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曾這樣描述貝多芬音樂的晚期風格,“他已經達到藝術的巔峰:奏鳴曲與四重奏與其他任何作曲家都不同。由于結構上的復雜性,它們都遠離古典主義,同時也不因此而接近于年輕的浪漫主義作曲家們說來就來的泉涌才思:在音樂的演變中,他走上了一條沒有人追隨的路……他那暮年自由的作品是一個奇跡、一座孤島”。
2021年6月19日晚,西安音樂學院留德青年鋼琴家曹鵬在西安曲江的西安音樂廳上演了貝多芬鋼琴奏鳴曲音樂會。曲目分別為貝多芬的《f小調第一鋼琴奏鳴曲》(作品2)、《D大調第七鋼琴奏鳴曲》(作品10)和《降B大調第二十九鋼琴奏鳴曲》(作品106)。算上他于今年三月份演出的《c小調第八鋼琴奏鳴曲》(作品13)和《A大調第28鋼琴奏鳴曲》(作品101)等五首作品,這是他今年的第二場貝多芬鋼琴奏鳴曲音樂會,也是自去年年中現場音樂會逐步復蘇以來,他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系列音樂會的第五場。
在剛剛過去的2020年,無疑是關于“樂圣”貝多芬誕辰紀念的一個“大年”,世界范圍內貝多芬作品音樂會可謂呈井噴之勢。但在我的印象中,以鋼琴獨奏者“一己之力”演繹貝多芬的32首鋼琴奏鳴曲全集并不多見;僅就國內的演奏家而言,這樣具有挑戰意味的個人獨奏音樂會更可謂屈指可數了。
那么,聆聽貝多芬的全部鋼琴奏鳴曲,對我們具有怎樣的意義呢?
“集古典之大成、開浪漫之先河”,人們一般用這樣的語言評價貝多芬,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作品居于整個三百余年西方音樂的“皇冠”位置;更重要的是,在音樂史上貝多芬確實無可替代,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以輝煌的姿態同時處在“古典”與“浪漫”兩個重要藝術史時期。換句話說,在他用創作推動了古典主義音樂發展到頂峰的時候,又以自我的革新與突破開鑿了一個全新的音樂藝術史時期:浪漫主義音樂。以至于有人這樣評價本身已作為維也納古典樂派三杰之一的貝多芬,“整個浪漫主義的時代,就是在他所開鑿的航道中前行的”。
同時,對貝多芬而言,在他諸多體裁的音樂作品中,鋼琴奏鳴曲和交響樂占據著與眾不同的特殊位置。特別是他的鋼琴奏鳴曲,是作曲家將個人意志與他對時代更迭、社會革新的自我理解完美融合的產物。因而,某種意義上講,完整系統地聆聽貝多芬的全部鋼琴奏鳴曲,可以稱之為一次對西方古典音樂發展史的精神巡禮。
作為演奏家而言,用七場音樂會完整呈現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也堪稱一次華麗但卻充滿艱辛的跋涉。而作為其中的第五場,恰恰處于整個系列演出征程過半的關鍵一役,如同馬拉松賽程中即將突破跑者體能極限的關鍵時刻。而這場音樂會中最令人矚目和期待的,又莫過于素有鋼琴奏鳴曲中“第九交響樂”之譽的“作品106”——種種因素都使當天的音樂會格外引人關注。
上半場的兩首作品《f小調第一鋼琴奏鳴曲》與《D大調第七鋼琴奏鳴曲》大部分聽眾都較為熟悉,也是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中上演率較高的作品。只是相對于作曲家其他一些如“悲愴”“熱情”“暴風雨”這樣廣為人知的作品而言,這兩首作品似乎缺少些耀眼的光環。音樂會上,曹鵬在演奏中展現出一種極不尋常的克制與平靜。特別是第一首“f小調”,他幾乎是以如雕像般紋絲不動的端正坐姿演奏全曲,但指尖卻毫無保留地流露出斑斕的音響色彩。可以說,作為演奏者他是以一種完全“駕馭”于作品之上的內功對待兩首作品的,有如探囊取物般輕松。這也使整首作品都呈現出精準細膩的音色變化,以及松弛卻不乏韌勁的絕佳質感。在曹鵬鎮定自若的演奏下,每一顆音符都仿佛被恰到好處的“包漿”了一般。在第二首作品《D大調第七鋼琴奏鳴曲》中,特別是第三樂章的某些樂句,就如貝多芬曾經對該曲描述的那樣,“用各種光線和陰影的微妙變化來加以描繪”。曹鵬的演繹也盡可能展現出充滿生命的靈動,展現出演奏者對作曲家與作品風格的精準把握。
經過了音樂會上半場的作品的“熱身”,聽眾們終于迎來下半場的《降B大調第二十九鋼琴奏鳴曲》,對很多聽眾而言,與其說是聆聽音樂,更不如說是對樂圣貝多芬內在世界的一次叩問與具有哲學意味的思想之旅。
這首“作品106”創作于1817—1818年之際。此時,作曲家剛剛經歷了數年的創作沉寂期,他的耳聾也愈發嚴重并最終幾近失聰;再加幾次戀愛的“失敗”經歷與其爭奪侄子卡爾撫養權的家庭矛盾……在多重個人身心困頓交織下,可謂貝多芬人生歷程與創作中的低潮期。但同時,這又是一個極為不尋常的時間節點,因為自該曲創作至作曲家逝世的十年間,正是被大家所津津樂道的貝多芬真正輝煌的“晚期風格”——對于音樂史而言,這是一個作曲家風格最終確立、定型的里程碑;而對于個人而言,這也是貝多芬從一個復雜個性的作曲家逐步榮登“圣殿”序列的關鍵時刻。因而可以說《降B大調第二十九鋼琴奏鳴曲》既是古典時代的結束語,也是浪漫時代的開篇詞,無論對于音樂史還是作曲家都具有同樣非凡的意義。
這部作品的演奏時長和體量大大超越了一般的鍵盤奏鳴曲,我們也可把這部作品視為作曲家將某種交響樂思維強行“填裝”在一部鋼琴奏鳴曲的架構之中。這種處理方式符合這位“樂圣”一如既往的彪悍乃至張狂的形象,我想這應該就是作曲家的某種刻意為之。因為,在《降B大調第二十九鋼琴奏鳴曲》創作的同時,貝多芬也在進行著《第九交響曲》的構思。某種意義上,“作品106”更像是貝多芬為創作“貝九”而寫作的一篇思想初稿與精神準備。
特別是作為貝多芬創作最后十年輝煌創作的開端,這首作品既保留了諸多古典音樂的基本元素,同時又對許多古典陳規予以突破,并對其予以發展,最終將浪漫主義的音樂元素預言般地昭示天下。
在鋼琴音樂會中上好的演奏,演奏者應該是對每一個音符都能做到清晰地交代,并通過音色的豐富變化以呈現作曲家豐富的樂思。進而,作品中的每一個樂句之間,也都會有明確的走向,并通過樂句與樂句的彼此傾向、相互建構,最終指向作曲家想表達的路徑與方向。
在演奏之前,曹鵬甚至用了幾分鐘與聽眾坦陳自己在準備這首作品時的心路歷程,他為自己不能做到背譜演奏而感到遺憾與自責,他也擔心作品中某些段落會讓人“聽著聽著就迷路了”,從而在自己的練習與準備中產生諸多困惑。而在當天的演奏中,無論是作為細節的音色處理,還是作為作品結構性存在的“樂句”呈現的指向性,曹鵬的演奏都已達到近乎無可挑剔的境地。他以坦然且從容不迫的方式對待作品,以至于盡管他在現場實際演奏了46分鐘,但很多聽眾卻并不覺得漫長,反而有緊實、連貫以及意猶未盡之感,真是實屬不易!
還是回歸到這部無與倫比的作品中來,人們之所以將其稱作鋼琴作品中的“第九交響曲”,無外乎這么幾個原因:首先,是其在鋼琴奏鳴曲中的超常規模,這對演奏者和聽眾也都是不小的挑戰;更重要的是,如果將這部作品看作是一首交響樂的話,可能最顯著的原因就是作品的第一和第四樂章。無論是第一樂章開場時飽滿而華麗的和弦連接,還是第四樂章長達十多分鐘的賦格段落,都已是超越一般的鋼琴思維而更偏向于交響化的呈現。我在聆聽許多優秀的古典音樂作品時,常常會格外關注作品的“賦格段”。在我看來,好的賦格段落——在依照特殊規則次第呈現的不同層次音響的對位,是將音樂作品的氣質引入深刻性的重要手段;同時,精彩的賦格段也會使整個作品被賦予更多的內涵與思想性。而這就給演奏帶來了極大的挑戰:一方面,演奏家要盡量在鋼琴這件獨奏樂器上呈現出符合鋼琴自身氣質的音樂形象,但同時,又要將作曲家原本付諸交響化的聽覺與音樂想象——無論是偏向管弦樂隊音色的層次變化、還是力度方面賦予的戲劇性張力等——盡可能妥善地在一架鋼琴中予以呈現,這幾乎是種“悖論”般的兩難處境。這就更需要演奏者從作品的內部進行挖掘,并對作品的樂句呈現予以非常清晰準確的交代。換言之,演奏者需要以不妥協的姿態和不卑不亢的內在定力面對作品,任何一絲含混、猶豫,以及對音樂理解的偏差,都會毀掉這部作品的完整呈現。
如果將貝多芬的一些交響樂比作對社會的公開宣言,那么鋼琴奏鳴曲則更像是他的個人日記——其中的那些慢板樂章更近似于作曲家私密的“內心告白”,這部作品的第二、第三樂章即是作曲家深沉的內在回歸。盡管在演奏結束后,曹鵬自我調侃地說聽眾們可以在稍顯沉悶三樂章中“睡一覺”,但我在音樂會現場卻分明看到,甚至有聽眾一邊聆聽一邊悄悄地擦拭眼角的淚水。當天整場音樂會上,幾乎所有的聽眾都被演奏者的琴聲吸引,全神貫注地安靜聆聽,以至于整個屏氣凝神的現場演奏中,演奏者身旁負責翻譜的琴童在翻閱樂譜時發出的輕微聲響,都形成對演奏聲場的一種干擾。
這首作品對演奏者帶來的挑戰,甚至讓查爾斯·羅森都不得不感慨“一意孤行和兇狠殘暴在音樂中前所未聞”。晚期風格的貝多芬常常被人們稱為一座“孤島”——他孑然而行、煢煢獨立,與誰都不一樣,甚至是和自己的從前“決裂”。而作曲家此時的內心,卻沉迷于康德的“星空”哲學。在我看來,這一系列關于貝多芬自我孤立的因素,這或許就是曹鵬在最初面對這首作品時感受到困惑的原因。我們可以認為這首作品太過艱深、復雜乃至曖昧或神秘,但它恰恰是一種時代宣言:作曲家在經過深思熟慮以及每一個凡人都曾有過的踟躕與掙扎后,終于做足準備、鼓起了勇氣向新時代的音樂道路發起了登頂的挑戰,而整個19世紀的浪漫主義也恰恰在貝多芬引領開創中前行。同時,當晚的音樂會中,聽眾也聽到了一位年輕演奏家,在經歷了一番與自我的激辯與抉擇后,向聽眾遞交的完美演繹。
作為演奏家而言,如果沒有遵從自我心性又符合音樂邏輯的獨立思想,或許將無異于一架手指靈活運轉的“機器”。而在聆聽曹鵬音樂會的同時,我甚至帶有個人強烈主觀意愿的建議身邊熟悉的朋友,也去閱讀一下曹鵬那些關于音樂的文字。一位資深的音樂編輯在看過曹鵬寫的音樂散文后給我回復“演奏家寫的文字有時就是別具一格”。因為在他的那些生動的文字背后,你既可以體會一位青年鋼琴家對他所詮釋的音樂作品及其作曲家的一些充滿個性的獨到理解,又可以感受到他對于“演奏家”這個身份的特殊思考。
事實上,就音樂會的演奏而言,真正好的演奏既不要演奏者對作曲家一敗涂地般的膜拜,更不是虛張聲勢的做作和用于掩飾缺乏自信的種種嘩眾取寵。好的演奏者,應是發自內心的平靜、尊重與帶著理性的熱忱,與作曲家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促膝交談。
“差不多每隔三個月,我會準備一套貝多芬奏鳴曲的作品,在音樂會上與聽眾交流”,曹鵬在演出結束后向聽眾說,這既是他與聽眾的交流與互動,更是一位演奏家對自己事業和音樂信念的追求與自我約定。在今年的9月、12月,他還會在西安用兩場音樂會呈現貝多芬的另外十首鋼琴奏鳴曲,這也將是整個貝多芬奏鳴曲系列最后兩場收官之演,其中有“告別”(作品81a)也有“熱情”(作品57)。
除了在藝術追求中的自律,曹鵬更對自己音樂會有許多不落俗套的想法。他認為如果僅僅遵從性地彈奏歷史上那些作曲家的作品,則少了許多作為“鋼琴家”這一職業的趣味乃至意義。因此,在當天音樂會的返場中,他還彈奏了自己即興創作的兩首作品,使得音樂會頗有新意——這也不失為另一種自我“挑戰”的方式。而種種這些也讓我們有更多的理由期待,在接下來的演奏中,曹鵬將與“貝多芬”一起攜手,為聽眾呈現更多精彩的音響和富于意味與挑戰的哲思。
高賀杰 博士,西安音樂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