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開,單傳友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站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高度,創造性地提出了文化自信這一時代命題,并明確指出了在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中,文化自信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文化自信是最根本的自信。學界從經濟全球化時代的文化戰略、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歷史進程、文化自信與中國道路等不同角度闡釋了文化自信的理論意義和時代價值,但在研究過程中也出現了一些誤解。理解文化自信需要破除這些誤解,需要闡釋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和制度自信的文化底蘊,需要理解文化自信的精神力量。
文化自信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自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有三個構成要素: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這三個方面是一個有機整體。但從實踐基礎、理論特征和表現形式等方面來看,三個要素存在著一定的差異。學界往往根據自己的學術背景,側重從某一方面進行闡釋。從事哲學研究的,往往從文化哲學的角度進行論述;從事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往往從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角度進行討論;從事中共黨史研究的,往往從中國近現代以來革命、建設和改革的歷史進程展開分析。這些不同視角打開了文化自信研究的空間,但也產生了一些誤解。
誤解之一:將文化自信主要理解為傳統文化自信。有學者認為,文化自信的“核心內容當然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自信和自豪”,“‘文化自信’的底蘊是儒家的‘和而不同’,意在達成一個文化的星叢共同體。”(1)金惠敏:《文化自信與星叢共同體》,《哲學研究》2017年第4期。也有學者認為,文化自信的任務是“中華本位文化的重建與認同”,“還‘經學’以學科地位,是中國文化復興之關鍵”。(2)彭林:《中華本位文化的重建與認同》,《人民論壇》2019年第36期。這種觀點主要局限在文化范圍之內討論文化自信,主要將文化自信理解為中華傳統文化的復興。實際上,文化自信不僅事關民族精神的獨立性,而且事關國家富強、民族復興和人民幸福。我們不能局限在文化范圍之內討論文化。文化自信也不僅僅是中華傳統文化的自信,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是對中華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成果,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當代發展。我們不能將它們割裂開來。(3)相關討論參見陳先達、臧峰宇:《文化自信與新時代中國文化發展的哲學對話》,《理論與現代化》2019年第2期。
誤解之二:將文化自信主要理解為意識形態自信、理論自信。有學者認為,堅定文化自信與加強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建設具有“根本一致性”。(4)《堅定文化自信的理論自覺——訪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特聘教授侯惠勤》,《馬克思主義研究》2017年第11期。文化自信的本質就是掌握意識形態領導權。也有學者認為,文化自信中的文化指的是“為經濟基礎和政治上層建筑服務的意識形態,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5)牛先鋒、云付平:《文化自信,我們是想要表達什么?》,《科學社會主義》2016年第5期。這就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等同于意識形態,文化自信也就變成了意識形態自信。這種觀點顯然混淆了文化自信與理論自信。這里關涉到對文化構成的理解。文化既可以分為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兩大類,也可以分成表層的物質文化、中層的制度文化和深層的哲學文化三大類。比如,梁漱溟就將文化分為精神生活方面(宗教、藝術、哲學、科學等),社會生活方面(社會組織、倫理習慣、政治制度及經濟關系等)和物質生活方面(飲食起居等)。(6)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9頁。文化還可以分為物質文化、精神文化、行為文化和制度文化四大類。不管是兩分法、三分法,還是四分法,我們都可以看到,理論作為系統化、體系化的思想觀念,是在實踐基礎上文化的凝練和升華,是文化積淀和發展到一定程度上的結晶。馬克思主義理論及其中國化形態是當代中國的意識形態,是中華文化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實踐基礎上的凝練和結晶,但不能等同于文化本身。我們可以說,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自信的核心是意識形態自信,但說文化自信的核心是意識形態自信或者將兩者等同起來就不妥了。文化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文化的內核是價值觀,文化自信的核心是價值觀自信。(7)相關討論參見沈壯海:《文化自信之核是價值觀自信》,《求是》2014年第18期;《論文化自信》,湖北人民出版社,2019年。
不可否認,價值觀自信具有意識形態自信的功能,但二者有著明顯的區別。其一,價值觀是一個民族、國家社會成員的行為規范;而意識形態則是統治階級或執政黨維護和鞏固其執政地位,指導民族、國家發展的理論化、系統化的思想觀念。其二,價值觀作為廣大人民群眾的行為規范,它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潤物無聲;而意識形態很難達到這種廣度和深度。其三,任何一個民族、國家的價值觀都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發展變化,其基因和內核總會長久地存續下去;而意識形態很難如此,盡管其也有繼承和發展,但社會制度的變遷往往會使其發生斷裂。因此,我們既不能把價值觀自信等同于意識形態自信,更不能把文化自信等同于意識形態自信。
誤解之三:主張文化自信并不是基礎,道路自信才是基礎。有學者認為,“道路自信是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的實踐基礎。”(8)曲青山:《關于文化自信的幾個問題》,《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9期。道路自信才是基礎,文化自信僅僅是“內在要求”。也有學者認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和制度自信是文化自信的基礎和前提。”(9)肖貴清、張安:《關于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自信的幾個問題》,《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8年第1期。這種理解上的偏差,主要由于他們將文化自信與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的關系混同于文化與道路、理論、制度的關系。從道路、理論、制度和文化的關系來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無疑是實踐基礎,是文化自信的前提。當代中國之所以取得經濟快速發展和社會長期穩定這“兩大奇跡”,就是因為我們選擇了正確的道路。有了正確的道路,我們才有了“四個自信”。但就“四個自信”的內在關系而言,文化價值觀滲透在道路、理論和制度的選擇中,文化自信才是最根本的自信。
文化自信是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和制度自信的題中應有之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理論、制度和文化是一個有機整體。道路是實現途徑,理論是行動指南,制度是根本保障,文化作為精神力量內在于道路、理論和制度之中。
道路自信是建立在文化自信的基礎上的。任何一個國家和民族都有著不同的歷史傳統和文化積淀,也必然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發展道路。亨廷頓就曾指出,西方在進入現代之前就有著自己的獨特文化背景,“西方遠在現代化之前就是西方,使西方區別于其他文明的主要特征產生于西方現代化之前。”(10)[美]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新華出版社,2010年,第49頁。比如,天主教新教傳統、精神權威和世俗權威的分離、羅馬法傳統、個人主義傳統,等等。艾森斯塔特更明確指出,現代化是一個以文明圈為界限的多樣化選擇過程。文化多樣性帶來了現代化的多元性。“現代化的文化維度——也就是西方現代性的基本文化前提,是內在地、必然地與結構維度相互交織在一起的。”(11)[以]艾森斯塔特:《反思現代性》,曠新年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第22頁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是從改革開放以來的偉大實踐中探索出來的,更是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中走出來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對“大同世界”“小康社會”的追求,與共產主義遠大理想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理想的內在精神是相通的。
理論自信源自于文化自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是馬克思主義不斷地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產物。“中國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動轉入主動。從這時起,近代世界歷史上那種看不起中國人,看不起中國文化的時代應當完結了。”(12)《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16頁。馬克思主義理論受到中國人民的熱烈歡迎,并最終扎根于中國大地、開花結果,也決不是偶然的,而是源于同我國傳承了幾千年的優秀歷史文化相融通,同廣大人民日常而不覺的價值觀念相契合。中華傳統文化強調的是集體本位、社會本位,而不是個人本位,這與社會主義精神也是內在相通的。馬克思就曾指出,中國古代農民起義的革命口號具有社會主義因素。他甚至推測到,“中國社會主義之于歐洲社會主義,也許就像中國哲學與黑格爾哲學一樣”。(13)《馬克思恩格斯論中國》,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34頁。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具有社會主義基因,這同樣表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和發展有著深刻的文化根據。如果套用馬克斯·韋伯的話,新教倫理孕育了資本主義精神,我們同樣可以說,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倫理與社會主義精神實現了有機融合。
制度自信與文化自信密切相關。一個國家選擇什么樣的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與這個國家的歷史傳承和文化傳統密切相關,試圖從國外直接搬來一個制度的“飛來峰”是不可能成功的。近代中國“君主制”“立憲制”“共和制”等的失敗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從當代世界的社會現實來看,有些國家在各種“顏色革命”的推動下,紛紛改旗易幟,照搬照抄所謂“普世”的自由民主制度,結果并沒有帶來期望的福音,反而帶來的是戰火紛飛、社會分裂、民不聊生。實際上,任何社會制度的演變都是各個國家內生性演化的結果。即使在某個特定時期,通過狂風暴雨式的暴力革命實現了制度變革,但也不意味著能夠瞬間切斷文化傳承的命脈。文化作為人們的思維方式、生活習慣和價值觀念等總是具有自己的傳承。在幾千年的歷史演進中,中華民族創造了燦爛的制度文明,形成了豐厚的制度文化。比如,自秦朝開始就形成了六合同風、四海一家的大一統傳統。這與西方的文化多元主義形成了鮮明對比。福山就曾指出這是中國強大國家能力的保證。又如,自孔子開始就提出了德主刑輔、以德化人的德治傳統。再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平等觀念,等等。雖然古代封建制度已經退出了歷史舞臺,失去了歷史意義,但這些制度文化仍流淌在人們的血液中,仍是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建設的思想資源。
因此,我們可以說文化自信更基礎,是因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理論和制度都是建立在獨特的文化根基上。我們說文化自信更廣泛,是因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包括文化發展道路,理論作為系統化的思想體系,本身就是文化的組成部分,制度中同樣蘊含著制度文化。我們說文化自信更深厚,是因為與道路、理論和制度相比,文化的歷史更悠久。文化自信不僅包括對與道路、理論和制度相伴生的革命文化、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自信,還包括對作為“源頭形態”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自信。正因此,習近平同志明確指出,“中國有堅定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其本質是建立在5000多年文明傳承基礎上的文化自信。”(14)《闊步走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征程上——記以習近平同志為總書記的黨中央推進全方位外交的成功實踐》,《人民日報》2016年1月5日。“我們說要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說到底是要堅定文化自信。”(15)《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文化建設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2、105頁。只有堅定文化自信,才能理解我們的道路具有無比深厚的歷史底蘊,才能形成無比強大的前進定力。
文化自信是最根本的自信,還源于文化自信的力量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一位哲學家曾作過這樣的比喻:政治是骨骼,經濟是血肉,文化是靈魂。”(16)習近平:《干在實處 走在前列——推進浙江新發展的思考與實踐》,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6年,第293頁。這個比喻形象地表達了文化在社會中的作用,文化是一種精神力量。但這種精神力量究竟是什么呢?有學者借用物理學中關于力的要素,從性質、大小、方向、作用力和合力等五個方面論述了“文化力”,構建了“文化力學”(17)樊浩:《文化與文化力》,《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6期。。文化的精神力與物理學中的機械力雖然具有一致性,但兩者也有異質性,就像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既有一致性,也有異質性一樣。
我們認為,文化的內核是價值觀,文化力量的核心就是價值觀的力量。當約瑟夫·奈提出“文化軟實力”的概念時,其內涵主要就是價值觀的力量。當亨廷頓說冷戰之后,代替意識形態沖突的將是文明的沖突,其內涵也主要是價值觀的沖突。當我們說某個國家、某個民族在某個時代遭遇了文化危機,我們說的也主要是價值觀的危機。“價值觀念在一定社會的文化中是起中軸作用的,文化的影響力首先是價值觀念的影響力。”(18)《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文化建設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2、105頁。對于個人而言,價值觀的力量表現為思想和行為的驅動力、規范力和引導力。對于社會而言,共同價值觀的認同是社會整合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對于民族國家而言,價值觀的力量表現為對政治、民族、身份等的認同力。對于不同文明、文化而言,價值觀的力量表現為異質文化的吸引力、影響力和同化力,等等。因此,文化自信的力量主要是價值觀自信的力量。
價值觀自信的力量更基本。價值觀自信的力量總是以“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融入到經濟力量、政治力量、社會力量之中,成為經濟發展的“助推器”,政治文明的“給養庫”,社會和諧的“黏合劑”,生態文明的“導航燈”。比如,價值觀賦予經濟發展以人文價值,引領經濟發展的方向。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曾指出,以交換為中介的市場經濟(市民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就會帶來貧富差距,兩極分化,甚至是海外殖民運動。這主要是由于西方市場經濟最根本的價值取向是個人主義。在當代中國,市場經濟的價值取向則是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為了滿足最廣大人民的物質文化需要,最大程度地消除兩極分化,實現共同富裕。這種價值觀自信既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指南針”,也是面對各種風險挑戰時,保持戰略定力的“穩定器”。
價值觀自信的力量更深沉。“價值先進、思想解放,是一個社會活力的來源。”(19)習近平:《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9頁。馬克斯·韋伯曾指出,形成西歐資本主義的深層原因在于新教倫理所塑造的勞動精神。這種勞動精神一方面激發了人們辛苦勞動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另一方面禁欲主義精神抑制了享樂主義,積累了社會財富。這種精神力量是資本主義的動力源。習近平曾在總結浙江發展經驗時指出,浙江沒有特殊政策,沒有特殊資源,之所以能夠走在前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浙江的文化底蘊,在于浙江精神,在于浙江精神適應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要求。比如“自強不息”,浙江人不奢望天上掉餡餅,找不到國企的“鐵飯碗”,就自己創業,造一個“泥飯碗”;比如“堅韌不拔”,不怕吃苦,為了創業,可以四海為家,“白天當老板,晚上睡地板”;比如“勇于創新”,敢闖敢干,敢為天下先;比如“講求實效”,不空談,不圖虛名,不爭論,不攀比,不張揚。這種“文化基因”一旦遇到改革開放的陽光雨露,就必然“一有雨露就發芽,一有陽光就燦爛”(20)習近平:《干在實處 走在前列——推進浙江新發展的思考與實踐》,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6年,第316頁。,迸發出強大的精神動力。這種價值觀自信的力量可能看不見摸不著,但無不體現在人的思維和行動中,為每個人提供精神支柱和價值規范,為整個社會團結一心提供精神紐帶。
價值觀自信的力量更持久。“對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來說,最持久、最深層的力量是全社會共同認可的核心價值觀。”(21)《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文化建設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12頁。雅斯貝爾斯曾指出,在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間,古希臘、以色列、中國和印度的文化都發生了“終極關懷的覺醒”,這構成了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軸心時代的思想原則塑造了不同的文化傳統,并一直延續至今。“人類靠當時所產生、所創造、所思考的一切生活到了今天。在人類每一新的飛越之中,他們都會回憶起軸心時代,并在那里重燃火焰。”(22)[德]雅斯貝爾斯:《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李雪濤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4頁。黑格爾也曾說,一提到古希臘,每一個有教養的歐洲人就會有一種“家園之感”。他說的同樣是文化認同的持久力量。中華民族一路走來,飽經滄桑,歷盡無數艱難困苦,但始終保持著強大的生命力,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華文化價值觀的生命力和創造力。今天,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仍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的基礎。如果丟掉了文化價值觀這個靈魂,就等于割斷了自己的精神命脈。如果沒有了精神的獨立性,那政治、思想、制度等方面的獨立性就會被釜底抽薪。
文化自信是最根本的自信,決不是宣揚文化決定論。所謂文化決定論,學界大致有以下四種觀點:一是文化決定歷史。這種觀點主要來自于斯賓格勒的文化有機體理論,其核心觀點是歷史就是文化發展史。二是文化決定自身。這種觀點主要來自于博厄斯和懷特,認為文化的發展變化是由文化本身決定的。三是文化決定人格。這種觀點主要來自于瑪格麗特·米德,認為文化決定了人的性格和以性格為基礎的行為模式。四是文化決定制度。這種觀點主要來自于馬克斯·韋伯、戴維·蘭德斯、羅納德·曼格爾等,認為文化決定了社會和社會制度,文化是制度之母。這里,我們不去評說上述四種觀點的對與錯,我們只是想說,文化自信是最根本的自信是就“四個自信”的內在關系而言的,與文化決定論并不是一回事。
這里牽涉到文化觀的問題,不同的哲學觀就會形成不同的文化觀。湯普森曾指出在西方哲學的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四種文化概念:第一種是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古典文化概念,其主要將文化理解為精神性產品,以區別于文明。第二種是19世紀后期人類學意義上的描述性概念,其主要將文化理解為各種價值觀、信仰、習俗、習慣以及各種物質性的產品和工具。第三種是20世紀40年代的象征性概念,其主要將文化理解為行動、語言、器物等各種象征中的意義形式。格爾茨就認為,“文化就是這樣一些由人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23)[美]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5頁。第四種是結構性概念,其主要在描述性概念基礎上,進一步研究象征形式的社會結構性背景。“文化現象被視為在結構性背景中的象征形式。”(24)[英]湯普森:《意識形態與現代文化》,高铦等譯,譯林出版社,2019年,第146頁。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西方文化概念的一個明顯趨勢,那就是越來越泛化,越來越將人類一切活動的外化都理解為文化。這與中國傳統文化概念非常相似。“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25)《周易》,郭彧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第117頁。人文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各種倫理關系,文化就是用各種倫理規范進行教化。再進一步說,文化既是人化,也是化人。文化包括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梁漱溟曾經指出,文化就是一個民族生活的種種方面。(26)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9頁。這種文化觀從文化生成的角度將之理解為人們的生活方式或者說生存樣式。但問題是,如果將社會生活的一切現象都還原為文化,那就非常容易走向文化決定論,似乎社會生活的變革都依賴于文化的變革,都依賴于價值觀念或者意欲方式的變革。
歷史唯物主義文化觀認為,文化是社會有機體的一個組成部分。文化與社會有機體的關系大體上包含三個層次:首先,文化歸根到底服務于社會的經濟基礎,服務于社會的經濟發展要求。不同的社會形態具有與之相應的文化要求。一種低級形態的文化之所以會被取代是因為其不能服務于新的社會需要。馬克思曾指出,資本主義“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2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頁。宗教虔誠、騎士熱忱等封建文化,不能滿足資本主義發展的需要,必然被新的利己主義文化所取代。其次,文化具有自己的演進規律,與經濟基礎的發展具有不平衡性。馬克思當年就以藝術發展的不平衡指出了文化發展的相對獨立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依然具有超越時空的價值,依然是我們最突出的優勢,依然是我們最深厚的文化軟實力。值得注意的是,一種低級社會形態的文化之所以能夠復興,從根本上說,是因為這種文化樣態可以與高級社會形態的文化樣態相契合,能夠服務于高級形態的經濟社會發展要求。文化自信并不等于文化復古主義。文化復古主義試圖將傳統文化與現代中國簡單地嫁接起來,但實際上,只有與現代社會相契合的優秀傳統文化才能得到復興。傳統社會中三綱五常的倫理規范、尊貴卑賤的等級思想、為民做主的偽民主觀點等,是不可能在當代中國復興的。再次,這種相對獨立性最顯著地體現在文化的反作用上,也就是文化作為一種精神力量對物質力量的反作用。“文化是反映政治斗爭和經濟斗爭的,但它同時又能指導政治斗爭和經濟斗爭。文化是不可少的,任何社會沒有文化就建設不起來。”(28)《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09-110頁。物質力量決定精神力量,精神力量反作用于物質力量,這是物質力量與精神力量的辯證法。
在國家的綜合實力中,文化并不是最根本的,也不是起決定性作用的。文化軟實力是“權力的第二張面孔”。(29)[美]約瑟夫·奈:《軟實力》,馬娟娟譯,中信出版社,2013年,第8頁。當亨廷頓宣揚文化(文明)沖突論時,他非常清楚地指出了,文化沖突起源于非西方國家硬實力的提高。從社會現代化層面來看,非西方國家經濟、軍事、政治力量的增長,帶來了非西方國家本土文化的自信;從個人層面來看,社會轉型帶來了人的異化和認同危機,引起了非西方國家本土文化的復興。因此,我們必須在社會結構的整體中準確把握文化的本質和功能,不能走向文化決定論。
從歷史唯物主義文化觀來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自信也不會走向文化霸權主義。西方的文化霸權主義植根于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是資本邏輯演化的必然結果。在和平與發展成為時代主題的今天,西方國家越來越不可能僅僅推行軍事霸權,他們要利用經濟和軍事的強勢,對其他國家進行文化和意識形態的滲透侵略,成為帝國主義的新戰略。正如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指出的那樣,“在我們這個時代,直接的控制已經基本結束;我們將要看到,帝國主義像過去一樣,在具體的政治、意識形態、經濟和社會活動中,也在一般的文化領域中繼續存在”。(30)[美]愛德華·W·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第10頁。只要資本在哪里還有增殖的空間,資本主義文化霸權的大棒就會揮向哪里。
中華傳統文化的血液中沒有侵略他人、稱霸世界的基因,也沒有文化霸權主義的基因。即使是在近代中國遭受無數欺凌的境況下,革命文化追求和平的信念也從未消退。走和平發展道路,是中國人民從苦難遭遇中得出的必然結論。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底色更是和平主義和國際主義的,其強調的是全人類的普遍利益,關心的是整個人類的解放,而不是某一個國家、民族、階級的特殊利益。當代中國,沒有一個特殊利益集團為了自己的特殊利益向其他國家推行文化霸權。這就從根本上斷絕了文化霸權主義的可能性。“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31)費孝通:《文化與文化自覺》,群言出版社,2016年,第172頁。這句話出自費孝通80周歲(1990年)座談會時,費孝通的答謝詞。文化自信尊重文化多樣性,積極推動不同文化之間交流對話、和平共處、和諧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