李慧明
2018年 6 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提出“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一重大判斷,后來又在多個場合論及這一問題,引發學術界和政策界的廣泛關注。但對于百年大變局的具體內涵,學術界和政策界從不同的視角出發,有著各種認識和理解。(1)張宇燕:《理解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國際經濟評論》2019年第5期;王文:《如何理解“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9年第7期;朱鋒:《近期學界關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研究綜述》,《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9年第7期;張蘊嶺:《百年大變局:世界與中國》,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9年。本文認為,這些認識和理解對于我們認知百年大變局的內涵與本質具有重要價值,但正如有的學者已經指出,這些討論更多地停留在世界政治的“結構性要素”,更多強調國際力量對比的“東升西降”和中國力量增強的“物質性要素”,(2)朱鋒:《近期學界關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研究綜述》,《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9年第7期。或多或少忽略了某些相對“軟性”或“社會性”的要素。除卻其他因素,從人類社會可持續發展的長歷史來看,當前的百年變局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傳統發展范式的危機所凸顯人類社會發展的可持續性受到嚴重損害而引發的全球性紊亂。當世界各國都面臨著全球性問題的嚴峻挑戰,國家的真正強大并能夠贏得國際社會的支持,不單純在于力量有多大,而在于這種力量能否順應全球潮流,有效應對這種全球性挑戰,引領世界各國開辟出一條新的發展道路。就此而言,中國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是要跳出國際體系幾百年歷史中的“大國趕超陷阱”(3)張宇燕:《跨越“大國趕超陷阱”》,《世界經濟與政治》2018年第1期。和傳統發展范式,凝聚最大的國際力量,共同應對人類面臨的全球性挑戰,為人類文明贏得一個新的美好未來。在很大程度上,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一個重要的促動因素就是中國的崛起,這種物質性力量的上升對于當前國際秩序轉型的重大影響自不必說,這也是我們觀察和理解當前世界大勢的必不可少的因素。但另一方面,在當今這種世界各國普遍遭遇發展難題、人類社會整體性地遭遇前所未有的全球性挑戰(比如2020年初以來全球蔓延至今仍未見盡頭的新冠肺炎疫情,還有全球氣候變化日益嚴重的影響)的情況下,理解和把握這種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深刻內涵必須跳出這一思維定式,而從全球視野、從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長河來看待當前的全球形勢。如果我們從當今人類社會遭遇的普遍性發展難題以及人類文明本身遭遇的全球性挑戰及其應對來看,中國在其中是什么角色,中國能夠發揮什么作用?中國與當前世界在生態層面上已經形成一種怎樣的關系?從這一重要視角來看,我們應該如何領會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全局與這種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互動關系,如何理解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戰略內涵及其行動戰略?面對如此復雜的國際國內形勢,中國使命與擔當是什么?最后,中國在推進自身發展轉型和實現這些使命過程中將會面臨哪些內外制約因素?如何克服并破解這些制約?
西方工業文明在推動人類社會大發展,創造巨大成就的同時,也帶來了嚴重的發展后果。“人類進入工業文明時代以來,在創造巨大物質財富的同時,也加速了對自然資源的攫取,打破了地球生態系統平衡,人與自然深層次矛盾日益顯現。”(4)習近平:《共同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在“領導人氣候峰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21年4月23日。現代工業(現代科技支撐的機器大生產)與無限追逐利潤的資本相結合,產生了嚴重的生態危機。尤其是這種生產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與國家實力相聯系,在一個自由主義占據主導地位的全球化時代以及國際體系的無政府狀態下,產生了兩個極為嚴重的后果:一個是當資本在社會力量和民眾生態環境意識較強的西方發達國家受到約束的時候開始大量轉入生態環境標準較低的發展中或欠發達國家,使得生態退化和環境破壞問題日益全球化;二是在無政府體系中,當現代科技和工業本身就是國家力量核心要素的時候,當國家間的現實主義邏輯依舊強烈存在的時候,在很大程度上以犧牲生態環境為代價實施快速趕超的工業化發展模式似乎就是不可避免的,更何況還有全球化時代迅速(模仿與攀比)蔓延的現代化生活(消費)和商業推動下形成的復合結果,進一步加劇了國家之間的競爭和相互趕超,尤其是后發國家的現代化,基本上就是這種典型的趕超型現代化。哈耶克對此曾站在西方文明的角度有點無奈地論述過:“世界上大多數人的愿望都只能通過迅速的物質進步來滿足。……世界和平以及文明自身都依賴于持續不斷的高速進步。……我們的任務就是繼續領先,在進步之路中繼續領先,要知道,已有愈來愈多的人追隨我們踏上了這條進步之路。……只要我們把進步的速度稍稍放慢,都可能對我們造成致命的打擊。”(5)[英]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自由憲章》,楊玉生、馮興元、陳茅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80頁。在一個無政府體系下的這種趕超型現代化帶來了一系列嚴重生態環境問題。正如有的學者已經指出:“這種追趕型現代化導致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出現了綜合性危機,包括資源危機、能源危機、生態危機等。”(6)張蘊嶺:《對“百年之大變局”的分析與思考》,《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世界自然基金會發布的最新一期《地球生命力報告2020》指出,在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里,哺乳動物、鳥類、兩棲動物、爬行動物和魚類的全球種群數量平均減少了68%,“我們生產和消費食物以及能源的方式,以及公然無視作為當下經濟模式中根基的環境,已將自然界推向了極限。”(7)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地球生命力報告2020:扭轉生物多樣性喪失的曲線》,摘要,http://www.wwfchina.org.傳統現代化發展范式的嚴重破壞性后果已經暴露無遺,最終會危及人類自身的存續。可以說,人類自有文明以來的幾千年發展史從未像今天這樣遭遇生死存亡的危機,人類社會必須作出抉擇,采取重大行動已經刻不容緩。正如習近平主席在聯合國大會上呼吁:“人類不能再忽視大自然一次又一次的警告,沿著只講索取不講投入、只講發展不講保護、只講利用不講修復的老路走下去。”(8)《習近平在第七十五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發表重要講話》,《人民日報》2020年9月23日。
正是在這種情形下,許多科學家和研究人員認為,現今的地球已經進入所謂的“人類世”(Anthropocene)。“人類世”是對地球所處地質時代的一種科學界定,其基本含義是指,由于全球人口的增長以及人類技術的突進,人類活動已經成為地球系統動態變化的主要驅動力,地球已經成為一個由人類主導的、日益復雜的系統。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荷蘭大氣化學家克魯岑(Paul Crutzen)和美國生物學家斯托莫(Eugene Stoermer)在2000年提出,鑒于人類對地球環境造成了巨大影響,地球進入一個全新的地質時代——人類世,認為人類活動已經成為影響地球生態系統的主導力量。(9)引自滕菲:《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對人類世時代生態哲學的價值》,《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20年第3期;滕菲:《人類世的到來與生態現代主義的后自然思想》,《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此后,盡管對這一概念還存在一定的爭論,但科學界積累了越來越多的共識。2019年5月,由科學家組成的“人類世工作組”投票決定確立這一新的地質時代概念,并指出20世紀中葉是“人類世”的起點。(10)陳心涵:《地球年代進入“人類世”》,《新京報》2019年6月2日。“可以預見到,在多種力量(包括富裕人口的增長、信息技術和生物技術的進步、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啟動以及氣候變化等大規模環境變化造成的破壞)的共同推動下,這一發展將在全球尺度上重新安排政治經濟事務,這種重新安排將使當今許多核心問題都不再處于主流位置。”(11)[美]奧蘭·揚:《復合系統:人類世的全球治理》,楊劍、孫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中文版前言。人類世的到來,正在急劇改變地球生態系統與人類社會經濟系統的復雜互動關系,使得人類與地球自然系統的關系更加復雜,而且人類活動所導致的不可預見的影響和風險更加突出,傳統的政治應對模式已經不足以應對人類世的風險與挑戰。一方面是人類世地球復合系統本身劇烈變化的巨大影響,另一方面也是應對這種復合系統所要求的全新治理模式的強烈需要,可以說,當前全球治理體系也到了必須作出相應改變的關鍵時期,亟需人類社會為了自己的存續和一個世人所希望的未來而在治理理念、制度和行動等方面作出全面而深刻的調整與轉型。“當人類社會越來越接近于一種看似處在自身掌控之中的地球文明的同時,卻在遭到地球所不斷發出的關乎人類文明未來的最嚴厲警告,即生存還是毀滅。”(12)郇慶治:《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視域下的生態文明史觀》,《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20年第3期。因此,人類社會已處于深刻的大變局時期,這種變化不僅僅是表層的國際格局的物質性變化,也不僅僅是主權國家體系下國家利益與全球性生態危機沖擊下全球利益之間的激烈沖突,更深層次的或者說根本上的變化是人類自身傳統的發展范式以及這種范式所導致的嚴重(如果不能說是致命的)危機亟需世界各國為此作出抉擇與改變,這可能是當前百年大變局更加深刻的一個方面。
全球氣候變化是一個從更加深層次凸顯出來的百年大變局的重要表現。它與人類社會傳統發展范式危機既相互交織,在某種程度上講也是這種發展危機的根本體現,但又有一定區別。從一個更加根本或危急的情形來看,氣候變化危機的風險和影響可能更具有根本性和深遠性,它從一個更加宏觀和系統性的層面凸顯出人類文明的全面危機。正如有的學者已經指出:“氣候變化可能是21世紀最具影響的變局,因為它所影響的是整個人類的基本生存環境。”(13)張蘊嶺:《對“百年之大變局”的分析與思考》,《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眾多的國際科學研究和科學評估機構已經指出,氣候變化對人類社會的影響是全局性的,一旦越過氣候變化的臨界點,可能將是災難性的、不可逆轉的局面,因為氣候變化的根本原因在于人類的生產和社會活動,但這種變化本身是客觀的、自然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如果人類不改變目前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這種災難性變化將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有學者指出,氣候變化的風險是沒有任何妥協的,它是一種自然存在。(14)潘家華:《氣候變化經濟學》,上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7頁。當前正在日益顯現的極地冰川融化、極端天氣頻現以及地球北方永久凍土層的消融等嚴重情況已經十分清楚地表明全球氣候變化的嚴峻性和緊迫性。有的研究人員指出,當前的氣候變化甚至已經越過了某種臨界狀態而向更加危險的方向發展。(15)姚喆:《為什么說氣候變化是全球面臨的最大風險之一》,《中華環境》2020年第4期。
氣候變化危機從根本上講就是傳統發展范式的危機,也是當前人類社會面對的影響最深,最為棘手的難題。(16)李慧明:《全球氣候治理的“行動轉向”與中國的戰略選擇》,《國際觀察》2020年第3期。這主要在于,一方面,它要求人類社會對其當前的發展方式,尤其是支撐現代經濟社會發展的核心要素——能源——作出根本性轉型(替代),這對于仍然處于傳統經濟社會發展模式下的當代人類社會是顛覆性的,需要世界各國作出全方位的改變,其成本與代價,其未來的不確定性也將是無法預計的。在人類社會的科學技術手段及相應的生產生活理念得以根本性改變以前,應對這一難題仍將是最具有挑戰性的。另一方面,更加棘手的是,鑒于當前國際體系仍然是一個以主權國家為核心的無政府狀態,世界各國國家利益之間的紛爭,尤其是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利益沖突難以調和,在沒有世界政府協調和分配全球氣候治理責任義務的情況下,全球氣候治理的目標難以實現。正如有的學者指出,鑒于各方面的矛盾、利益的非調和性,在現有范式下難以解決當前的氣候危機,必須在發展范式上有新的、全面的、根本上的轉型,(17)潘家華:《氣候變化經濟學》,上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11頁。這顯然并非易事。然而,全球碳排放依然在持續增長,盡管由于2020年以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這種增長有所放緩,但并未成為常態,隨著各國經濟的復蘇,全球碳排放又有所反彈。(18)World Meteorological Organization, State of Global Climate 2020, WMO-No.1264, 2021.全球碳排放距離《巴黎協定》設定的溫升控制在工業革命前水平2℃(更別提1.5℃)目標還有巨大的差距。(19)UNEP, Emissions Gap Report 2020, United Nations Environment Programme, Nairobi, November 2020.“是時候在世界范圍達成‘人與自然和諧新共識’了,即承諾在2030年之前停止和扭轉自然的喪失,并建立一個碳中和、自然向好的社會。從長遠來看,這是我們對人類健康和生計的最佳保障,并確保我們的孩子有一個安全的未來。”(20)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地球生命力報告2020:扭轉生物多樣性喪失的曲線》,摘要,http://www.wwfchina.org.全球氣候變化可以說從一個更加根本的維度反映出傳統發展范式的危機,折射出百年大變局的深層次內涵。
鑒于中國龐大的人口規模、高速增長的經濟以及快速的城鎮化進程,中國的發展已經成為影響世界的一個關鍵性變量。作為一個正在崛起中的發展中大國,中國不但受這個急劇變化世界的重要影響,而且更是這個世界急劇變化的重要推動力量,中國的世界觀(國際理念)及其指導下的國際行動已經日益成為影響并塑造這個世界的關鍵因素。無論是中國的海外資源和能源需求,還是中國日益增加的海外投資和“一帶一路”建設,再或是中國占比甚高的二氧化碳排放,以及中國日益活躍的海洋和極地(科考)活動,都深刻反映出中國與世界不斷加深的生態互應關系。這從生態向度上反映出中國與世界的休戚與共,也昭示中國與世界的生態關系是復雜而深刻的,這既是中國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現實基礎,也是中國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必要條件。我們可以大致從以下三個層面來理解和把握中國與世界的復合生態關系(如圖1)。

圖1 中國與世界的復合生態關系(21)該圖為作者自制。
第一,物質互通層面。在物質性互動關系的經貿領域,中國與世界已經形成深刻聯動的響應關系。2001年至2018年,中國貨物貿易進口額從2 436億美元增至21 358億美元,年均增長13.6%,高于全球平均水平6.8個百分點;服務貿易進口額從393億美元增至5 250億美元,年均增長16.5%,占全球服務貿易進口總額的9.4%。(22)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新時代的中國與世界》,2019年9月,http://www.scio.gov.cn/zfbps/32832/Document/1665426/1665426.htm.中國在2009年成為了全球最大的商品出口國,2013年又成為全球最大的商品貿易國,在全球商品貿易總額中的占比從2000年的1.9%增長到2017年的11.4%。在物質互通關系的能源和碳排放領域,中國與世界有著更加強勁的相互影響關系。當前,中國在世界能源領域具有雙重身份,既是世界上最大的化石燃料生產國,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化石燃料進口國。2011年,中國趕超日本,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煤炭進口國。2013年,煤炭進口量超過3億噸,成為世界上有史以來單年煤炭進口量最大國家。(23)2000年,中國原油進口約140萬桶/天,比美國當年進口量低15%,(24)而到2016年,1 150萬桶的日均需求量和400萬桶的日均產量之間的差距,使中國一躍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石油進口國。(25)預測顯示,2040年,中國的原油進口量會繼續增長,達到1 130萬桶/天,是美國進口量的兩倍。(26)國際能源署編著:《世界能源展望中國特別報告》,石油工業出版社,2017年,第25、121-122、2、121-122頁。到2019年中國連續19年成為全球能源增長的最主要來源,2019年中國能源消費占全球總量的24.3%,消費增長占全球凈增長的四分之三。(27)BP, Statistical Review of World Energy 2020, 69th Edition,2020.與此同時,自2006年以來,中國一直是全球第一大碳排放國,如今已占到全球年排放總量的28%以上。而另一方面,為了減少對化石能源的依賴和降低溫室氣體排放量,中國一直在大力投資開發可再生能源,2017 年共計投入了約1 270億美元,占全球投資總額的45%,相當于美國或歐洲(均為410億美元)的3倍,(28)參見麥肯錫全球研究院:《中國與世界:理解變化中的經濟聯系》,2019年7月。中國可再生能源的裝機容量和可再生能源投資總量已經居世界首位,并在全球多個清潔能源技術開發和利用方面處于世界領先水平。(29)李昕蕾:《清潔能源外交:全球態勢與中國路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183-190頁。
第二,制度互構層面。經過改革開放40多年的發展,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幾乎所有國際環境(氣候)國際協議的重要締約方和參與者。迄今為止,中國已經是世界上50多個國際多邊環境條約的締約方,(30)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網站的“條約數據庫”多邊環境條約數據。參見http://treaty.mfa.gov.cn/Treaty/web/index.jsp.并積極參與構建了絕大多數全球或國際性多邊生態環境(氣候)制度,在其中發揮日益重要的作用。(31)王之佳:《中國環境外交》(上、下),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2012年。比如中國與全球氣候治理制度的互構就非常突出地反映出這一點。中國從國際氣候談判開始就參與其中,對《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及其《京都議定書》《巴黎協定》的達成都發揮了積極的建設性作用,對氣候制度的核心原則“共同但有區別的原則”的確立以及減緩、適應、資金和技術四大議題的設置等都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32)肖蘭蘭:《互動視閾下中國參與國際氣候制度建構研究》,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92-100頁。在全球氣候治理《巴黎協定》達成之前中國與美國、英國、法國及印度和巴西等國家發布的聯合聲明奠定了《巴黎協定》的重要制度基礎,并與美國等國一道積極推動其快速生效。(33)李慧明:《全球氣候治理新變化與中國的氣候外交》,《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當然,中國除了積極參與全球(國際)生態環境(氣候)制度的建構以外,自身也被一些重要的制度所建構,內化為中國自身的治理制度和機制。也就是說,這些多邊環境協議和制度不僅受到中國的影響和建構,而且對中國國內的制度建設和實踐活動也產生重要的約束和限制,一些最后也被內化為中國的制度。如國際氣候制度對中國的氣候歸口單位的調整和設置、政府議事日程的變動以及具體氣候政策及實踐應對等諸多方面都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34)肖蘭蘭:《國際氣候制度在中國內化的表現、動力及其影響》,《理論月刊》2015年第8期。
第三,理念互融層面。中國傳統文化中有著非常重要的注重生態環境保護的思想和理念,無論是天人合一的思想,還是道法自然的哲學,對世界也曾有重要影響,這些思想和理念無疑仍然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當代中國的發展理念,(35)郇慶治:《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中的傳統文化元素》,《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進而也影響著當前中國與世界環境治理理念的互動。20世紀70年代以前,中國雖然認識到了環境(“公害”)問題,但在“人類中心論”和“人定勝天”哲學觀的指導下,當時的中國在快速改變落后面貌的驅動下,積極踐行“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價值理念,環境保護的意識相對淡薄。20世紀70年代以后,通過參加一系列國際環境氣候會議,中國人開始接受西方的資源有限史觀,從哲學層面重新審視人與大自然的關系。中國意識到人類的需求不能超越地球生態系統的承載能力,包括人在內的所有存在物的性質,是由它與其他存在物以及與自然整體的關系決定的。(36)曲格平:《從斯德哥爾摩到約翰內斯堡的發展道路》,《中國環保產業》2002年第12期。1992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大會在里約熱內盧召開,提出了可持續發展理論。中國順應這一歷史潮流,將可持續發展定為基本國策,使中國的生態環境保護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深深體現了可持續發展的價值取向。(37)吳曉軍:《改革開放后中國生態環境保護歷史評析》,《甘肅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2003年,時任國家環保總局副局長潘岳指出,“環境文化是人類的新文化運動,是人類思想觀念領域的深刻變革,是對傳統工業文明的反思和超越,是在更高層次上對自然法則的尊重與回歸”。(38)潘岳:《環境文化與民族復興》,《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3年第6期。2007年10月,黨的十七大把生態文明首次寫入了政治報告中,將建設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寫入黨章,十八屆三中全會更是提出要劃定生態紅線,從制度層面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總體而言,黨和國家的生態治理理念經歷了從環境保護基本國策到可持續發展又到建設資源節約型社會、環境友好型社會“兩型社會”最后到建設社會主義生態文明的話語嬗變。(39)郇慶治:《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共產黨綠色現代化話語的嬗變》,《云夢學刊》2019年第1期。在這一內在演化的過程中,隨著中國與世界關系的日益深化,無論是在國際環境外交舞臺,還是在一些重大的全球性生態環境問題的治理中,中國的影響力都在不斷增強。當前,中國已經成為全球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參與者、貢獻者、引領者,中國提出的生態文明、建設美麗世界以及在應對全球氣候變化議題上作出的重要貢獻,充分顯示了中國與世界在生態治理的理念層面已經深入交融,中國已經成為全球生態治理理念的重要貢獻者。(40)解振華、潘家華:《中國的綠色發展之路》,外文出版社,2018年;王毅、蘇利陽:《綠色發展改變中國:如何看中國生態文明建設》,外文出版社,2019年。
從上述三個層面我們看到,鑒于中國本身的特殊性,40多年的改革開放已經使中國深入地融入了這個復雜聯動的世界生態網絡之中,在生態層面正在發生著深刻而強烈的互動關系。在這種復雜的復合關系中,一方面,中國龐大的能源消費和需求、中國日益步入國際高端消費鏈以及巨大的碳排放等,使得中國已經成為或正在成為許多全球性生態環境問題和氣候變化的重要“貢獻者”和驅動力量。換句話說,從全球性生態(氣候)危機的成因來看,中國已經成為一個關鍵性影響因素,這是中國與世界復合生態關系中的消極方面。與此同時,另一方面,隨著中國本身的生態環境意識和經濟科技力量的增強,中國參與全球生態環境(氣候)治理的意愿和能力也在增強,中國已經成為許多全球性生態環境(氣候)問題最為重要的應對力量和解決希望之所在。換句話說,從全球性生態(氣候)危機的應對和解決來看,中國也已經成為最為關鍵的影響因素,這是中國與世界生態關系中的積極方面。總體而言,當前,隨著中國參與全球治理深度與廣度的日益擴展,中國正在日益成為應對全球性生態環境(氣候)問題的建設性力量,正在回歸與世界良好生態關系的軌道,中國已經成為推動建設全球生態文明,凝聚全球可持續發展強大合力的重要力量。
上述分析表明,當前中國與世界在生態方面已經形成一種相互影響、相互交融的復合依賴關系。一方面,中國已經深深地嵌入外部世界,無論從積極還是消極方面來看,在這個日益“泛生態化”和環境國際化規制的世界,中國發展手段和方式的選擇都已經受到嚴重的制約和限制,而不能再“自由地”或無所顧忌地行動,環境關切及其國際化制度和規范已經成為一種必須的考量。(41)郇慶治:《環境政治國際比較》,山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頁。另一方面,隨著中國日益增加的國際經濟貿易活動以及參與全球治理意愿和能力的增強,無論是客觀上還是主觀上,中國都已經成為影響和塑造世界(從生態關聯的角度講,就是包括中國在內的整個世界,中國與世界并不能二元分割)生態狀況越來越重要的一個因素,在某種程度上講已經成為最為重要和關鍵的變量。在這種背景下,中國的發展轉型(包括不久前對全球氣候治理作出的“碳達峰”和“碳中和”承諾(42)《習近平在第七十五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發表重要講話》,《人民日報》2020年9月23日。)就不但對中國而且對世界都具有重要意義,肩負著多重使命。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在當前百年變局下,中國面臨越來越復雜的內外環境,實現這些使命也面臨著多種內外因素的制約,中國必須統籌國際國內兩個大局,才能有效克服并化解這些制約因素。
鑒于全球性生態危機(氣候變化危機)的嚴峻性和緊迫性,中國的發展理念、發展方式和發展道路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超出了對中國本身的價值和意義,而越來越具有世界性意義。也正是從這個視角而言,中國倡導并正在積極踐行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大理念才愈發具有戰略性和道義性。因為,面對人類世的到來,人類社會遭遇的難題與挑戰已經不能用傳統的政治思維和方式加以應對,難題與挑戰本身的全球性和普遍性需要人類超越國家、民族、種族甚至文化的界限,站在全人類的視角來看待和謀劃相應的解決方案,應對范圍、應對主體、應對思路和應對方式都必須要與我們正在遭遇的問題相適應,這也就是有關學者特別強調的解決思維與路徑的“配適性難題”。(43)[美]奧蘭·揚:《復合系統:人類世的全球治理》,楊劍、孫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也正是從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重要理念出發,中國積極倡導的建設清潔美麗世界,與世界其他國家一道堅持環境友好,推動低碳轉型,形成尊崇自然、綠色發展的生態體系,本身就具有重要的世界向度。就此而言,中國當下的發展轉型、大力推行的生態文明建設以及在應對氣候變化上所作出的努力就不光是為中國,而更有著其日益顯著的世界價值。因此,面對這個正在急劇變化的、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中國的發展日益肩負著多重使命。而這也正是中國積極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價值所在。從中國與世界日益復合化的生態關系來看,本文認為中國的發展轉型至少具有以下四重使命。
第一,為解決新時代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應對和化解中國自身面臨的生態環境挑戰,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碧水、綠地、藍天)的向往,建設美麗中國,為中華民族的永續發展奠定堅實基礎。生態文明建設是關系中華民族永續發展的根本大計,生態環境越來越顯示其支撐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性價值。一方面,隨著民眾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環境意識的增強,另一方面,我國的生態環境惡化趨勢沒有根本改變,“生態文明建設正處于壓力疊加、負重前行的關鍵期”,(44)必須加大環境治理的力度,回應民眾的期盼。生態環境是直接關系民生的重大社會問題,從而最終成為關系黨的使命宗旨的重大政治問題。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隨著我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轉化,“人民群眾對優美生態環境需要已經成為這一矛盾的重要方面,廣大人民群眾熱切期盼加快提高生態環境質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我們黨的奮斗目標,解決人民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是執政黨使命所在。”(45)習近平:《推動我國生態文明建設邁上新臺階》,《求是》2019年第3期。因此,加快發展轉型和生態文明建設,既是回應人民的強烈要求,完成執政黨的使命,也是確保我國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迫切要求,具有重要的內在價值和意義。
第二,為廣大后發的發展中國家探尋新發展道路提供經驗借鑒和啟示,拓展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當今世界,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都普遍面臨著生態環境難題,尤其是處于后發狀態的廣大發展中國家,鑒于本身的發展基礎薄弱和技術的落后,“不發展的難題”和“發展的難題”相互交織,迫切需要走出一條新型的現代化道路。鑒于中國獨特的資源稟賦、人口規模和歷史文化傳統,中國的發展轉型無疑具有自身的特殊性,但中國的成功發展對于廣大后發的發展中國家無疑也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和啟示。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在我們這個13億多人口的最大發展中國家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其影響將是世界性的。”(46)習近平:《推動我國生態文明建設邁上新臺階》,《求是》2019年第3期。也正如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的,中國的成功發展“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47)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0頁。
第三,為推動全球性綠色發展潮流和低碳轉型作出中國的貢獻,推動世界經濟社會發展從傳統模式向低碳或零碳經濟模式轉型的“轉型點”(transformation points)(48)一個“轉型點”標志著一個以前的新技術、行為或市場模式達到臨界質量以后,開始起飛并成為新常態的關鍵時刻。當前,由于氣候變化的嚴重影響,一些低碳(零碳)技術及相應的產品實際上已經被一些國家(企業)開始使用并產生了很好的效應,但在全球范圍內這樣的新低碳(零碳)技術、行為或市場模式還沒有(或條件還不成熟)被大規模使用,這需要一個緩慢的演進過程,但這種技術、行為或市場模式是一個必然的趨勢,一旦被大規模拓展或鋪開,有了一個量的增長,越過某一個時刻(轉型點)被普遍使用,就達到了質的飛越,低碳(零碳)經濟就不再是愿景而是現實。具體分析參見Climate Action Tracker, “Transformation Points: Achieving the Speed and Scale Required for Full Decarbonisation”, April 3,2019,https://climateanalytics.org.早日到來。在很大程度上,當今世界正處于發展轉型的極端關鍵期,一方面,人類社會面臨的發展范式危機和氣候變化危機已經非常顯著,轉型勢在必行,刻不容緩;但另一方面,支撐現代經濟社會發展的傳統因素還發揮著強大的作用,由于“路徑依賴”和“鎖定效應”等原因,在新型清潔能源和低碳技術取得重大突破之前,人類社會的發展道路很難扭轉,轉型將是艱難而長期的。但是,在低碳經濟已經成為全球性潮流,人類掌握的新科技在某種程度上是能夠加速這種轉型的。“《巴黎協定》無異于一個重大的授權令,要推動全球能源體系轉型,將其轉入一個利用零碳技術支持經濟繁榮和可持續發展的新狀態。”(49)Climate Action Tracker, “Transformation Points: Achieving the Speed and Scale Required for Full Decarbonisation”,April 3,2019,https://climateanalytics.org.現在已經到了世界各國同心協力推動全球氣候治理(低碳發展)的轉型點早日到來的時候。因此,習近平主席在聯合國舞臺大力呼吁:“各國要樹立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新發展理念,抓住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歷史性機遇,推動疫情后世界經濟‘綠色復蘇’,匯聚起可持續發展的強大合力。”(50)《習近平在第七十五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發表重要講話》,《人民日報》2020年9月23日。從這個意義上講,鑒于中國本身的巨型規模,中國的低碳轉型和生態文明建設必定會推動并加速向低碳經濟轉型的“轉型點”早日到來,其價值和意義無論如何評述都不為過。
第四,通過自身的成功發展轉型,為維護全人類的共同利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下的新型世界秩序注入強大動力,作出中國的貢獻。當今世界面臨的危機是普遍的,任何國家都不可能獨善其身,正如習近平主席強調,“我們生活在一個互聯互通、休戚與共的地球村里。各國緊密相連,人類命運與共。”(51)《習近平在第七十五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發表重要講話》,《人民日報》2020年9月23日。這是當今世界秩序的一個基本事實。在這種背景下,如果這個能夠實現成功轉型,走出一條新型發展道路,不但中國能夠壯大自身的力量,增加更大的硬實力和軟實力,而且可以增強中國的感召力,動員和吸引更多的積極力量,促進人類和平與發展的偉大事業。同時,由于自身力量的增強,可以更加自信而堅定地履行自己“始終做世界和平的建設者、全球發展的貢獻者、國際秩序的維護者”的莊嚴承諾,推動構建更加理想的新型世界秩序。正如習近平主席強調指出:“人類命運共同體,顧名思義,就是每個民族、每個國家的前途命運都緊緊聯系在一起,應該風雨同舟,榮辱與共,努力把我們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個星球建成一個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變成現實。”(52)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510頁。推動發展范式轉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不能只靠中國自身的力量,這是全世界的事,需要各國的協調與合作。這就需要中國積極動員最大多數國家的參與,努力凝聚全球共識,共同維護全人類的利益。
面對人類社會面臨的普遍發展難題,“人類需要一場自我革命,加快形成綠色發展方式和生活方式,建設生態文明和美麗地球。”(53)《習近平在第七十五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發表重要講話》,《人民日報》2020年9月23日。這場革命的發生、推進及其最終的成功顯然需要一場更加全面和系統的人類文明的變革。就中國積極推進自身發展轉型并實現上述發展使命來說,從上述關于中國對世界巨大的生態影響而言,毫無疑問中國自身也需要一場更加深刻的自我革命。就此而言,中國的發展轉型將既面臨無法避免的外部挑戰,也面臨中國自身特有的內在制約。具體而言,從中國自身獨特的國情出發,再把其置于全球低碳大轉型的潮流下,本文認為中國將至少面臨以下內部制約因素:
第一,煤炭占比較高的能源結構將是制約中國成功發展轉型的最核心問題。現代社會經濟發展的核心驅動力是能源,在一定程度上,人類社會的發展階段就是以不同的能源來劃分的。當前的全球性生態環境挑戰與全球氣候變化危機很大程度上就是傳統化石能源的危機,尋求替代能源或至少傳統能源利用的清潔化是應對危機的關鍵之點。而中國的能源稟賦和能源結構一直是以煤炭為主,近年來盡管采取各種舉措限煤,煤炭在一次性能源消費中所占比重有所降低,但到2020年,煤炭總消費量占比仍達56.8%,煤電裝機容量占比49.1%,煤電的發電量占比60.8%,煤化工還提供了千家萬戶需要的各種各樣的產品。(54)中國電力企業聯合會:《2020—2021年度全國電力供需形勢分析預測報告》,《中國能源報》2021年2月2日。就此而言,中國要實現“雙碳”目標,必須大幅度降低煤炭的使用或至少要把煤炭的使用實現全面清潔化。習近平主席在2021年4月22日的“領導人氣候峰會”上特別強調,“十四五”時期嚴控煤炭消費增長、“十五五”時期逐步減少。這被認為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55)Climate Action Tracker, “Climate Summit Momentum: Paris Commitments Improved Warming Estimate to 2.4℃”, May 2021, https://climateactiontracker.org.但就中國當下的能源結構而言,要如期實現這一目標絕非易事。
第二,在維持經濟平穩發展(增長)中全面減少碳排放,協調經濟增長與降碳之間的“兩難”是制約中國成功發展轉型的另一關鍵問題。中國仍然處于現代化的道路上,龐大的人口規模和就業剛需一方面需要維持一定速度的經濟增長,但另一方面支撐這種經濟增長在短期內(在現有技術條件和能源結構下)仍然需要很大的碳排放空間,這就需要盡量縮短中國的碳排放時間。而跟第一點直接相關,現有能源結構和經濟增長的剛需在某種程度上容易導致一定程度的“高碳鎖定”和“路徑依賴”,會影響中國減排目標的實現,這是一個真正的“兩難”問題。與此同時,事實上,中國發展轉型的關鍵總控制點就在于中國的“雙碳”目標承諾,而這不僅僅需要與能源直接相關的工業生產、電力、交通等核心部門的去碳化行動,而且更需要教育、科技的大力支撐乃至普通民眾生活觀念的革命性轉變,這是一個系統的經濟社會工程。“雙碳”目標的實現對中國將是一場深刻的經濟社會革命,如何在社會穩定、高質量發展與碳中和目標實現之間維持有機的平衡,將是中國未來40年(到2060年實現碳中和)的一個重大考驗。
從上述中國與世界的深刻復合生態關系來看,加之無政府體系下國際格局的重大變化與國際秩序的深刻調整,本文認為中國的發展轉型將至少面臨以下外部制約因素:
第一,美國維持其霸權的戰略行動以及美歐在全球氣候治理(清潔能源革命)領域的協調行動將會制約中國的科技創新和低碳轉型。從根本上說,中國的低碳轉型與減排行動同美歐在應對氣候變化領域的行動是一致的,美歐實現其氣候治理目標也需要中國的配合與協作。但正如上文已經表明的,應對氣候變化問題最為突出的一個特征就是其與國家經濟社會發展水平進而與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的力量與地位直接相關,低碳技術及其相應的經濟將越來越具有根本性影響。由此就決定了無法把應對氣候變化的低碳技術從具有競爭性的科技與經濟領域中剝離出來。正因如此,當前美國拜登政府盡管在氣候變化問題上無比高調與積極,也尋求與中國的合作,但在一些關鍵的科學與技術領域,乃至在全方位的政治經濟領域,都在采取與中國對抗的戰略,竭力維持其全球霸權。與此同時,美國與歐盟在全球氣候治理領域積極加強協調,一方面試圖利用碳邊境調節稅之類的機制打壓中國的國際經貿活動,加強對國際氣候融資的監管,也試圖依靠其較強的低碳經濟技術通過大力提升其減排力度推高全球碳減排水平,迫使中國在較短時間內跟上全球減排節奏;另一方面,在諸多科技和經貿領域防范中國,推動與中國的脫鉤,制約中國的科技創新。而中國在清潔能源的許多核心技術和關鍵技術方面仍然落后于和受制于美國。(56)趙行姝:《拜登政府的氣候新政及其影響》,《當代世界》2021年第5期。這是制約中國發展轉型一個較強的外部結構性因素。
第二,“逆全球化”背景下和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下傳統現實主義政治回歸對中國的發展轉型帶來較大制約。百年大變局的另外一層含義就是世界不確定性增強,國際秩序不穩定性上升。這一形勢也表現在原先一直主導全球化的歐美西方國家出現了一些“逆全球化”行動,民粹現實主義興起,出現了權力政治回潮、國家中心主義回潮和極端民族主義回潮。(57)秦亞青:《全球學與全球國際關系學》,《國際政治研究》2015年第4期;秦亞青:《世界秩序芻議》,《世界經濟與政治》2017年第6期。這種形勢在2020年全球蔓延的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下,使得國家安全更加擴大化,傳統現實主義政治進一步回歸,世界有可能會退回到“有限全球化”(58)鄭永年:《有限全球化:世界新秩序的誕生》,東方出版社,2021年。的狀態。這加劇了國際緊張局勢,為中國的碳減排注入了一個不確定因素,可能會刺激進一步的財政緊縮和對能源安全的關注,從而可能使中國國內燃煤發電繼續推進。(59)Sam Geall, “China’s Climate Commitments and Energy Ambitions Beyond COVID-19”,Oxford Energy Forum, 2020, 123:67-70, https://www.oxfordenergy.org.而且,在傳統現實主義政治回潮的形勢下,一些國家對中國積極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持更加懷疑的態度,尤其是美歐等西方國家,從一種更具競爭性和意識形態的視角來看待中國的行動,給中國的發展轉型帶來了更大的外部壓力和限制。
在中國與世界已經形成復合生態關系的背景下,在某種程度上使得外部世界對中國在應對日益嚴峻的全球性問題中發揮積極作用更加期待,但這種期待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帶著狐疑和擔憂的期待。在這種背景下,中國要克服和化解這些內外挑戰,必須統籌國際國內兩個大局,從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戰略高度出發,以更加積極的姿態融入當前的全球“碳中和”潮流。第一,堅定貫徹落實2030年和2060年的“雙碳”目標,立足國內能源結構,聚焦能源體系,加強頂層設計,積極推進以政策為主導,以教育、科技、市場、企業、民眾為一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強化清潔能源技術研發,實現清潔能源革命,帶動國家整體的高質量發展;第二,把低碳轉型的中長期戰略目標具體分解到“十四五”和“十五五”及之后的五年規劃當中,形成分階段、分行業、分領域、分地區的層層推進機制,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與碳減排目標的協同推進,順利兌現“雙碳”承諾;第三,積極開展對美歐的氣候外交,以2021年在昆明召開的《生物多樣性公約》第15次締約方大會和在英國格拉斯哥召開的《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26次締約方大會為契機,加強與美國及歐盟的協調,聚焦和強化共同利益和共同目標,促進中美歐合作應對全球生態環境和氣候變化挑戰的戰略態勢;第四,繼續高舉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大旗,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統籌國家利益與全球利益、自我利益與他國利益、短期利益與長遠利益,保持戰略定力,在國際戰略和外交行動中不以一時一地的利益得失為考量,切實從長遠利益出發,以推動國內低碳轉型為核心,順應和引領全球低碳發展潮流,以實際行動增信釋疑,加強中國在全球生態環境和全球氣候變化問題領域對外行動的道義性,推動構建公平合理、合作共贏的全球環境治理體系。
綜合以上分析,本文認為,當今世界面臨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不僅僅是傳統國際政治下國際格局(國家力量對比)的重大變化,也不光是世界近現代歷史進程中非西方國家的強勢崛起,從一個全局的、系統的視角來看,隨著人類世的到來,人類社會面臨的普遍全球性挑戰和危機更是前所未有的大變局。傳統發展范式已經難以為繼,全球性生態環境危機與全球氣候變化危機已經充分表明這一點。鑒于中國十幾億級的人口規模和快速發展的城市化進程,中國已經與其所置身的這個世界在物質、制度和理念層面形成了一種復雜且相互影響的復合生態關系。這種背景下,一方面中國巨大的物質資源消費和溫室氣體排放正在成為當今世界面臨的普遍生態和氣候危機的重要“貢獻者”,中國自身也正在遭遇生態環境退化的嚴重影響;另一方面,中國日益增強的經濟和科技力量,以及中國作為一個負責任大國的政治胸懷與責任擔當,尤其是中國正在積極倡導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都強烈昭示中國已經成為當今世界面臨的全球性危機的關鍵應對力量,在其中的作用將會越來越突出。正因如此,中國自身的發展道路和發展方式就具有了十分重要的世界性影響和意義,中國的發展轉型本身就具有了多重使命。中國積極倡導的共謀全球生態文明建設以及積極倡導并踐行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大理念,都充分顯示中國的全球視野和世界責任。與此同時,鑒于中國面臨國際國內形勢的復雜變化,中國推進自身發展轉型和完成這些使命也面臨著諸多內外制約。對此,中國必須采取切實措施加以應對。習近平主席強調指出,我們“要胸懷兩個大局,一個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全局,一個是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是我們謀劃工作的基本出發點”,(60)《習近平總書記江西考察并主持召開座談會微鏡頭》,《人民日報》2019年5月23日。只有同時站在這兩個大局的視角,才能真正把握人類社會發展的重大趨勢,才能真正從人類的整體利益出發,為應對人類社會面臨的挑戰貢獻中國方案。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指導下,中國正在踐行自身的重大使命與擔當,相信憑借中國的智慧和中國的力量,中國也一定能夠擔當得起這一使命,為人類文明作出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