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映曉
一
始于1976年的華北石油大會戰對我有著重要意義:我父親來到油田,我因此成為一名石油工人子女;十年后我入讀的這所華北石油學校——簡稱華油學校,也成立于1976年,它的第一個名字是“七二一工人大學和技工學校”,誕生于霸縣的村莊,稍后分了家,分為兩所致力于為油田勘探開發培養不同層次——中專和技校——人才的學校,技校搬到任丘,而它搬到靜海團泊洼——位于任丘以東一百多公里、天津市區以南約四十公里的這個地方。這里一度還是河北省監獄勞改農場所在地,不過關于這一點,那時候并沒有人告訴過我們。
“華北石油學校”的大門是一個標準樸素的“幾”字形——也許說“兀”字形更像些:中間一個大門洞,兩邊各一小門洞。橫頂寫著它那六個字的校名。三十年前,當你坐汽車從任丘總部橋頭出發,向東經“呂公堡”“唐官屯”這一些充滿北方風味、不知屬于天津還是河北的地名,汽車在路況相當差勁的道路上行駛大約四五個小時之后,“華北石油學校”這個名字就會出現在眼前了——盡管在那時,油田的人們都習慣于用更簡短的“團泊洼”來替代它。
團泊洼—— 一個土氣得讓人有些不好意思的名字,至少在我年輕時候是這樣想的;“洼”這個字無論讀音還是含意,比我此前居住的“華油二部農場”更土氣,而且這里的確也存在過一個農場——不止一個,除了河北省勞改農場外,這里也曾是另一些并未犯下罪行的人不得不前來進行勞動改造的地方,在當時,它與勞改農場緊鄰并列,關于它的記憶現已被挖掘并放光:中央文化部靜海五七干校。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一場鋪天蓋地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運動,讓北京等大城市的所有文化單位——包括中央文化部的干部們離開城市,去往田野山鄉的廣闊天地。為此成立的幾所干校中就有團泊洼的這一所。來到這里的一度風光無限的一些人物——詩人、作家、畫家、文藝評論家等等——他們的名字,都是令后來的文化青年們如雷貫耳的名字,當然他們最終都離開這里并恢復了名譽和地位,奇怪的是他們很少提及這個地方——他們會提及“我在干校”的經歷卻不怎么提及這個地名,可是地理的真實有一種特殊的意義,我不知道為什么人們往往以含糊的態度對待它,沒有地理的真實就沒有寫作的真實,我現在想。
在被下放到團泊洼干校的這些著名人物當中,只有一位詩人郭小川,在當時——1975年——把“團泊洼”這個名字,寫入了他的詩篇:《團泊洼的秋天》,給它帶來了光榮——我到校參加的第一場學生大會上,校長提到了這首詩;我們也正好是在9月——在秋天到來。我相信校長會對每一年的新生提到這首詩,因為這首詩在我們學校無人不知。
盡管如此,我們卻幾乎沒有人真正完整地讀過這首詩。我甚至懷疑校長也沒有讀過,否則他為何從不引用幾句呢——雖然這也是那時資料搜索不便的緣故,比如,我至今記得,學校里曾有一位同學因為不知從哪里找到了日本電影《人證》提及的“草帽詩”全詩并朗誦而名揚全校的事。
獨流減河我很熟悉。沿著學校門前那條大馬路向北,一直走,差不多到頭的地方就是它。那時候,總有一些學生在周末的時候往那邊三五成群地走走——我們學校沒什么花園,團泊洼的土地因富含鹽堿而難以綠化,獨流減河就類似于我們學校的“花園”,一個可以散心和活動的地方。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它其實是一條人工河道——曾經的華北最大水利工程之一,而這一水利工程設想的產生更早在一百年前,挖挖停停,停停挖挖,終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人民的努力之下得以實現。它的作用是在洪水季節引泄上游的河水——水勢減緩,古老的天津城又一次避過洪災,得保平安;該河道的起點是一個叫作獨流的小鎮——正是這兩個原因,構成了它的名字“獨流減河”。那時候我也不知道它將流向何處;現在我知道,它所流向的,正是我曾朝思暮想的大海。
所謂的“干校舊址”就在我們走路去減河的路上——從最新的網絡地圖上看,我卻完全不記得有這么一個舊址,一絲印象都沒有。當然也許它的確就在那里,只是因為過于破敗,或只余下很小的、局部的、殘破的、含義不明的建筑,以至我們沒有注意。
《團泊洼的秋天》——我終于讀到了這首詩,也多少了解到了這位詩人的一生:曾被稱為“中國的馬雅可夫斯基”,同時還是一位文化部高級干部,也曾深受迫害,幾度起落——
秋風像一把柔韌的梳子
梳理著靜靜的團泊洼
秋光如同發亮的汗珠
飄飄揚揚地在平灘上揮灑
1976年10月,已經離開團泊洼回北京又再往河南“避風頭”的詩人再度返京打探消息。就在這途中,在安陽一所高級干部招待所,詩人死于由他自己吸煙引起的火災。
二
走進“華北石油學校”大門,一條筆直的道路把我們帶向學校教學樓:一座四層或五層的長條形樓,前后左右都門洞大開,供師生進出。路的兩邊,南邊是圖書館——它是我在那四年期間經常拜訪的地方之一;圖書館門前倒是有一些水泥花壇或矮松之類——總的來說,北方的綠化實施不易,更何況在團泊洼這種鹽堿含量較高的土質當中。
教學樓前的空地曾經是我們做早操和課間操的地方,有一段時間我們跳一種流行的健美操,學校還舉行過健美操大賽——我不記得男生是否參加,他們平時就不太樂意跳。我記得有個男生不但不跳,還站在那里諷刺我們跳的人:“看你們搖頭晃腦的——丑陋的中國人!”
我氣憤地斥問他:“你不是中國人?”
是中國人就不能批評中國人,這似乎很沒有邏輯,但那位男同學——我記得他姓楊——并沒有再反擊我,只是一笑了之。
《丑陋的中國人》是當時比較有名的一本書。
教學樓后方有一棟三層的不大的綜合樓,包括了電教室、實驗室和階梯教室之類。再往后,隔上一段距離,就是“家屬區”,教師家庭居住地;更遠的地方——離開了學校的基本范圍之后——出現了水田和農地,作為社會實踐中的一種,我們曾經去那里干過活兒,我不知道那兒是不是曾經的河北省第六監獄犯人勞動改造的地方,當然我也可以想象它曾是那些被下放的著名藝術家勞作的地方。
華北石油學校約有一兩千名學生,這些學生,絕大多數和我一樣,來自油田各初中學校,入校年齡在十五六歲,但也有少量“職工班”,保留最初所謂的工人大學的做法,讓各單位在技術或思想方面表現突出的青年工人——這些名額一定是相當珍貴——來此進修學習,獲得學歷,然后“轉干”。而且他們是帶薪的(可能會少一份崗位補貼及獎金之類),這一點著實令我們羨慕。不過,雖然他們給我們的感覺是手頭頗為寬裕,但我并沒聽說什么人有揮霍行為,他們當中有的已經成家了。學生會干部當中也有不少是來自職工班的學生,大概是他們較為成熟穩重的緣故。
就是在這樣一個年紀,在這種構成多少有些復雜的人群之中,我們遠離父母家人,長時間生活在這樣一個幾乎封閉的環境——團泊洼到任何一個地方都很遙遠,這從它原本是一個勞改農場就可以想象。
當時的學生都是不許談戀愛的。有一個詞形容這種關系:早戀。而這個“早”字,甚至不僅指年齡,而是,只要是在學校就是早,因為“學生的主要任務是學習”。石油學校也是一樣。但一般的戀愛行為他們也并不真管。尤其是到了畢業前一兩年,同學間的戀愛關系也是在此時才會相對比較頻繁和公開地出現。何況我發現很多時候其實并不是“壞學生”在談戀愛,恰恰相反,最后成功確立戀愛關系的也往往是這些人,而不是那些平時以招搖和吸引力出名的男女同學。現在想來我覺得他們有些悶聲發財的意味,當然那時候不曾想到——從現實角度看,走出校門之后的擇偶機會不見得比在學校多和好,只有天真的人總覺得浪漫還在后面。
學校不希望我們“早戀”,家長也應該是基本上不希望的——至少我父母是如此。我父親曾經有一次突然以極嚴厲的口吻簡短地提到過,作為父親他只能點到為止——這都是從管理者的角度,自然是怕出像技校那樣的亂子。然而學校對我們的希望,到畢業就終止了。家長的希望卻會在之后的某一天,猛地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要求你“咔嚓”一下就找到并抓住一個合適的伴侶進入婚姻殿堂——也不想想孩子哪里來的這個本事。于是,和當初正好相反,你進入了因此而產生的無盡的催促之中。
學校俱樂部也是電影院,我們在此看過不少電影。我們看過一部叫作《午夜兩點》的恐怖片,看過一部叫《春寒》的戰爭文藝片,可是一些女同學很“不正確”地喜歡上了里面的反派軍官。我在此看過的最后一部電影可能是《最后的貴族》 ——由白先勇小說改編,在當時引起爭議的一部電影,因其女主人公背景設定是敗退的國民黨高官后代。然而潘虹的表演,連同她那種充滿悲劇感的形象,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與濮存昕扮演的男主角——她昔日的戀人——近在咫尺而不得不因為生活與心境的變遷竭力克制激情暗涌,還有最后在威尼斯投水自盡的一幕我仍記得,即使她特殊的身份背景與我這工人后代可謂天差地別,也令我深深共鳴——轉瞬只余水霧茫茫,“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發現我更喜歡悲劇。
三
我很早就知道天津,因為它總是和北京上海一起并列提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在中國,只有這三個城市擁有直轄市的殊榮——而我居然有幸在那里上過學,雖然只是在一個叫“團泊洼”的地方,在由于石油大會戰初期河北與天津一度界限模糊而坐落于此的“華北石油學校”。在中國近代史上,天津有著非同凡響的地位,那里發生的某些重大事件甚至影響了那一段風起云涌的歷史的進程。另外,我在兩位中國現代著名女作家的作品之中,找到過可呈示歷史細節意味的天津:出生于1900年的凌叔華在她以英文寫就的《古韻》一書中——這本書最初是在英國女作家伍爾夫的鼓勵下開始寫作的——記錄了自己的青春時代,在天津時的生活;出生于1920年的張愛玲則提到了自己在此度過的童年。兩位女作家的時間既重合又連貫,證明那一時代的天津的確是中國最時髦的城市。
凌叔華在天津期間就學于北洋政府官辦的女子師范學校,這是中國現代教育史上最早的一批女校。與凌叔華同期就學于此的還有鄧穎超、劉清揚、郭隆真等人。《古韻》的內容涉及了凌叔華——這位前清高官的女兒,這位大家閨秀——與她那些積極追求進步的女同學以及更多的校內外學生一起,意氣風發,走上街頭,參加游行示威,表達對國家事務意見的經歷。那是一段風起云涌的歷史。當時的天津有多所學校,和北京一樣,都是中國現代思想與教育的前沿,這印象一直延續到我在團泊洼上學期間。可能是因為兩地距離之近,往來頻繁,“北京、天津高校”,“北京、天津的大學生”——我的記憶中還有這樣的詞句在回響。
我去了一次天津,在畢業之前,是班級組織的,不過我自己單獨行動。我去了天津的大學,我想感受一下大學的氣氛——我去了位于八里臺一帶的天津師范大學。我在學校里走,好像自己也是這里的學生一樣,最后,在一幢安靜的小樓下的花壇邊我坐了下來。這幢小樓不知道是圖書館還是實驗室,只有三層高,屋頂是那種早些年所建樓館常見的帶斜坡的大屋頂,綠油油的爬山虎藤蔓靜靜地攀上了它的紅磚老墻。
我坐在長椅上。下午的陽光照耀著1990年天津一所大學的校園,在那時,在我心中,大學校園代表著夢想與詩,雖然它并不屬于我,可我卻也沒有想到有一天這校園也不復存在。2010年7月,一場規模浩大的拆除行動在這里展開,天津師范大學先是變身為廢墟,然后成為一塊“地塊”被出讓、拍賣——我不清楚哪個在先哪個在后,這其實是天津市區不止一處的大學“老校區”的歸宿——在舊城改造的名目之下。這些地塊一個比一個更稀缺,一個比一個天價,最終變身為高級住宅或商業中心。大學校園遷移至郊區大學城之類的地方,它們全是一樣的又大又新,亮光光,明晃晃。
四
我對在石油學校的那四年的經歷,能記起的已經很少很少了。似乎離開學校我就忘了它,就像我再也沒有回到那里去。石油學校對我的意義,仿佛只是畢業時我從這里去了新疆克拉瑪依,懷著一種我后來羞于提及的,叫作文學的夢想。
我所有和學校關聯的、能夠留下來的最重要的東西:畢業證、畢業紀念冊,都不在了。這些東西,在我離開克拉瑪依去烏魯木齊工作期間,在位于團結路84號新疆人民廣播電臺的一間集體宿舍里,丟了。丟得有些蹊蹺,但是也很奇妙,像是有意讓我在這所學校的經歷更像一場夢。
2000年左右,我的班主任——我在學校前兩年的那位好心的班主任,他已經是副校長了——來深圳出差,來之前他輾轉問到我的電話,順便看望我。我為了方便,想托他補一個畢業證。但過后他只寄來了手寫的證明和四年的成績單。他似乎是解釋了一下原因,但解釋得很不清楚;他沒有告訴我,我的要求讓他為難。當時學校已在進行改制——全國的部屬院校都在面臨這場變革。四年后它正式改名并升級——這也是絕大部分曾經的部屬院校的結局,一個個新的更好聽的名字,湮沒了它們的過往。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