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艷

摘 要 《孔乙己》以酒店伙計作為敘述者,足可見魯迅的匠心。酒店小伙計雖是無足輕重的人物,卻因職務和年齡之故,兼?zhèn)溥吘壟杂^者和故事人物雙重身份,旁觀者置身事外的眼光巧妙呈現(xiàn)出集體無意識對弱勢個體的冷眼,從邊緣人物進入故事情節(jié),又將作為孩子的“我”置身在現(xiàn)在的“我”的審視下,表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我”較為成熟、客觀的判斷。
關鍵詞 第一人稱見證人的回顧性視角;邊緣旁觀者;情感錯位;救救孩子
《孔乙己》是魯迅的經典小說篇目。它寫于1918年冬,1919年3月在《新青年》雜志發(fā)表,后收編到1923年新潮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吶喊》中,并被中學語文課本長期選錄。文章雖然篇幅短小,渺渺兩千六百字卻引人入勝,發(fā)人深省,因此歷來研究眾多,不惟名家大師,一線教學人員也紛紛發(fā)表見解,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對文本敘述視角的探討。
本文試運用敘事學理論探討《孔乙己》一文的敘述視角,對小說獨特的視角模式選擇做出細致的分析,以此揭示文本深刻的思想內涵。
一、敘述視角
視角模式是敘事學界研究的熱點,研究成果豐碩,申丹(2010)對眾多學者的觀點進行綜合、提煉,提出敘述視角可分為兩大類,九小種:
“外視角”指的是作為觀察者的敘述者處在故事之外,它主要包括五種,如上表所示。其中,“攝像式視角”中第三人稱敘述者觀察故事中人物的言行,宛如機器(攝像機)一般,它的敘事眼光最為客觀。從左到右,外視角中敘述者與故事中主要人物的情感距離越來越近,“第一人稱敘述中見證人的旁觀視角”雖在故事之外,卻親眼見證了事件的發(fā)生,受到事件影響,和事件主要人物的距離,無論是物理距離,還是情感距離,都同比較為接近;到“選擇性全知視角”,第三人稱敘述者洞察一切外部事,并且可以透視一位主要人物的內心,當它偶爾借用人物的主觀眼光時,“選擇性全知視角”即故事中的人物體驗視角(內視角),此時的敘述具有人物個性色彩,最為主觀。
“內視角”中的敘述者置身故事內,采用人物眼光觀察事件。它主要可以細分為四類,其中,“第一人稱敘述中的體驗視角”和“固定式人物有限視角”均采用人物眼睛聚焦故事,人物所察即敘述者所知,可用“敘述者=人物”這一公式表示,兩者區(qū)別僅在于前者為第一人稱敘述,后者為第三人稱敘述; “多重式人物有限視角”和“變換式人物有限視角”則可用公式“敘述者>人物”表達,兩者的聚焦眼光都不止一人敘述者所知的多于人物所說的。
二、《孔乙己》中的第一人稱見證人回顧性敘述
《孔乙己》首段即提示讀者“這是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事”,第一人稱敘述者“我”,二十多年前,還是個孩子,在魯鎮(zhèn)鎮(zhèn)口的咸亨酒店做伙計,期間,“我”旁觀了孔乙己被侮辱、被損害的悲慘命運。在第一人稱見證人敘述中,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我”的感知,一個是現(xiàn)在的“我”的眼光,現(xiàn)在的“我”作為敘述者在話語層面上回顧往事,由于此時的“我”已處在孔乙己的故事之外,因此是一種外視角;另一個是作為孩子的“我”的感知,這個“我”不僅耳聞目睹主人公的人生故事,還因特殊身份之故,和孔乙己發(fā)生交流,參與到小說情節(jié)中,因此之故,第一人稱見證人“我”的敘述者功能和人物功能發(fā)生重疊,魯迅在處理此段情節(jié)時,放棄了本可以使用的人物體驗視角,仍然采用作為敘述者的“我”的眼光聚焦事件。
三、影響《孔乙己》敘述視角的兩種因素
1.敘述者的雙重身份
酒店小伙計無足輕重,魯迅卻安排他作為主人公人生故事的觀察者、敘述者,其實獨具匠心。第一人稱敘述者——小伙計“我”樣貌不伶俐,掌柜認為無能力侍候店面隔壁房子里的長衫主顧,因此安排在外面做事,不料連往酒里羼水這點事也做不好,辦事不力,因薦頭情面大掌柜不便辭退,于是將“我”發(fā)配到當街的柜臺專管溫酒,在這種情況下,“我”才得以近距離觀察到“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孔乙己;且因工作的單調、無聊,對于能給店內外帶來快活的孔乙己,“我”有十足的意愿和充足的時間來做關注。另一方面,所有喝酒的人都以取笑孔乙己為樂,掌柜也常常逗弄他,引人發(fā)笑,孔乙己自知無法和他們說話;在柜臺里專司溫酒的“我”,此時因地利之便,成為了孔乙己無奈之下的說話選擇對象,得以由邊緣旁觀者進入故事情節(jié),和孔乙己發(fā)生直接聯(lián)系,請看例(1):
(1)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么?”
這次短暫的交談得以發(fā)生,雖有職務之便助力,關鍵卻在于“我”的孩子身份。“我”是一個從十二歲起就外出謀生的孩子,文本第7段,孔乙己因和大人(所有喝酒的人、掌柜等)無法談天,無助且無聊,便只好轉向孩子,有一回便向孩子的“我”說話,想要教“我”“茴”字的四種寫法,過去的“我”此時方才得以作為情節(jié)人物在故事層面運行。
2.見證人情感的錯位
酒店是各色人物聚集之所,可供選擇者眾,魯迅為文本配備的卻是微不足道的酒店小伙計的視角,這與第一人稱見證人情感的錯位息息相關。
《孔乙己》開篇不急引主角登場,而是慢慢張幕布搭舞臺,建設一個格局謹嚴的微觀世界——咸亨酒店。何家、丁舉人等處在這個微觀世界的頂端,孔乙己偷竊,他們可以對其處以私刑,“吊著打”,甚至“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何家、丁舉人在鄉(xiāng)土社會可以任意橫暴,在文中卻隱身,以酒客對話一筆帶過,魯迅的這種特殊處理恰恰契合他們高高在上、不可以攀附的身份。
無論是隱形的權貴,出場的長衫主顧等經濟從容的體面人,還是貧困的短衣主顧,都類屬大人,和他們形成對立的群體是孩子,十二歲的酒店小伙計——“我”即是這樣一個置身大人世界的孩子。費孝通指出,鄉(xiāng)土中國實行長老統(tǒng)治,長幼有序,年長者握有強制的權力,對年幼的有教化、管制之權。作為孩子的“我”因相貌傻,做事不伶俐,被貶到當街的柜臺里溫酒,掌柜和主顧等大人們都沒有好聲氣,當眾人以嘲弄孔乙己取樂,一團哄笑之時,孩子的“我”才得以附和著笑幾聲。壓抑、苦悶的工作環(huán)境,被剝奪自由的附庸地位和可有可無的卑微處境,作為孩子的“我”與孔乙己同為文本中確鑿的弱者,同病相憐,因此“我”會在某種程度上心生善意,請看例(2):
(2)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辨,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顏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
孔乙己最后一次現(xiàn)身咸亨酒店時,身體殘廢,形容凄慘,掌柜卻一切照舊,這習以為常卻有違人理的行為錯位辛辣地揭示出大眾對弱者觸目驚心的冷漠。之前趁眾人一齊哄笑之際,會附和著笑幾聲的“我”,此時卻沒有隨眾發(fā)笑,反而在并未收到掌柜指示的前提下,自發(fā)地為孔乙己溫好酒,失語的“我”以行動為文本徹骨的冷酷添加了一絲暖。曹宏(2020)認為酒店小伙計為行動不便的客人服務時將酒放在門檻上,而不是遞至手中,其中隱含著極大的不尊重。他的誤讀和脫離文本情境,求全責備不無關聯(lián)。酒店世界中,分等待客之道是常理。長衫主顧可以從容踱到店內,要酒要菜,坐著吃喝;困頓的短衣幫也有一席之地,卻是在店外,需站著,臨街的曲尺形大柜臺可為共享桌面,放酒或下酒物。將酒放在門檻,正是此時的孔乙己觸手可及處,孔乙己且有時間從衣袋里摸出錢來付款,勾連前文“這一回是現(xiàn)錢”。若“我”將酒直接遞到孔乙己手中,不僅不合酒店待客常規(guī),不體貼人物實際,也與第一人稱見證人“我”情感的矛盾不符。
咸亨酒店這個微觀世界在人物不同的眼光中投射出不同的差序格局。孔乙己以為,他雖是大人中的弱者,但畢竟年長,對待孩子——更弱者,他應以善意的姿態(tài),或傳授知識,或分享食物;孩子的看法卻迥乎不同,孔乙己徒然年長,實質卻是討飯一樣卑賤的人,他們可以圍而“攻”之,施以惡意。例如:
(3)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于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例(3)中,鄰居孩子也參與到大人的游戲中,笑聲里的鄰居孩子和哄笑的酒店眾人儼然同類,身為孩子的“我”也不例外。在酒店世界里,名義上的大人孔乙己被其他所有大人嘲弄,已然成為事實上的“孩子”——弱者,當此情境,被降等處置的孔乙己只好轉向孩子以求平等的交流,不料身為“孩子”的“我”卻認為孔乙己是等而下之的人,好笑且迂,以“不耐煩”“毫不熱心”應對孔乙己的“極高興”。
(4)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
在這段敘述中,作為敘述者的現(xiàn)在的“我”以“我想”真實地再現(xiàn)作為孩子的“我”的意識,孔乙己的眼光和孩子的感知表現(xiàn)出了顯然的錯位。當孔乙己在大人的世界失語、窒息,“只好向孩子說話”,不料孩子對孔乙己的冷酷絲毫未減。《狂人日記》最后的吶喊“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時隔數(shù)月后在《孔乙己》中得到響應,“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的希望渺茫,孩子正在被同化,“救救孩子”迫在眉睫。
作為孩子的“我”從眾施惡,另一方面,卻又和孔乙己同是遭受損害的弱者,有感同身受,切膚之傷處,不由自主的有色眼光和發(fā)自內心的同病相憐矛盾交織,呈現(xiàn)出錯綜復雜的情致。二十多年后的“我”相較過去較為成熟,在看人待事上,判斷力有所增強,目光較為公正。仔細觀察,現(xiàn)在的“我”以第一人稱見證人的回顧視角看待往事,情感傾向表現(xiàn)為對被欺侮、受損害者的明顯關切,請看以下兩例:
(5)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6)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例(5)里,“從不”“定然”等不容置疑的確鑿語詞暗示現(xiàn)在的“我”對孔乙己較為客觀、公允的再審視,和此前的看法“討飯一樣的人”產生截然的反差,“免不了”“偶然”等則表示其對孔乙己的理解,偷竊行為是無奈之舉,且次數(shù)有限,不到絕境,決不至此。例(6)的“現(xiàn)在”值得關注,小說末尾四段以“中秋前的兩三天”“將近初冬”“年關”“第二年的端午”“中秋”“年關”等一系列語詞暗示時間流逝的飛速之態(tài),因欠賬未清方才想起孔乙己的掌柜,很快地也不再提及他,唯有邊緣旁觀者——酒店小伙計“我”卻心有戚戚,在看似冷漠的結尾“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之前,是至今仍然記著孔乙己的“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言語之下潛藏著現(xiàn)在的“我”對孔乙己——被欺侮、被損害者漸漸蘇醒的關切。
綜上,以酒店伙計“我”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正是魯迅匠心所在。過去的“我”既是酒店小伙計,又是孩子,兩者都是微不足道的身份,卻使“我”因此兼?zhèn)溥吘壟杂^者和故事人物的雙重屬性,旁觀者置身事外的眼光有助于巧妙呈現(xiàn)集體無意識對弱勢個體的冷眼和涼薄,而從邊緣人物進入故事情節(jié),又將作為孩子的“我”置身在現(xiàn)在的“我”的審視下,現(xiàn)在的“我”追述往事,自我批判,自我反正,表現(xiàn)出了較為公正、客觀的判斷。此外,第一人稱見證人情感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使得小說敘述視角層次豐富,酒店小伙計和孔乙己同為弱者,有感同身受處,其發(fā)自內心的同病相憐和不由自主的從眾施惡交織糾纏,使得文本呈現(xiàn)出錯綜復雜的矛盾沖突,深刻地揭示出大人世界對孩子的侵蝕這一嚴峻的現(xiàn)實,回應著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即提出的迫切命題——“救救孩子”。
[作者通聯(lián):廣東深圳市桂園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