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暄


如何實現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是近年來我國文化綜藝頻繁涉及的命題,傳統文化背后隱藏著宏大的精神居所,因而不應被束之高閣。央視在文化綜藝賽道上布局疇策已久,可以說對相關的各個主題、各個模式都有所嘗試。從以《中國成語大會》《中國詩詞大會》為代表的傳統文化競技,到《朗讀者》《信·中國》的經典深度賞閱,再到《典籍里的中國》復歸大眾視野,央視文化綜藝精品再次“出圈”,在全民范圍內引爆了人們對文獻典籍的關注度。《典籍里的中國》由央視《故事里的中國》原班人馬打造,被列為中央廣播電視總臺2021年重點推出的創新項目,播出僅3期后便獲得豆瓣9.0的評分,成為《國家寶藏》后又一“爆款”文化綜藝。借助央視大小屏聯袂互動的新媒體平臺,本欄目在網視終端一齊發力,身居信息龐雜的碎片化閱讀時代,《典籍里的中國》以其海量的知識貯藏、年輕的影像語態,讓大部頭典籍不再甘于和光同塵的命運。此外,本節目還開創了文化綜藝“雙主持人”模式之新,主持人王嘉寧負責節目流程的自然過渡,撒貝寧則身兼主持和讀書人的雙重身份,親身參與舞臺劇演出并與古人對話,以形態創新帶動大眾文化品味的提升。
一、“典籍+多媒體”——古今聯袂的文化生成
傳播學家麥克·盧漢認為“媒介即信息”[1],這句名言啟示人們在關注媒介作為信息載體的各項功能時,也不能忽略其內容本身。文獻典籍是標識文字經典性的傳播媒介,是信息、內容、文化的集合體。與其他媒介相比,典籍最靠近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源,是古人貯存與傳播知識的重要渠道,其內容具有權威性、不可替代性與歷時性特點。因而,不同時代背景下的讀者賞閱典籍,所知、所見、所感皆有不同。這說明了媒介意義下的典籍遠不只是承載文字和思想的工具,它具有審美價值和文化意義再生成的功能。“文化+多媒體”模式下,復刻典籍、傳播經典已不再是節目的首要任務,《典籍里的中國》意在激活文字與電視媒介的創造功能,生成融媒體藝術形態下的文學經典。
(一)媒介職能:經典與當下的互文見義
一檔優秀的電視文化綜藝恰如名師益友,承載著“傳道”“授業”“解惑”的三重使命。既要為大眾科普相關知識,更要授人以漁,使其掌握閱讀、理解古代經史子集的秘鑰,更要以“傳道”為終極題旨,令觀眾樹立開卷有益的價值觀念,進而引導觀眾主動去搜尋、體悟典籍中的精華內容。“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文化綜藝的傳“道”,關鍵要依靠人的主觀能動性,《典籍里的中國》融匯傳統與現代的不同媒介,將各類意象符號組合成統一的文化情境。正所謂文以載道,自古以來,典籍便是信息的載體,潛藏著可觀的文化藝術價值,本節目以典籍為主題,自然具備深厚的歷史積蘊和知識儲量,而欄目本身所要做的,不是單一地篩選與開掘,而是要在過程中完成媒介形式的轉化,讓歷史照進當下。
《天工開物》《尚書》這些國人不甚熟知的典籍,在節目的旁征博引和融會貫通下,竟成為將普羅大眾引入典籍寶庫的開蒙讀物。《典籍里的中國》運用環幕投屏、實時跟蹤等先進舞臺技術,用舞美設計、燈光、LED顯示屏打造出一方遺世獨立的化外天地,置身其中,觀眾便能超越千年時空的桎梏,與古人面對面相交品談。對于我國古代農學著作《天工開物》,節目先由蒙曼教授引經據典、釋義書題,“天工”出自《尚書·禹貢》,“開物”取自《易經》的“開物成務”,蒙曼教授將其闡釋為“開創萬物”,提綱挈領地抓住了這部實用農經的核心思想,哪怕是未曾了解過本書的觀眾,也能在專家導讀中快速了解其重點內容。再由張志清、張柏春等專家學者進行交流導讀,此時,大屏滾動播放書中原文及插圖,配合動畫特效,展示書中200多幅插圖,古人煉鐵紡織、汲水舂米的情境一一躍入觀眾眼簾。古人春耕夏種、秋收冬藏的智慧不再停留于紙面上,而是實現了從靜態到動態、從一元到多維的媒介轉換。情境演繹環節同樣兼具寫實與寫意的藝術風格,既抓取了科場舞弊的典型事件,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喧鬧場面是明末亂世的寫實之筆,又充分利用貫通舞臺中央的大道,以黑幕、聚光等極具戲劇寫意效果的手段,來表現宋氏兄弟六試不第的坎坷仕途。文字媒介與影像媒介的互文,令嚴肅莊重與浪漫可愛誕生在同一處舞臺上,媒介的職能互補,讓歷史不帶一絲矯飾的意味卻能更顯“年輕”。
(二)媒介意識:跨越文化的表意困境
媒介以藝術為本體,故能承載千秋歷史之重,過去人們普遍認為文化綜藝的賞讀門檻較高,許多文化綜藝一味用符號呈現深層價值的手法,亦造成信息的誤讀和養分流失,而媒介本身的文化生成功能長時間處于虛置狀態。《典籍里的中國》樹立了自覺的媒介意識,電視熒屏上演的一切并非書籍的直接搬演,卻無處不在傳達著古人的思想觀念和人生旨趣,透過影像媒介管窺古人生活,突破了對于媒介的工具性認識,賦予影像媒介“格物以致知,經世以致用”的現實意義。
節目將媒介的文化表意功能滲透于細節之中,古人正衣冠以明禮,《典籍里的中國》首先精心復原了古人衣食起居的日常情境,節目中儒生與孔子交談時謙恭懇切的姿態,不卑不亢的語勢,精準地表現了古人尊師重道的文化傳統。宋應星和摯友涂紹煃躺在稻田間的對話頗富生活意趣,宋應星高呼自己要做“田間的圣賢”,又演繹了古人曠達灑脫、狂放豪壯的一面。觀眾得以從符合史實信息的影像中諦聽歷史脈搏,達到增德廣益,觀影以知朝代興廢,明個人得失的效果。影像媒介的直觀感官刺激,往往令人忽視其文化立場,將之視為電視娛情功能的載體。本節目對影像內容的推敲琢磨,使其越過符號的隔膜,直接有效地傳達歷史信息,整合了文字與影像媒介的表意特征,賦典籍以新生。
二、“典籍+舞臺劇”——虛實之間的影像轉身
舞臺劇與電視綜藝皆是游走于真實性與假定性之間的藝術形式。舞臺劇與文化綜藝的跨域互動從內容主體上構建了《典籍里的中國》,旨在以舞臺劇聲光影像的交錯,激活典籍中的智慧密碼,將“演繹”變為“演譯”,通過抓取歷史人物生命中的典型瞬間,以人物姿態神情的生動表演,傳譯出那些泛黃卷冊背后鮮為人知的故事,完成媒介的互譯與人物的自洽。本節目延展了“文化+故事”模式的時空邊界,由沉浸式體驗的精品舞臺劇,連接從前、今朝、明日,促成復調時空結構下的情境穿梭,方能刪繁就簡,化晦澀艱深的典籍掌故為老少咸宜的情境再現。
(一)鑒古通今:時序重置與多維時空營構
舞臺劇早已是我國電視綜藝的“常客”,在《國家寶藏》《幻樂之城》《一本好書》等節目中舞臺劇頻頻跨界,為考古文博賦情、與流行音樂共舞,舞臺劇這種藝術形式緣何備受電視綜藝青睞?應該說,根本原因在于二者間強大的共性。舞臺劇與電視綜藝都誕生于有限的空間內,具有舞臺性、直觀性與對話性特征,就像舞臺劇演員需要塑造人物、完成對相應情節的演繹一樣,電視綜藝也需要在固定的節目流程中構建鮮活的人物。《典籍里的中國》每期節目都可以視為一部完成度極高、觀賞性極強的多幕舞臺劇,其視野之廣、體量之大、層次之高,均超越了此前的“跨界”之作,將“文化+”的制作理念推向了全新高度。
“讓經典活起來”一語破題——舞臺劇敘事情境的即時性,讓泛黃史冊上的文字變得生動鮮活。《典籍里的中國》以主人公所處的時代為歷史原點,向過去與未來兩個歷史維度進行延伸。伴隨著伏生對《尚書》的講述,大禹率眾治水安天下,武王為九州黎民舉兵伐紂,一幕幕上古史書中的情境悄然復活;展覽館中,伏生護《尚書》的佳話世代相傳,童聲稚嫩的孩子們齊聲朗誦《尚書》,道出了古籍經典薪火相傳的當代價值。兩處來自他者時空的插敘,讓舞臺劇虛構的歷史情景和真實的演繹空間碰撞出古今交匯的錯落之美。《天工開物》一集的主人公本是宋應星,舞臺劇卻別出心裁、倒敘引題,從袁隆平探究雜交水稻之謎開篇,一路上行,追溯至明清之際,以時空的滄桑巨變,烘托千百年來我國科學家篤行真理的矢志不渝。舞臺劇的演繹具有即時性,以真實的視聽觀感鎖住受眾群體,而舞臺劇的時態亦是多元的,插敘、倒敘盡情重組著歷史時空,從卷帙浩繁的書簡中打撈出一張張生動的面孔。
(二)高格雅宗:電視儀式的意義展演
儀式是文化傳統的外在表現形式,文化綜藝需要借助高雅、嚴肅的儀式行為來實現思想升格,以此消解娛樂至死的價值泡沫。尤其是傳統文化綜藝,如果缺少了儀式感對人物行為的包裝與加工,內容便會被束縛在一個尷尬的軀殼內,成為一種拙劣而生澀的仿古表演,而沒有真正回到古人生活的年代,觸及古人鐘鼓禮樂譜寫的靈魂樂章。在《典籍里的中國》中,格調莊重、細節嚴密的舞臺儀式在節目中比比皆是,節目組首先邀請中國國家話劇院院長田沁鑫擔任藝術總監,確保戲劇舞臺的專業性、嚴謹性。該節目還增設了舞臺劇主創人員的圓桌懇談會,披露了海量舞臺劇幕后片段。這些鏡頭看似與“典籍”主題沒有直接關聯,卻在無形中完成了節目的儀式建構,正是通過這種一絲不茍的創作態度,才能使觀眾確信舞臺上演繹的內容曾真實地發生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中,在嚴肅莊重的儀式氛圍中表現歷史典籍的可信與可敬。
以往節目的舞臺劇演繹,觀眾只知其表、不明其里,看得見臺上演員縱情投入的演繹,卻無從知曉舞臺劇立意、打磨、排演的深層用意。《典籍里的中國》基于電視儀式建構的理念,采用畫外音解說和人物采訪相結合的方式,細致呈現主創會談、演員換裝、舞臺置景等各個環節,升華了戲劇舞臺的人文魅力。無論舞臺形式如何繽紛幻化,“典籍”始終居于節目本位,舞臺劇中人物的舉手投足之間,無不散發著文人墨客的風雅中正,起立、落座、行禮、交談,演員的一切言行舉止,悉數展呈了華夏禮儀之邦的氣韻風范。演播室的整體氛圍宛如古人書房的一隅,隱去了娛樂喧嘩,處處有書聲、書香為伴,當代讀書人撒貝寧和專家、演員,在翻閱書籍和試穿復原服裝時都極為細致用心,撒貝寧在拜別每期主人公時,更是特意施古禮以示恭敬。“人們在電視儀式中重新確認和鞏固了自身在社會結構中的身份,以戲仿、虛構的方式找尋到了社會聯結的紐帶。”[2]身居書室,自當崇書、好禮,以“書”為核心的情感儀式充盈于舞臺細節與節目氛圍之中,建構了炎黃子孫共同的文化心理認同。
三、“典籍+核心價值”——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
傳統文化具有多種層面上的意義:教育意義、宣傳意義、社會倫理意義、身份標識意義等,不一而足。創作者必須將傳統文化與能夠展現當代價值觀的藝術形式相融,以雅俗共賞的新穎方式,講出一段歷史故事的核心內容,才能實現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將其升華至藝術和民族集體身份標識的高度。
(一)知微——以人民為核心的歷史觀
《典籍里的中國》所選史籍,無不體現著對人命運的關切、表現和把握,《史記》《尚書》雖由宏觀處著史立傳,卻處處流露出對百姓蒼生的體恤關懷,為黎民生計而憂勞的樸實情感。《天工開物》是古代典籍中少有的實學之書,詳細記錄了平民百姓勞作時使用的各類工具。本節目將這部誕生于田間地頭的民間智慧寶典,與高居廟堂的四書五經并提,列為全集的第二期,其用意頗深,意在提點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間的話語秩序。古時處于邊緣狀態的實用科學,在今人“修齊治平”的社會理想中卻占據重要位置,古代唯有士大夫方能釋讀的典籍經典,今日人人可讀、人人可解,大眾話語的崛起呼應了本節目的創作宗旨。
《典籍里的中國》在釋義經典時強調典籍中的民本思想,《史記》一集中,《陳涉世家》中大澤鄉起義的情節被演繹出來,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擲地有聲,由當代讀書人撒貝寧道出司馬遷將陳涉列為“世家”人物的細節。人民的力量在2000年前已有顯影,而節目對《尚書》的解讀更是緊緊圍繞著“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來展開,堯舜之治順應民心,大禹為民請命、安定九州。“民為本,社稷次之”的思想早已刻入三皇五帝的傳說中,回眸望向當今時代,人民是歷史主人公的思想也已深入人心。時間長河的記憶沖刷下,文化傳統的斷層拉開了古人今人間的距離,而《典籍里的中國》卻能夠在古今時空中來往自如,根本原因便是該欄目立足于人,注重以人為本的歷史觀和民本思想的呈現,起到了凝聚民族文化身份、黏合歷史記憶的作用。
(二)知彰——華夏一體觀與文明復興
一個真正的文明大國,其國民應對本民族文化有著高度的“自知之明”,知曉文化的淵源與流向,了解其發展脈絡和精神特征。“只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化自覺,才會有發自內心的文化自信,也才會有文化自強的底氣。”[3]《典籍里的中國》歸根結底是要以綜藝形式堅定文化自信的基礎,自信必然來自于觀眾內心對中華民族文化的認同與敬仰,節目通過“一問一答”的設問結構來建構身份認同,從而追本溯源,探中華民族之根脈。
“一問”即專家品讀會中提出的觀點,“一答”即觀眾從藝術演繹中自我參悟的答案,在設問與尋求觀眾反饋的有效互動中,典籍中許許多多的奧秘被觀眾自主地挖掘出來,不需以高高在上的口吻布道宣講,便能闡釋歷史文獻的人文魅力。以《史記》為例,專家率先拋出知識點——《史記》有紀傳體、實錄兩大開創性價值,隨即由觀眾在司馬遷子繼父志的生命足跡中傾聽回答。太史公為千秋凜然的英雄之氣著《項羽本紀》,為李廣、李陵祖孫的報國情懷著《李將軍列傳》,受刑后忍辱負重,寫下字字泣血的《報任安書》。節目對典籍溫度與情懷的深掘,加深了觀眾對“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的體悟。伏生少時學《書》,后逢戰亂舍命護《書》,晚年講學傳《書》,泱泱華夏自古便是一體,對典籍的傳習從古至今、綿延不絕。經由節目對典籍精華的提煉,《史記》《尚書》已不再是冰冷、晦澀的泛黃卷冊,而是涌動著“家國一體”的赤子情懷和大一統思想,激蕩著民族氣魄與當代價值。
結語
“欲知大道,必先為史。”《典籍里的中國》是一場格調高雅的傳播儀式,以典籍的代代相傳,強化開卷有益的教化氛圍。節目以舞臺劇的形式向歷史最深處漫溯,尋喚古老卷冊中的當代省思,過去與未來的雙重維度,變舞臺劇藝術的即時性為歷時性,恰恰應和了貫通古今的創作宗旨。本節目的成功范例啟示著我們,在大眾精神需求日益提升的當下,文化節目更應“飲水思源”,廣開歷史資源并為我所用的同時,還需定心廣志,以平和之境界,深入體會傳統文化的精華本義,在核心內容和精神層次上提升節目質量。
參考文獻:
[1][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M].何道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19.
[2]王青亦.真實電視:電視儀式與審美幻想[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2:80.
[3]萬資姿.與文化自信相關的三對重大關系[N].光明日報,2017-04-2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