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霞
朋友養了一盆紫葉吊蘭,爬山虎一樣鋪滿了窗臺,在陽光下看上去就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瞅著眼饞,忍不住掐了兩小枝,帶回來插在杯子里水培。戶主先生諷我小氣,說見個花草就往家里帶,也不分個貴賤胖瘦。那有什么辦法,我這輩子就只喜歡個文字和植物。光陰紛雜,唯它倆能讓我心平氣和地修復被生活耗掉的元氣。我認真地每天給小吊蘭換水,看著它們在水里一點點冒出小小的根須,覺得漫長的冬天又多了點盼頭。做夢都沒想到的是,兩周后的一個清晨,其中的一枝小吊蘭竟然開出了一朵小花,花瓣清秀、花蕊雅致,在晨光里撐出一朵清新飄逸的紅暈。我驚喜不已,一個人在陽臺上手舞足蹈了半天。樂完以后,又很認真地跟它們說“謝謝”。第二天晨起后又跑去看,發現另一枝也開了花。這也太神奇了吧?就那么瘦的兩小枝,放水里才兩周時間……我于是篤定地認為,吊蘭必是聽懂了我的那聲“謝謝”,才又努力地開出了第二朵花。接下來的每天,我定時去書房給它們換水、道謝,它們也果真像我希望的那樣,隔幾天就會為我綻放一次……
這不是我第一次為花草動容。在平均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上生活,激勵你、陪伴你并帶給你安慰的,永遠不只是人。花草植物和人類相依為命、患難與共的那種情分,讓人動容且難忘。這些年,見過的植物越多,我越發堅信這一點。
在黃河蜿蜒而過的瑪曲草原,有一處景色絕美的天然花海,名曰“西梅朵塘”。這個由藏語音譯過來的名字,初聽就感覺詩意得一塌糊涂,讓人迫不及待地想在下一秒就置身其中。那片遠在天邊、和星空連為一體的草原,每年的7月中旬以后,就會變成一汪色彩的海洋。雨后的彩虹不過赤橙黃綠青藍紫,西梅朵塘花海卻是囊括了世間所有的色彩,讓人不得不嘆服大自然神奇的匠心。更為神奇的是,西梅朵塘花海的各色花朵,都會有個人秀的主場時段,7月開黃色的金蓮,8月開藍色的龍膽。9月,四面的山頭上落滿新雪時,毛茛花迎來了滿眼繁華的首秀……花海的花朵比人類更懂得尊重彼此,從不爭艷。一位去過西梅朵塘的詩人跟我說,即使再高冷再笨拙的人,在西梅朵塘花海也會寫下最驚心動魄的分行文字……這些年,像候鳥一樣飛向高原花海的可不止是詩人,很多攝影師扛著長槍短炮迢迢而來,在天寬地闊的瑪曲草原上安營扎寨,在濃郁的花香中一點一點卸下身心的疲憊,發呆,冥想,做白日夢。有人說,在西梅朵塘花海,詩人和攝影家可以互換身份,讓世界擁有無限可能。很多人最早知道瑪曲,是因為黃河在那里拐了一個彎,形成了著名的“天下黃河第一彎”。后來,人們不顧鞍馬勞頓和高原反應趕赴這里,則是緣于那片因“吉祥”命名的花海。那是一片怎樣的海啊,挨過漫長冬日里風雪的一次次侵襲,等來雨水的潤澤,然后讓草木慢慢蘇醒,然后在晚夏時節等來短暫的花季……
大抵是海拔和氧氣的緣故,甘南草原上的每一朵花都開得認真而孤傲,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清寂,完全沒有街邊花壇中的那份張揚和艷俗。木心先生曾說:“任何花兒,含苞欲放時皆有莊嚴相。”大約說的就是高原之花才有的這種氣質。
當江草原也有這樣一片花海。雖不及西梅朵塘有名,卻也稱得上似錦繁華。
因為疫情原因,庚子年的夏天,困獸一樣的人們出不了遠門,周日閑暇時只能帶上帳篷舉家前往草原放風提神。幸而甘南多草原,大大小小的草原皆以寬容之心收留了無處可去的人們。我和家人去當江草原的那天,帳篷和人多得超出了我的想象,以至于找了很久,才尋到可以撐開帳篷的一席之地。聽朋友說當江草原有一片花海,我還特意帶了笨重的佳能相機——躍躍欲試好多年都沒去成的西梅朵塘,始終是我心底的一個結,既然一步之遙的當江也有花海,不妨先小試身手。當江草原果然也是海:花開得讓人眼花繚亂,顏色繁雜得讓人目不暇接,浩蕩得似乎天地之間除了花草,再無別物了。我自以為出生在農村,無論長多大都能認得出那些開在田野上的小花,但面對當江草原上那風起云涌一般的花海時,我真的傻眼了。蕓蕓眾花中,我能認得出來的不會超過五種:蒲公英、謝謝、龍膽、尕腳阿婆、打碗花……你看,就是這樣,大自然總能在恰當的時機警示人類的自以為是——花還是童年里見過的那些花,它們千年萬年不改初心地盛開著,記憶卻無法數十年如一日地替我們記住那些芬芳的名字。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我收起傲氣,坐下來,對著這些花草開始遲到的自省。和寵辱不驚的大自然相比,人類真的是太渺小了,無論是格局、見識,還是氣度胸懷,都遠不及草木。尤其在高海拔的草原上,花花草草似乎都揣了同一顆慧心,要多堅忍就多堅忍,要多執著就多執著,不管周遭的環境多么惡劣不堪,都能心無旁騖地長成自己喜歡的模樣。很多時候,人是不行的,因為會計較、會攀比,并因計較攀比生出嫉妒和仇恨。
小時候見過一種會咬人的植物,叫蕁麻。橢圓形的葉片邊緣長滿細碎的小鋸齒。因為它們多生在村道籬笆旁,經常會有貪玩的小孩被咬傷。我在年幼時,也曾因好奇而故意去觸碰它,被“咬”后大哭不止,鼻涕都吹成了泡泡。母親見后,一邊罵一邊揪出我的鼻涕泡泡涂到傷口處,過了一會兒,那種癢酥酥的刺痛感就真的消失了。我第一次知道,鼻涕原來也是有作用的。自那以后,發現村里大人小孩不提防被蕁麻咬上一口,都會助之以鼻涕。我當時的腦容量,根本想不通蕁麻身上那些鋒利密集的小牙齒,為什么干不過誰見誰嫌的鼻涕。長大后翻書,又發現長滿牙齒的蕁麻竟可藥用,利尿止血,還能治療脂溢性脫發呢。想想,它也是為我們背了不少的鍋——年少貪玩的我們,誰能懂得一棵蕁麻心里的慈悲?而它之所以“咬”人,也不過是一種自衛方式罷了。
我的一位遠房叔叔,被胃病折磨好多年,在城里的各大醫院輾轉看各種醫生,中藥西藥吃了一大堆,終不見效。后來回老家探親,得一土方說蒲公英能治。于是在鄉下待了半年,天天以蒲公英為食:涼拌、煮面、清炒,后果真痊愈,人也清俊精神了不少。叔叔說,也許是他的身體和靈魂都需要草木度化,才讓他遇到了鄉下的蒲公英。他的話讓我想起了中藥房里琳瑯滿目的各味中藥:三七、當歸、竹苓、決明子、六月雪……那股濃濃的氣味,讓人堅信每一味草藥,都懷著一顆能解人間疾苦、可慰塵世荒涼的慈悲慧心。
高原春短而冬季漫長,花草樹木在此尤顯珍貴。每每遇見,我都會不自覺地為它們駐足片刻。它們努力朝著陽光向上生長的樣子,每次都會照出我內心的怠惰、貪婪和功利。而它們的出現,似乎就是為了提醒我,人類需要反觀內心、時時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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