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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電影”“電影書寫”及電影作為關系之整體

2021-10-28 07:37:19賴薈如
藝術廣角 2021年5期

作為香港電影工業(yè)的“系統性瑕疵”[1],王家衛(wèi)電影向來是“墻內開花墻外香”的典型,在法國市場尤其如此。王家衛(wèi)的國際名聲始于戛納電影節(jié),從早期的《旺角卡門》到2013年的《一代宗師》,法國電影市場、批評界對其電影始終保持濃厚興趣。甚至可以說,王家衛(wèi)的藝術電影,在此遇到了最樂于“理解”它的觀眾。

目前為止,除《旺角卡門》外,王家衛(wèi)執(zhí)導的長片均在法國發(fā)行上映,其中《東邪西毒》《花樣年華》《2046》《藍莓之夜》《一代宗師》通過院線公映,其余影片以視頻點播(VOD)的形式放映。以下為筆者綜合電影票房、ALLOCIN電影網觀眾評分,對王家衛(wèi)電影的市場表現所作出的排序及其相關數據(票房、ALLOCIN評分):《花樣年華》(1063246人次、4.0分)、《重慶森林》(無、4.0分)、《2046》(476632人次、3.7分)、《墮落天使》(無、3.7分)、《旺角卡門》(無、3.7分)、《春光乍泄》(無、3.6分)、《阿飛正傳》(無、3.6分)、《東邪西毒》(17300人次、3.5分)、《藍莓之夜》(343312人次、3.4分)、《一代宗師》(343177人次、3.3分)。 [2]能夠看出,王家衛(wèi)電影在法國的接受度較高,有8部影片評分處于3.5分(及)以上區(qū)間,口碑不俗。《花樣年華》《重慶森林》《2046》表現最為突出,其中《花樣年華》更以4.0高分和100萬觀影人次的票房成績,標志著王家衛(wèi)電影在法國市場的重要突破——此后,王家衛(wèi)的所有影片均被引進法國院線。另一方面,法國業(yè)界亦給予王家衛(wèi)電影持續(xù)性關注。王家衛(wèi)的出現,令《電影手冊》(Cahiers du Cinéma)再次對香港電影投以熱切目光,《電影手冊》頻繁刊發(fā)王家衛(wèi)電影評論文章,對其影片多持肯定態(tài)度,這是繼20世紀80年代“香港新浪潮電影”后,香港電影在法國掀起的又一次研究熱潮。

回歸影片本身,我們從電影內部各要素(故事時間、故事空間、風格)把握王家衛(wèi)電影,可以發(fā)現,在故事時間方面,王家衛(wèi)電影側重講述發(fā)生在“當下”及20世紀60年代的故事,由《阿飛正傳》《花樣年華》《2046》構成的“60年代三部曲”市場表現最佳;故事空間情況則表明,王家衛(wèi)似乎只能以他的香港故事打動法國觀眾,高票房或評分的影片,敘事空間基本都為香港(《花樣年華》《重慶森林》《2046》《墮落天使》等),這有待我們在后文討論;從風格上看,不同于香港本土對其形式主義做派的嗤之以鼻,強烈的形式感成為王家衛(wèi)電影在法國市場的通行證,對技巧的操弄、高度的風格化是電影的吸引力所在,那些不再講究風格文體的影片(如《藍莓之夜》)往往在此遇冷。總的來說,較之其他國家/地區(qū),王家衛(wèi)電影在法國的文化折扣明顯降低。聚焦王家衛(wèi)電影在法國的接受與研究狀況,在更深層的意義上,亦為我們重新看待王家衛(wèi)電影提供了一種反向的視野與路徑。

一、王家衛(wèi)電影:“香港故事”還是“私電影”?

一種普遍的觀點認為,王家衛(wèi)的電影,即便是那些發(fā)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紐約或馬尼拉,跨國制作的影片,本質上都是在講述香港的故事。似乎有很多理由能夠支持這一觀點:王家衛(wèi)電影里,香港的缺席意即它的在場,香港以外的地方往往作為其鏡像存在,甚至是在充滿拉丁風情的南美小城,仍舊處處可見與香港如出一轍的街道、小巷與陋室,從而消解了一種“在別處”的感受;其影片中旅行、“出走”的故事模式,又使人能毫不費力地將之與港人的離散經驗勾連;更不必說王家衛(wèi)的電影通常配置著一套豪華的香港明星班底……但仍有一個最基本的問題等待解釋——什么樣的故事是“香港故事”?或曰:王家衛(wèi)電影在何種意義上可以被稱為“香港故事”?自《旺角卡門》《阿飛正傳》起,王家衛(wèi)作為香港電影工業(yè)體制中的導演,已顯示出他意圖在既定的類型電影體系里,擺脫講述一種泛泛而模糊的“香港故事”的獨特性。這兩部影片吸引了黑幫片和“飛仔片”的本土受眾,又使其期待落空,當中浮現出一個關鍵問題:如果這不是在講述香港的故事,那么“香港故事”應該是怎樣的?又或如論者所問:“如果這失望來自電影沒有放進去的東西,那么沒有放進去的東西是什么?”[3]也斯的看法可謂犀利:香港是一個空盒子、一個漂浮的能指,等待人們填充和固定。各方都在爭說與定義香港的故事,這里一個玫瑰園的故事,那里一個50年不變的故事。這里一個東方卡薩布蘭卡的故事,那里一個上海的故事……香港的故事好像愈說愈簡單,又好像愈說愈復雜。[4]如果說王家衛(wèi)電影所表現的香港的城市景觀、混雜的文化形態(tài)又或投射出的離散感,可被納入“香港故事”的范疇,那么我們又該如何解釋這樣的“香港故事”始終難獲香港觀眾的認可?糟糕的本土票房收益,似乎表明,“就連香港本身,也表現出對王家衛(wèi)電影的抗拒”[5]。

我們認為,王家衛(wèi)電影,不應籠統地被冠以“香港故事”之名,他的電影在本質上是以“浪蕩子”(flneur)為表現對象,講述現代主體心靈故事的“私電影”。這里的私電影,并非狹義的自傳性質電影,而接近于法國電影的一種優(yōu)秀傳統,在私電影中,個體的生活、感悟及其隱秘的內心世界高于電影的故事性。電影的目標,是要將對于痛苦的心理分析,對感情、性和誘惑的觀察,自我身份的尋找或心理的健康,良知的考驗以及得到滿足的精神世界進行影像化呈現。[6]謝強試圖提煉法國電影“骨子里的東西”,當中最重要的,是電影人面對生活時本能的沖動和感悟,一種表現與思考生活、真實以及人情人性的自由意志。[7]在這個意義上,王家衛(wèi)電影在法國跨文化傳播的成功,首先在于,王家衛(wèi)作為一個孤單的香港電影作者,與法國電影人在創(chuàng)作精神上的相似性,他執(zhí)著地用影像傳達現代人孤獨、虛無、悵然而又自我陶醉的精神狀態(tài),而非重復“香港故事”或東方文化奇觀的濫調。另一方面,這一共通的現代性經驗,同時意味著文化折扣的降低,在浪蕩子的故鄉(xiāng)尤為如此。王家衛(wèi)以旭仔(《阿飛正傳》)為其電影的浪蕩子原型,開始了一系列創(chuàng)作,《阿飛正傳》的結局頗具象征意味:梁朝偉扮演的賭徒亮相,他并無名字和前史,惟一能使觀眾辨識的,是他如旭仔般的那喀索斯情結與虛無主義姿態(tài)。這個看似缺少邏輯關系的結束,所標識的是浪蕩作風在人物之間的轉移與延續(xù),這后來又被何寶榮(《春光乍泄》)、周慕云(《花樣年華》《2046》)甚至是葉問(《一代宗師》)所繼承。可以說,王家衛(wèi)電影的主人公大多數時候都是同一個人,他擁有自在的天性——反叛、憂郁、孤獨而又自我沉溺,偶爾希望與人建立聯系,卻總是先一步做出拒絕的動作,精神世界的封閉與苦悶、情感的失落,令他一再將“無腳鳥”的寓言變成宿命的現實。金城武在《重慶森林》《墮落天使》中飾演的角色,可視作浪蕩子在現代城市游蕩,置身人群同時被人群排斥的隱喻。警察223試圖留住與人擦身而過的瞬間,將它變成真實可感的“0.01公分”,何志武總是深夜滯留于他人店面,與人群建立強制性的老板—顧客關系,二人都經歷了不同程度的挫敗,最終回歸于純粹的孤獨中。在王家衛(wèi)的私電影里,即使是那些本可以大書特書的殺手、劍客,亦陷入了這種浪蕩的平庸之中。我們可以在法國殺手類型電影中找到相似的東西:《墮落天使》里的殺手1號與讓—皮埃爾·梅爾維爾鏡頭下的“獨行殺手”分享著同一種平庸,這些殺手注定與傳奇性無關,他們孤單刻苦卻又仿佛甘之如飴,以冷面、優(yōu)雅營造出特殊的“酷”態(tài),這最終指向一種精神的“空無”。[8]

我們不妨關注口碑平平的《藍莓之夜》(3.4分)和《一代宗師》(3.3分),可以發(fā)現,這兩部影片并非因為脫離香港故事(前者的故事空間是紐約,后者重在表現統一的民族文化形式——功夫)遇冷,而是電影似乎放棄了去捕捉和描繪現代主體的生命體驗與心靈私語。《藍莓之夜》中,浪蕩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從劇情上看,他很可能是拋棄伊麗莎白的前男友,王家衛(wèi)卻不再給予他如旭仔、周慕云一般的分量,浪蕩子從銀幕上徹底被隱去,只淪為伊麗莎白“向前看”的一個動因、一個傳統故事的“鉤子”。影片的心理空間因而被大幅壓縮,書信形式的對白完全取代了展現人物生命情態(tài)的呢喃自語。正如法國媒體20 Minutes對本片的評價:《藍莓之夜》就像“一張美麗的明信片”,“明信片的背面寫著一段可以預見的愛情故事”。[9]唯一具有浪蕩子潛質的女賭徒萊斯利,最后也回歸于穩(wěn)固的價值體系(父女關系),替代性地完成了黎耀輝(《春光乍泄》)曾在父子關系中未盡的義務。《一代宗師》則體現了浪蕩作風與宏大敘事的沖突。在張建德看來,葉問“簡直就是周慕云轉世”,王家衛(wèi)將葉問的浪蕩子特征與虛無主義聯系在一起,葉問顯示了思想或身體技藝的優(yōu)越性,以及典型的浪蕩子所缺乏的進取心和堅忍。[10]矛盾之處在于,葉問注定要去掰開宮羽田手中的餅,開宗立派,將詠春傳向世界。而王家衛(wèi)始終維護葉問作為浪蕩子高雅與優(yōu)越的一面,幾乎不談他如何精進為一代宗師(策略性地安排童年李小龍出場即是體現之一),導致觀眾對其情感認同的程度,甚至比不上宮二或僅有三場戲的“一線天”。

對懷舊主題的處理,亦體現了王家衛(wèi)電影的私電影性質。在其他導演那里,懷舊往往指向兩個目的:其一,在歷史、當下的雙重影像中肯定過去的價值。以張婉婷、羅啟銳的影片最具代表性,《玻璃之城》《歲月神偷》一再以父輩/子輩、哥哥/弟弟的人物模式凸顯時間的對立性,前者作為過去的能指蒙上厚重濾鏡,《玻璃之城》中父輩那段定格在“九七”前的愛情,透露出懷舊的終極奧義——對舊日時光的永遠追思、無限緬懷;另一種更為高明的懷舊則意在縫合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斷裂之感。如《細路祥》《忘不了》等片通過粵劇、小巴車等懷舊符號構建過去之精神,并賦予當下新的生命。《細路祥》處處突出粵劇傳統文化的中心地位,片中祥仔在受父親體罰時高歌粵劇名曲的一幕,暗示了新一代通過內化本土文化遺產而成長為香港的新主體。《忘不了》將目光投向香港的小巴車行業(yè),頗為自豪地展示了行業(yè)的生存智慧,這種智慧不僅僅關于傳統的技術經驗,更傳遞出一種樂觀向上、發(fā)奮拼搏的精神,它們共同回答了何為“香港性”的問題。在以上兩類懷舊電影中,懷舊具有一種觀照現實的功能性,前者以“今不如昔”的論調唱衰現實,后者則試圖為現實注入一劑強心針。這樣的影片要求觀眾最好是一個本土的觀眾,又或是深諳闡釋的文化研究者。而在王家衛(wèi)這里,其電影被詬病的方面——不過是技術性的、坎普的、失真的、漠然而外在的“心造的幻影”[11],恰恰令銀幕上的懷舊世界變?yōu)橐粋€純粹的審美的世界。“60年代三部曲”中,真實性或真實的香港無關痛癢,王家衛(wèi)拒絕為60年代增添時代實感,而虛構出一種新的歷史和記憶以取代“真正的”過去,進言之,人造的歷史、記憶之記憶比歷史和記憶本身更重要。并且王家衛(wèi)毫不避諱暴露其影像的虛構性和私人印記,《阿飛正傳》的布光給人以強烈的不真實感,在幾場室內戲中,打在人物臉上、物體上的柔光(這顯然出自攝影照明設備)并不符合電影拍攝的原則,光線在此僅作為特定情緒的載體,正如王家衛(wèi)不加掩飾地為他記憶中的60年代梳妝打扮,又將其暴露在聚光燈下。《花樣年華》常以一種似乎來自床底的低機位進行拍攝,王家衛(wèi)對此的解釋更為個人:這完全出自他童年時的視點。可以說,王家衛(wèi)電影無疑是私人的懷舊而非“香港故事”,歷史在這場懷舊中僅充當一個配角。懷舊亦不再出于某種“目的”,觀眾被慷慨地賦予一種完整的審美體驗——影像在視聽層面的力量與深刻性,不會因跨文化傳播而流失。這種跨文化的吸引力使得“60年代三部曲”(尤其是《花樣年華》)在法國收獲贊譽。于觀眾而言,銀幕上的旗袍,只為感官和風格服務,它給人以動態(tài)的、風格的美以及框定在影像內部的解讀空間,觀眾不需要去尋找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本質的隱喻(如滬港關聯又或華人的離散經驗等),即可獲得旗袍的全部內涵,享受旗袍僅僅作為旗袍的全部的美。法國觀眾如此評價《花樣年華》:這是一部關于“簡單、本質、夢幻、感性、詩意、浪漫、永恒”的杰作。[12]在此,“心造的幻影”不失為一種懷舊電影的跨文化策略。

二、電影書寫:風格與感覺

美國影評人羅杰·伊伯特對王家衛(wèi)的電影感到興奮,稱王家衛(wèi)電影令他回想起戈達爾拍攝于60年代的那些影片,他們都致力于創(chuàng)作一部“不怕觀眾的電影”[13]。 所謂“不怕觀眾”,意指一種風格文體至上的創(chuàng)作觀念,王家衛(wèi)電影標志性的慢鏡“偷格加印”、手持攝影、不規(guī)則構圖以及人物的喋喋不休,令電影的故事內容似乎成為風格形式的載體,對素材的組織往往是為傳遞一種感覺、情緒,而非確定的角色行動線索、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從這個意義上看,王家衛(wèi)與戈達爾的電影確有一定的相似性。盡管反常,戈達爾并非法國導演中的特例。謝強指出,法國人生來關注形式多于思想,對于法國電影人來說,表達的內容遠不如表達的形式重要,前者屬于講故事的技藝,后者則為顛覆既有文化體系的能力。應該說,風格即法國的文化、思想。[14]在布烈松那里,風格被明確為對感覺的表達,他在《電影書寫札記》[15]中區(qū)分了兩類影像:一類是運用舞臺劇手段(演員、場面調度等),并以攝影機來復制的“電影”(cinéma);另一類為通過影像和聲音進行寫作,以攝影機進行創(chuàng)造的“電影書寫”(cinématographe)。“電影書寫”是“感覺的新方法”,導演的職責是深挖感覺,“把感覺翻譯成姊妹影像和等值聲音。感覺愈清晰,愈顯出你的風格”。布烈松的比喻十分形象:“傳譯無形的風,是靠它路過水面所刻之紋。”電影的風格如“水面之紋”,電影不必再去還原風的實在,而重在通過影像和聲音讓觀眾真切地感覺到風。如此,當他拍攝一場偷竊戲時,竊賊周遭的焦躁不安的氛圍、他強烈的孤獨感和自我圈囿才是電影所書寫的內容,而非實際的偷竊行為。“我更希望人們在理解一部電影之前,先去感受它。我希望感受力先于理解力存在。”[16]

法國電影受益于布烈松、戈達爾電影的偉大傳統,藝術電影在此擁有崇高地位。對法國觀眾來說,看電影是關于感受與共情的感性體驗,而不需要理智和邏輯的介入,因為電影不是用來“理解”的。法國電影對世界電影的又一貢獻,正在于它培養(yǎng)了優(yōu)秀的電影觀眾:“美國觀眾、世界觀眾期待觀看一個好故事……法國觀眾要看故事帶來的思想完美表達。”[17]可以說,王家衛(wèi)電影作為香港電影中的“異類”,在法國遇到了最具感受力的一群觀眾。盡管形式上的“繁多主義”使王家衛(wèi)的電影似乎站在了布烈松電影甚至是法國電影的對立面,但王家衛(wèi)對于電影理念的思考、對風格的孜孜以求,致力于使影像成為感覺的影像,可謂與布烈松等法國作者遙相呼應。這就是為什么王家衛(wèi)最受法國觀眾喜愛的電影,向來是那些風格最為濃烈,給人以最強烈感受的作品。我們甚至可以將王家衛(wèi)電影稱為“電影書寫”的一場實踐,電影是對感覺的傳譯,這依賴于眾多使觀眾感受到“水面之紋”的時刻。

聊舉一例,王家衛(wèi)的電影熱衷表現人物的奔跑,在223或黎耀輝的狂奔場景中,銀幕上展現的并非攝影機如何捕捉人物,而是人物及其情緒如何感染攝影和場面調度:攝影機急速劃過空間,影像卻仿佛染上了角色的憂傷、憤怒以及茫然失措,在速度中凝滯,化作粗糲模糊的線條、色塊與光影——這是情緒在影像上留下的痕跡。在口碑極佳的《花樣年華》中,王家衛(wèi)無意為歷史照相,影片通過影像與聲音所傳譯的,是某種關于60年代的氛圍以及人們生活在其間的所感所惑,它讓觀眾沐浴了一場60年代的“無形的風”。《花樣年華》是一部描繪感覺的影片:鏡頭的升格、攝影機的緩慢移動或靜止,將煙霧升騰、旗袍搖曳,以及周慕云、蘇麗珍擦身而過的瞬間不斷拉長,為含蓄克制的情感注入美感以及揮之不去的憂郁情緒。角色默契地沉浸在緘默的感覺世界中,梅林茂的配樂低回婉轉,恰到好處地“回填”了這份沉默。運鏡與剪輯亦憑感覺,橫移鏡頭取代正反打和切鏡頭,在周、蘇之間來回反復,如同二人相互試探、暗生情愫。《花樣年華》正如布烈松所形容的,是“以緩慢、寂靜之策略對抗快速、聲響之策略”[18],它讓風格和感覺開口說話,去講述一個隱秘而永恒的愛情故事。反觀排名靠后的兩部影片,《藍莓之夜》盡管是對《重慶森林》的重復,但明顯可見王家衛(wèi)電影風格的退隱。《一代宗師》則體現出風格與表現對象的割裂,本片看似講究武打動作的寫實地道,以功夫的真實打斗對抗電腦數字技術營造的“逼真”奇觀,這從王家衛(wèi)聘請詠春、八卦掌、形意拳傳人任動作指導可窺一二。但法國觀眾對本片的評價恰恰相反:《一代宗師》雖然形式華麗,實則缺乏實質性內容。這部影片的美學是毋庸置疑的,但拍攝的方式令人困惑。導演濫用特寫鏡頭,在打斗場景中,這是災難性的,它阻止我們欣賞動作設計之美。[19]法國影迷的質疑有其道理,究其原因,王家衛(wèi)仍然追求寫意、舞蹈化的動作風格,高速攝影、特寫鏡頭及建構性剪輯令手部、腳部的動作成為畫面的焦點,不見真實動作的一氣呵成之感,代之以緩慢細碎的精致與詩意。可以說,《一代宗師》的動作場面與《東邪西毒》中“獨孤求敗”對著倒影練劍并無二致,但這一回,影片的內容不再于風格中自顯,反之,風格遮蔽了內容。

三、《電影手冊》的王家衛(wèi)電影批評:影像作為關系之整體

作為法國乃至世界范圍最負盛名的電影刊物,《電影手冊》(以下簡稱《手冊》)在電影批評領域的重要性無需贅言。如今的《手冊》即便少了一分戰(zhàn)斗姿態(tài),“它既是期刊又是雜志”[20],仍舊在電影的本體論批評方面以一種相對主流的方式深耕,其評論文章和榜單依然是藝術電影的風向標。在《手冊》的分析視野里,對于影像的美學觀照是至高無上的,《手冊》前主編史蒂芬·德洛姆談到:“有很多聰明的影評人,他們有理論功底,善于分解電影,但對影像卻不敏感。現在的電影批評確實缺乏對美學的考量。”[21]德洛姆所指出的,是一種面對可研究對象的分析方法的匱乏。而香港電影批評長久以來面臨兩重難題:其一是影像本身的特異性的缺失,香港電影既缺乏西歐電影那種在影像—視聽材料上的深刻性,也不同于好萊塢電影的井然有序,這又矛盾地構成了另一種特異性;其二即德洛姆所稱的批評方法的困境——評論者面對影像時論述語言的缺失,由此,對影像的美學考量,往往讓位于對文化、后殖民或性別等理論的援引。[22]當王家衛(wèi)帶著他的藝術片橫空出世時,在某種程度上,香港電影批評的雙重匱乏狀態(tài)也迎來改變契機。

在本土之外,王家衛(wèi)電影研究亦是熱點。1995—2013年間,《手冊》共刊登30篇王家衛(wèi)電影評論文章,分析范圍涵蓋其所有長片。[23]此前的香港電影新浪潮讓法國影評人看到了“遠東”的香港電影,更準確地說——看見了香港,如《手冊》認為方育平影片的出彩之處,在于以新現實主義的方式“刻畫了一個大眾的香港”:“導演不僅讓我們看到了香港,還讓我們聆聽到了香港。”[24]而在更多的時候,“香港及其電影都好像是櫥窗內的高檔點心,樣樣都是精挑細選”。[25]到了王家衛(wèi)這里,《手冊》更多地著眼于香港電影作為藝術的創(chuàng)造性與顛覆性,蒂埃里·茹斯對王家衛(wèi)的評價頗高:“他開創(chuàng)了另一種觀看和理解香港電影的方式,這一點如同他獨立地顛覆了電影拍攝藝術。”[26]就此而言,《手冊》之所以喜愛王家衛(wèi)電影,首先在于,其影像在本體意義上,是出色的審美對象。而更關鍵的是,王家衛(wèi)的文本與《手冊》所崇尚的“場面調度” (la mise en scène)批評方法高度契合。于《手冊》而言,批評真正需要表現的是思考場面調度,而非電影的故事、主題、思想等,在讓—米歇爾·傅東看來,“批評的每一次退步,都因為削弱了對場面調度的考量”,場面調度即“關系之整體”(lensemble de rapports),是“導演通過一部影片,在世界觀與觀眾之間建立起某種關聯的各種元素的總和:這些元素可以是一種空間關系,時間關系,身體關系,聲音與影像的關系,時間長度等”。“導演們建立起一種他們自身與人物的關系,在影片與觀看影片的人之間建立起一種關系,在他所展現的與他所沒有展現的東西之間建立起一種關系……”[27]在這個意義上,王家衛(wèi)的電影文本作為一個龐大的關系的合集,成為《手冊》近乎完美的分析對象。縱觀《手冊》上的王家衛(wèi)電影評論文章,可歸納出兩個批評核心,即電影與時間的關系、電影與觀眾的關系。并且這種分析難得地擺脫了王家衛(wèi)電影批評中典型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如從影片中滴答作響的時鐘解讀出一種“后九七”隱喻)或后現代的目光,影像的美學問題重新回歸到臺前。

(一)電影與時間

電影與時間的關系,是《手冊》對王家衛(wèi)電影一直以來的關注重點。在《手冊》影評人艾曼努爾·布爾多看來,王家衛(wèi)電影的首要品質,在于對時間的表達,以王家衛(wèi)為代表的電影作者,將“電影素材的豐富性與令人難忘的時間的豐富性結合在一起”。[28]王家衛(wèi)如同一個煉金術士,將影像不斷地轉換為時間的存在形式。

1.記憶的時間:影像的“煉金術”

布爾多在《王家衛(wèi),煉金術士》(Wong Kar-wai, lalchimiste)一文中,指出經典美國電影與王家衛(wèi)電影里“記憶”的敘事功能、呈現形式的本質不同:“在美國電影里,敘事往往從一段記憶開始構建(創(chuàng)傷事件、負面的影像),并不斷重溫這段記憶,直到負面的影像終于被正面的影像取代……與之不同,王家衛(wèi)的電影則在無間斷地更新記憶,在持續(xù)侵占觀眾記憶的同時創(chuàng)造著記憶。”“在他的電影里,記憶馬不停蹄地工作,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29]布爾多其實是在區(qū)分兩種不同的時間觀念:美國電影的時間體驗集中于現時,因而記憶指向的是一種必須被“現在”所覆蓋的創(chuàng)傷、心結,一個“負面的影像”(mauvaise image),這是一種線性的和層次化的時間概念,實質是在否定時間的綿延。而王家衛(wèi)電影的人物無需“走出記憶”,他們自始至終生活在記憶之流中。在其影像世界里,所有的時間都表現為記憶,記憶是時間的全部形式,時間即“一般過去的先在性,所有過去時面的并存性”[30]。在這個意義上,布爾多所說的“煉金術”,也即王家衛(wèi)將記憶轉化為影像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這正是其作者性所在。

王家衛(wèi)圍繞記憶/遺忘結構他的故事,早期的《阿飛正傳》展現了一段記憶中的愛情如何入侵現在與未來——患上失戀綜合癥的蘇麗珍用相當長的時間來懷念與旭仔的“一分鐘”。在某種程度上,王家衛(wèi)此后電影的精神本質,都是這“一分鐘”的“永恒回歸”:《重慶森林》中223在分手后囤食鳳梨罐頭(記憶的實體化與量化);《東邪西毒》借失憶(“醉生夢死”酒)清算記憶,記憶以預見其自身的消失得到強調;《墮落天使》里健忘的天使1號與渴望被記住的天使5號構成了一組遺忘/記憶的時間命題,天使1號通過點播的歌曲《忘記他》(而非實際的見面)拒絕其追求者,這首歌又分裂出后者生命中難以忘懷的新的“一分鐘”;到了《花樣年華》及《2046》,記憶母題更為徹底,可以說,周慕云已成為純粹的記憶的代言人……我們當然可以將這些影片相當精簡地歸結為“一個為了記住或忘卻的故事”,但不可忽視的是,王家衛(wèi)電影觸及到了“記憶的時間哲學”。如《重慶森林》《春光乍泄》以記憶凸顯出一種新的時間經驗,這兩部影片關于記憶如何“預演”未來,同時制造出一個虛懸的現在:223將過去時態(tài)的愛情放置于未來(鄭重其事地為自己設定一個30天后的分手紀念日),并在這一期限前瘋狂搜集臨期罐頭,排演已成事實的失戀;類似地,何寶榮試圖與過去決裂,將希望寄托于尚未到來的“重新開始”,而錯過了當下時空的愛情。《重慶森林》《春光乍泄》展現了獨特的時間的流動性,即一種無秩序中心的,存在于內在意識的綿延的時間,它是“入侵將來和在前進中擴展的過去的持續(xù)推進”[31]。

2.可感的時間與“瞬間—電影”

楊凱麟寫道:“真正不具時間感知的或許應是正常的人,因為對時間的唯一感知來自變態(tài)的知覺。”[32]換句話說,那種基于時序性的、同質的時間而產生的時間體驗,如“白駒過隙”“時光飛逝”等,很難說是一種“時間感”,它們更多地是在重申歷史的線性特征與“時鐘時間”的統治地位。“時間感”產生于時間的連續(xù)性與平衡性斷裂之處,正是“時間裂縫”的出現干擾了人們身心的和諧,令我們體會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33]質言之,知覺的“變態(tài)”與混亂,令時間變得可知可感。因而《戀人絮語》所描繪的等待情景:“等待(等約會,信箋,電話,歸來)情人不經意的拖遲,卻引起了這邊的搔首踟躕”[34],或電影《2046》中的“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實質是在賦予時間以異質性、可感知性。當我們論及王家衛(wèi)電影的“時間感”,我們想說明的正是:時間是如何訴諸感覺而在影像中直接呈顯自身,影像又如何是一種時間的影像。在王家衛(wèi)的電影世界里,沒有時間的連續(xù)性,有的只是情感、精神、記憶的疊加、轉化和涌現,也即“時間本身和時間的涌現”[35]。

《阿飛正傳》可視作是“時間—影像”運作機制的出色例證。自旭仔那段著名的“一分鐘的朋友”對白開始,影像的時間已從機械的時鐘時間中脫離、逃逸,依托于具體的對象(在這里是旭仔與蘇麗珍的感情)中。此后蘇麗珍問旭仔:“我們認識了多久?”后者回答:“好久了,不記得了。”此處,時間以感知上的混沌,證明其已非物理意義的時間。整部影片中,敘事和運動處于懸置狀態(tài),“時間裂縫”被無限地延長。旭仔死后,王家衛(wèi)再次展示了他對于時間不同尋常的操作/表現能力,故事以三個鏡頭作結束:在球館工作的蘇麗珍給球票逐一蓋章(當中產生的節(jié)奏可謂現代工業(yè)化時間的注腳),夜晚空曠的城市街道(情感傾訴對象的缺席),一個碩大而冰冷的時鐘(它曾被人溫柔地撫摸),標志著“運動—影像”在電影中的回歸,或曰“時間感”的消失。“時間裂縫”的閉合,使影像被重新置于一種運動的、敘事性的結構關系與時間秩序中。

《阿飛正傳》完整地展現了“時間—影像”的顯與隱,它是王家衛(wèi)第一部完全由感覺、情緒驅動,從而使時間從影像中溢出的影片。這種時間的可感性,在王家衛(wèi)后來的電影中,突出表現為一種異質的瞬間的時間,即賦予片刻的、轉瞬即逝的時間充分的情感能量。這尤其受到《手冊》的青睞,布爾多指出,王家衛(wèi)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獨一無二的“瞬間—電影”(moment-cinéma):“不是所有瞬間都有成為記憶的特質。”“沒有其他的電影能夠像王家衛(wèi)的電影一樣……令時間的重量如此之輕,同時又如此之重”。[36]其電影里短暫至分秒卻被反復回味的時間自是一例,又如《花樣年華》里,現實中的時間(如周慕云長達數年的跨地旅居生活)往往無足輕重,微末的時間卻仿佛被置于放大鏡下:時間被用來呈現相同的食物、服飾、場景,或一再排演一場外遇情事,重復暗示了沉靜生活的變化,隱秘的情感藏于其中,無聲涌動。布爾多的分析可謂精彩:“王家衛(wèi)的電影就像一座永不停歇的工廠,不斷把纖細的時間(不停流逝、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留住的時間)加工變得豐盈(變成靜止的、因為或這或那的原因卡住的時間)。”[37]可以說,王家衛(wèi)的電影擁有將時間變形的能力,于觀眾而言,這亦是一種感受時間/影像的契機,它通過與感知、情感、記憶建立聯結而得以生效。

3.時間的速度

在《手冊》一篇關于《墮落天使》的影評中,作者斯特凡納·布凱認為,王家衛(wèi)的電影創(chuàng)造了一個基于速度的“當代時空”,《墮落天使》的美學精髓在于一種當代性(contemporanéité):“(王家衛(wèi))試圖構建一個當代時空,在這一時空中,所有的一切唯有通過速度——單純的運動——才能被衡量。”這樣的速度又與一般商業(yè)片的圖片文化和過分炫技有所區(qū)別,是一種“兼具哲學與感官主義的美學”。[38]在王家衛(wèi)的電影中,影像是關于速度的影像,肩抗攝影、傾斜構圖及偷格加印制造影像加速、減速或停頓的節(jié)奏變化,其要義不在于對運動對象的絕對捕捉,而呈現一種關乎情緒的速度。在阿薩亞斯看來,這是一種相當暴烈的速度:“(王家衛(wèi)和杜可風)將畫面加速、減速、中止,就像音速青年的瑟斯頓·摩爾虐待他的吉他一樣虐待它……他們發(fā)明了一種電影中的朋克搖滾,無所謂真,一切都被允許,就這樣點燃了那些歲月。”[39]布凱進一步指出,生活在這一“當代時空”中,人們只能“加速地活著”,同時也失去了對時間的控制。電影中的角色總是能夠記住非常具體的時間,“是因為他們在與混亂的時間做斗爭,他們自己重新創(chuàng)造了一個時刻表。”“在看過《墮落天使》后,人們會體會到一種恐慌感,他們會覺得現在做某些事情是不是為時已晚。”[40]

另一方面,王家衛(wèi)的電影呈現出一種“反速度”,這集中體現于《春光乍泄》中黎耀輝和小張分別的那場戲:二人握手時,畫面產生了兩次難以用敘事邏輯解釋的停頓,一種接近于“掉幀”的圖像故障。布凱解釋道:“電影中的那些短暫的‘停頓只是在重新聚集力量,為接下來的活動做鋪墊。”[41]亦有論者以“情緒政治學”來理解類似現象——影像的頹喪和緩慢彰顯的是內在的迷失與彷徨。[42]在筆者看來,這一突如其來的停頓,并非出于某種表意目的,它更像是影像在運動過程中的離軌,一種對銀幕時間的無聲反抗,影像作為視覺和聽覺符號在此擁有了自主性。

(二)電影與觀眾:謎團—解謎

《手冊》認為,王家衛(wèi)電影的豐富性,亦在于其文本內部的“謎團”(énigme)[43]。觀眾觀看王家衛(wèi)的影片,常常會感到“看不懂”,這與其說是對主題思想的疑惑,不如說是因故事情節(jié)的雜亂無章而產生的混亂感。時空方面的間斷(intermittent)與零散(fragmenté),令觀影變得困難,蒂埃里·茹斯形容道,觀眾進入王家衛(wèi)的電影,如同置身于有著多個入口的“迷宮”。[44]王家衛(wèi)有意將他的電影復雜化:“有些人拍電影是為了提出答案,而我的方式更接近于提出疑問——只有這種方式嗎?不能試試看別的嗎?”[45]這是對電影的結構方式、類型成規(guī)提出的疑問與挑戰(zhàn),其結果是,觀眾需要面對復雜的文本,在一種混亂感中解謎——在所展現的與未曾展現的事物之間尋找關系。

王家衛(wèi)著迷于劉以鬯的意識流風格小說并從中汲取靈感,他對于《對倒》《酒徒》的影像化,所運用的是一種與傳統改編方式不同的“嫁接”(geffe)手法,即通過根植在人物骨子里的內在活動以及人物之間的心靈感應,內化了劉以鬯作品所表現的意識流。[46]銀幕上的人們或緘默無言,在敘事時間中制造出謎一樣的空白(《花樣年華》);或享受著精神的病態(tài),在一個臆造的情緒世界里橫沖直撞(《墮落天使》)。如此,電影的敘事空間讓位于情感空間,觀眾只能在故事的碎片中努力去把握些什么。《阿飛正傳》片頭的熱帶雨林鏡頭是王家衛(wèi)以個體的內心活動結構故事的典型體現,當這一鏡頭再次在片末出現時,觀眾才恍然,這是旭仔在生命最后時刻所看到的風景。而處于兩個鏡頭之間的全部影像,更像是漂浮在敘事時間之外的一場精神的夢游。相似地,《春光乍泄》開場對伊瓜蘇瀑布的“預敘”,同樣證明了意識所具備的超越邏輯規(guī)束的力量。

此外,王家衛(wèi)電影對于“秘密”的執(zhí)著探討,在主題上構成了一個顯眼的謎。《重慶森林》《墮落天使》有著相似的情節(jié):角色偷偷潛入他人的生活空間,戀物式地對對方的物件甚至是垃圾投射情感與欲望。《墮落天使》打造出了一個光怪陸離的臨界空間——杜可風以一種“超人”的視點將港鐵高架橋與旅店房間的內景置于同一畫面,令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看上去僅有一板之隔,亦勾起了觀眾的探秘心理。《花樣年華》如王家衛(wèi)所言,是一個關于秘密以及如何保守秘密的故事。不同的是,在本片中,秘密的價值不再是“被揭發(fā)”后感受到的崇高,而是因其歷久仍舊“不被揭發(fā)”所凝結出的“沉重”。[47]具體而言,王家衛(wèi)將秘密的沉重轉化為美學形式上的謎。如果說在此前的作品中,攝影機充當了觀眾實施偷窺行為的工具(這些影片里,運動鏡頭總是靈活地在私密空間里游探),那么在《花樣年華》中,“攝影機就好像其中的一個鄰居”[48],呈現在觀眾眼前的,往往是被門框、窗框、建筑的局部所遮掩的人或物。在周慕云夫婦與鄰居聚餐的一場戲中,畫面前景的紅色紗簾構成一道透明屏風,將周太太置于一片人造的陰影中,我們始終無緣得見周太太、陳先生的模樣。這種神秘的情調籠罩著整部影片,它使得空間的陰影似乎比人的在場更重要,又或相較于人物的語言,旗袍、電話機、時鐘或周璇的老歌似乎透露出更多的秘密。

王家衛(wèi)電影文本的謎化,在《2046》的繁復結構中達到極致。《手冊》評價道:該片是一部多變的“幾何化電影”(un film à géométrie variable),數字“2046”在文本內外的多重指涉性,使得整部影片就像是一個具有多個時空入口的酒店,觀眾想要理解這部作品的內涵,只能讀得“再耐心一些”。[49]事實上,《2046》之所以復雜如“酒店”“迷宮”,在于文本內含的“套層秘藏”(mise-en-abme)[50]結構,它令觀眾在無休止的戲中戲以及無限延伸的“鏡淵”中失去方向。首先,《2046》中,周慕云創(chuàng)作的科幻小說《2047》作為“電影中的電影”,使影片的故事線索變得錯綜復雜,呈現出未來/現在/過去、虛構/現實/回憶、人物及其鏡像的交錯與互涉。《2047》關于周慕云(日本乘客Tak是其替身)去往2046尋回記憶,失落而歸的故事,它構成了一個文本內部的自我釋義系統,在一種回返式的時空中表現置身未來的人們如何面對記憶中的遺憾,并試圖作出解答(因此小說《2047》有一個明確的悲劇結局)。作為“60年代三部曲”的終篇,《2046》又帶有對《花樣年華》《阿飛正傳》的明顯指涉,王家衛(wèi)將前作的人物、場景、主題不斷疊嵌于《2046》中,影像與文本之重復、倍增、互相鏡射,產生出一種類似于紀德所說的“紋章中的紋章”的“深淵”效果。

面對王家衛(wèi)電影的謎團,觀眾“解謎”的關鍵,在于對這些緊密關聯、互為因果的文本的延遲反應。《2046》描繪了這樣一種特殊的延遲經驗:2046列車上,進入衰退期的女機械人對于Tak的表白未有任何反應,長時間的旅程令她變得遲鈍,列車車長解釋:“她們想笑的時候,要好幾個小時才笑得出來,想哭的時候,她們的眼淚,要等到明天才會流出來。”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感受上的遲鈍、情感的延擱,正是觀眾觀看王家衛(wèi)電影的真實體驗,亦是理解其影片內涵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具言之,王家衛(wèi)電影中的人物、故事往往起始于一個概念(甚至是同一個概念),他不斷賦予相似的概念新的意義,使其作品始終處于一種未完成的狀態(tài)(這也與他邊寫邊拍的工作方式有關)。以至于我們在多年后觀看某一部新片時,對于王家衛(wèi)從前作品中的某個情景、人物及人物行為豁然開朗,進而瞥見其情感世界的更廣闊一角。例如,或許從《2046》的周慕云那里,觀眾才得以完成對《阿飛正傳》結尾處莫名登場的賭徒的指認,這種文本的鏈接又豐富了《2046》的闡釋可能:周慕云并非因為與蘇麗珍的錯過(《花樣年華》)而變得逢場作戲,他似乎自始至終都是《阿飛正傳》里那個擁抱虛無的浪蕩子。這種滯后的觀影感受作為一種延遲反應,將觀眾“卷入”王家衛(wèi)電影世界的巨大關系網中,它令我們努力搜尋觀影記憶,覺察影像里未被言說卻已然言說的東西,又于重復之中尋找差異,主動構建與電影的聯系。

總的來說,王家衛(wèi)電影在法國的接受與研究有雙重意義,一方面,就市場接受而言,海外市場的香港電影,不再呈現功夫片、警匪片的單一面貌,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香港電影與動作電影間的等式關系。另一方面,王家衛(wèi)藝術電影的跨文化傳播,并非倚賴那種已成“通關密碼”的東方文化奇觀或“他者”的故事,而使法國觀眾、研究者關注電影在本體意義上的藝術表達,具體表現為:在主題內容方面,王家衛(wèi)電影不再局限于重復某種“香港故事”,而以私電影的方式細膩地描繪現代主體的生命經驗與心靈體悟,傳達一種普遍的現代性經驗;形式與風格上,王家衛(wèi)以怪異、亢奮的影像風格主導電影,通過“電影書寫”將影像與聲音傳譯為觀眾在感受上的體驗與共鳴;《手冊》將王家衛(wèi)電影納入批評視野,亦是肯定影像在視聽層面的特異性與豐富性,同時聚焦王家衛(wèi)電影作為關系之整體,觀照其美學、哲學的豐富內涵。王家衛(wèi)電影在法國的回響,更像是在為電影人“點一盞燈”,我們該用怎樣的電影打動海內外觀眾,從而提升中國電影的文化競爭力,值得今天的電影創(chuàng)作者加以思考。

〔本文系2019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電影文化競爭力與海外動態(tài)數據庫建設”(19ZDA27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賴薈如:中山大學文藝學博士生。

注釋:

[1][5][10]〔馬來西亞〕張建德:《王家衛(wèi)的電影世界》,蘇濤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6頁,第6頁,第259-261頁。

[2]法國市場票房數據采自法國權威電影數據網站JP's Box-Office;“ALLOCIN電影網觀眾評分”指法國最大電影網站ALLOCIN上的影片觀眾評分(5分制),時間截至2021年5月31日。需要說明的是,由于王家衛(wèi)的部分影片以視頻點播形式放映或未上映,缺乏票房數據,筆者通過將院線公映的王家衛(wèi)電影的票房與其ALLOCIN評分做對比,發(fā)現二者基本呈正相關,故本文認為,可以采用ALLOCIN評分作為王家衛(wèi)電影在法國市場接受度的主要衡量依據。

[3][4]也斯:《香港文化十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第2-5頁。

[6]〔法〕勒內·佩達爾:《法國電影新生代》,史燁婷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13頁。

[7][14][17]謝強:《法國電影骨子里的東西》,《當代電影》2011年第3期。

[8]余君偉:《冷面、黑色況味、觀賞樂趣:獨行男殺手電影初探》,李有成、馮品佳編:《管見之外:影像文化與文學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2-129頁。

[9]見法國ALLOCIN電影網影片《藍莓之夜》媒體評價,https://www.allocine.fr/film/fichefilm-111805/critiques/presse。

[11][42]劉大先:《王家衛(wèi)與新美學趣味的歧途》,《藝術廣角》2010 年第1期。

[12]見法國ALLOCIN電影網影片《花樣年華》觀眾評價,https://www.allocine.fr/film/fichefilm-26389/critiques/spectateurs。

[13]Roger Ebert, Fallen Angels, https://www.rogerebert.com/reviews/fallen-angels-1998.

[15][18]〔法〕羅貝爾·布烈松:《電影書寫札記》,譚家雄、徐昌明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

[16]法國訪談節(jié)目Cinépanorama于1960年對布烈松的采訪,收錄入《扒手》DVD版(由The Criterion Collection發(fā)行)。

[19]見法國ALLOCIN電影網影片《一代宗師》觀眾評價,https://www.allocine.fr/film/fichefilm-146716/critiques/spectateurs。

[20][27]肖熹:《精英的場面調度——法國〈電影手冊〉雜志主編讓—米歇爾·傅東訪談》,嚴瀟瀟譯,《電影藝術》2009 年第3期。

[21]Nicholas Elliott, Stéphane Delorme by Nicholas Elliott, https://bombmagazine.org/articles/st%C3%A9phane-delorme.

[22][32]楊凱麟:《書寫與影像:法國思想,在地實踐》,聯經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337-338頁,第327頁。

[23]參見譚笑晗:《法國〈電影手冊〉雜志華語電影批評研究》,東北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5年。

[24]〔法〕斯特凡納·迪梅尼爾德:《香港20世紀80年代:墮落的天使》,譚笑晗編:《酒吧里的讀詩人——〈電影手冊〉華語電影批評文選》,譚笑晗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71頁。

[25]〔法〕尼古拉·薩阿達:《中國之夜:評徐克的〈倩女幽魂〉》,譚笑晗編:《酒吧里的讀詩人——〈電影手冊〉華語電影批評文選》,譚笑晗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74頁。

[26]Thierry Jousse, Des Chine et des cinéastes, Cahiers du Cinéma,1995(12).轉引自譚笑晗:《法國〈電影手冊〉雜志華語電影批評研究》,東北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5年。

[28][29][36][37][43]Emmanuel Burdeau, Wong Kar-wai, lalchimiste, Cahiers du Cinéma, 1997(12).

[30][35]〔法〕吉爾·德勒茲:《電影2:時間—影像》,謝強、蔡若明、馬月譯,湖南美術出版社,2004年版,第155頁,第130頁。

[31]〔法〕亨利·柏格森:《創(chuàng)造進化論》,姜志輝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0頁。

[33]〔英〕丹尼·卡瓦拉羅:《文化理論關鍵詞》,張衛(wèi)東、張生、趙順宏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76頁。

[34]〔法〕羅蘭·巴特:《戀人絮語:一個解構主義的文本》,汪耀進、武佩榮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頁。

[38][40][41]〔法〕斯特凡納·布凱:《天使之美——評王家衛(wèi)的〈墮落天使〉》,譚笑晗編:《酒吧里的讀詩人——〈電影手冊〉華語電影批評文選》,譚笑晗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4-175頁。

[39]奧利維耶·阿薩亞斯在第九屆法國盧米埃爾大獎頒獎典禮上為王家衛(wèi)的致辭。本譯文轉引自“深焦DeepFocus”公眾號:《阿薩亞斯評王家衛(wèi):香港的詩意、失意與追憶》,https://mp.weixin.qq.com/s/JLUrUWaPpa47rYScZNkPtA。

[44][46][49]〔法〕蒂埃里·茹斯:《2+1——評王家衛(wèi)的〈花樣年華〉》,譚笑晗編:《酒吧里的讀詩人——〈電影手冊〉華語電影批評文選》,符曉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8-194頁,第18頁,第191-193頁。

[45]The Vice Podcast Show, Wong Kar-wai on “The Grandmaster” and the Essence of Kung Fu,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rXZCuo2MVQ.

[47]黃建宏:《電影,劇場和運動》,金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4頁。

[48]張會軍:《與王家衛(wèi)談〈花樣年華〉》,《電影藝術》2001年第1期。

[50]“套層秘藏”(mise-en-abme)由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在1893年的日記中提出。紀德以西班牙畫家委拉斯開茲的畫作《宮娥》中完整展示整個作品的鏡子以及《哈姆雷特》的戲中戲,解釋“套層秘藏”所具有的自我指涉功能;此外,他從徽章設計中找到“套層秘藏”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即在紋章之中嵌入更多的紋章,最終產生一種如“深淵”般無限的效果。在今天的文學、藝術批評中,“套層秘藏”常指文藝作品中通過多重鏡像反射自身,從而令事物及其意義不斷增生的敘事手法。見André Gide, Journals 1889-1949, trans. Justin O Brien,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67, pp. 30-31.

(責任編輯? ?蘇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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