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詞中的“隱喻”例解

王 梅

(錦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小學教育系，遼寧 錦州 121001)

1980 年，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喬治·萊考夫（George Lakoff）和馬克·約翰遜（Mark Johnson）的著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The Metaphors We Live By），書中首次提出“概念隱喻”理論（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隱喻滲透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不但在語言里，而且也在思維和活動中。我們思維和行動所借助的概念系統本質上是隱喻的。”[1]106自此，隱喻不僅被看作是語言使用中的一種修辭現象，而且也被看作是人類交流中不可缺少的思維方式和認知工具。

人們在對周圍事物的認知活動中，常常使用自己熟知的、具體的概念，去認識、思考和界定那些陌生的、抽象的概念，從而在不同概念之間形成特定的聯系[1]106。隱喻就是借助一個概念域結構去理解另一個不同的概念域結構的過程。其本質是通過儲存在思維庫中的原有事物和經驗來理解和體驗新的事物或經驗。

隱喻的過程涉及到兩個概念域，一個是始源域（source domain），一個是目標域（target domain）。其中目標域是被描述的概念，是對我們來說陌生的知識，是隱喻的始發點，而用來描述目標域的概念就是始源域。把始源域概念中的全部或部分內容映射（mapping）到目標域，進而形成對目標域的理解與認識，就是隱喻。這種映射會在始源域與目標域兩個概念域之間產生穩定的、系統的對應關系（correspondences），從而幫助人們更好地認識外部世界。人們在解讀隱喻表達時，總是把其關于始源域的知識或經驗映射到目標域，進而重新認識目標域的部分或全部概念特征，這一過程就是對隱喻的理解。例如：

“性冷淡風”如今的覆蓋面廣且水準穩定，除了時尚界，IT 界、雜貨界、家裝界……都有它的身影。

“性冷淡”原屬于醫學范疇，通過隱喻使詞語的醫學意義上的語義映射到社會生活的許多領域，代表簡潔、原色、直線條、中性的極簡主義美學風格。這種美學風格表面簡約、克制，但是卻隱含著更為廣闊的想象空間。“性冷淡”一詞的跨界隱喻，很好地詮釋了設計者的創意理念。

在文化的發展過程中，隱喻和詩歌的關系一直都是密不可分的。古典詩詞是隱喻的無盡寶藏。古典詩詞往往由于其含有豐富的隱喻元素而難以理解其深意。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代表現象。在中國文學史上，宋詞堪與唐詩雙峰并峙，其中蘊含著豐富的隱喻。詞發展到了宋代，可以說千帆競秀，華彩紛呈。在眾多詞人中，蘇軾以詩為詞，開闊了詞的表現范圍，突破了詞的思想內容，豐富了詞的風格，使詞從音樂的附庸轉變成為真正獨立的抒情詩體，從而提高了詞的文學藝術品位，成為我國古代文學歷史長河中繼漢賦、唐詩的又一顆璀璨明珠。

本文嘗試從認知語言學的概念隱喻角度，對蘇軾詞進行研究。

一、以物喻己，表達孤高品格

人類的情感是豐富的。作為人類的一種既普遍又永恒的情感——孤獨，幾乎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深入人們的內心。許多偉人一生都在孤獨寂寞中度過，因為他們無法改變社會現實，亦難以改變自己去適應外在的環境。蘇軾的偉大注定了他的孤獨，因為他一生堅持自己的操守，不愿隨俗浮沉。于是，在他的文字中也會時常流露出孤獨和寂寞的情感。在蘇軾的詞作中，表達“孤”的意象極為常見，如“孤客”“孤鴻”“孤城”“孤峰”“孤光”“孤猿”“孤帆”等，透過這些意象，我們可以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詞人內心深處不被理解的寂寞和孤獨[2]。

在蘇軾的眾多詞作里，令人印象最深的“孤”之意象，當算是“孤鴻”了。關于“孤鴻”意象的典范之作，當是這首《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此詞作于元豐五年（1082）十二月，蘇軾當時在被貶之地黃州，臨時借住在定慧院。早前熙寧變法時，蘇軾因對王安石的新法持有不同政見，被出補外地為官。當他來到任所看到地方官吏執行新法時多有擾民，心中極為不滿，便將其發之于詩文之中。因此，觸怒了新黨，污蔑蘇軾謗議朝政，將其逮捕下獄。新黨對蘇軾百般構陷羅織罪名，必欲置之死地，這就是震驚朝野的“烏臺詩案”。幸而宋太祖在立國之時就立下詔令不許治文官死罪，最后宋神宗赦罪釋放蘇軾出獄，將其降為黃州團練副使，規定不得簽署公事，不得擅自離開安置所。蘇軾素來“奮厲有當世志”，突然遠離了政治中心，備受打擊可想而知。面對世路的無常、理想的破滅，蘇軾常常在他的詞作中委婉含蓄地表達自己的自由和理想遭受挫折之后的抱憾。

深秋的月夜，萬籟俱寂，詞人夜不能寐，彷徨于定慧院中。忽然，一只孤鴻出現在詞人的視野中，一時間靈感頓生，滿腔的孤憤藉由孤鴻噴涌而出。缺月、疏桐、漏斷、更深，暈染成一幅清冷孤寂的月夜圖，而獨自徘徊于小院的幽人，巧遇同樣形單影只的鴻雁，那種孑然獨立的共鳴，油然而起。此時的蘇軾正經受新、舊兩黨的輪番排擠，身處夾縫之中，抱負不得施展，更無人理解，無人寬慰，很多舊交怕被牽連，都紛紛遠離蘇軾。“幽人”憂心忡忡，惆悵滿懷。面對仕途的坎坷，詞人迷茫過，失望過，但是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自己正道直行的志向。正如孤鴻，即使環境惡劣，也不會輕易改變自己高潔的品性，這與蘇軾的品格不謀而合。詞人的內心耿介清明，不肯委曲求全，更不肯與他人同流合污。

抒發“幽人”的品格與情懷，當是這首詞所要表現的目的，但詞人并沒有直接抒寫，而是巧妙地將自己內心的情感投射到偶然邂逅的孤鴻身上。詞人久久注視著同他一樣孤單的鴻雁，它在深夜里躑躅獨行，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驚嚇，驟然飛起，在空中戀戀回首，帶著滿腔的幽怨，于寒枝中盤桓，卻終不肯棲息，最后落在了清冷的寂寞沙洲上。在這里，詞人為我們營造了一幅凄冷月光下，一只鴻雁孤獨棲身于茫茫沙洲的圖景；在蕭索冷落的氣氛中，詞人從孤鴻獨立不群的翩躚姿態，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遺世獨立。鴻雁是一種候鳥，隨季節的更替結隊遷徙。這似乎與蘇軾有共通之處，蘇軾自年少時離開老家四川眉山，此后一生顛沛流離，居無定所。落單鴻雁的彷徨無助，對于體察入微、靈心善感的詞人來說，就更容易觸發其孤零無依的憂思。況且古來就用“鴻鵠之志”來形容志向遠大、品質高潔，這更與蘇軾的精神追求一致。孤鴻的孤獨、高潔形象，正好與作者自己的主觀人格契合，完美地詮釋了詞人的內心世界，自然成就了“孤鴻的形象是蘇軾自身精神幽獨的體現”[3]，遂形成了“孤鴻即自己”這一隱喻。見圖1。

圖1 概念隱喻映射圖

二、以節候喻人生經歷，表達仕途坎坷

蘇軾的一生，流離轉徙、飄泊不定，既有聞達天下的顛峰時期，也有壯志未酬的失意處境。面對人生的起起落落、寵辱沉浮，他在詞作中時常流露出人生虛無、人生如夢的感慨。這首《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就寄寓了他深沉的人生之思。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該詞作于蘇軾被貶黃州的第二年秋天，節候的變遷引發了詞人的悲傷感慨。夜深人靜，風葉鳴廊，詞人自感朱顏辭鏡，人生短促，倏忽之感油然而生。一時間身世之傷、憂國之心、思弟之情，一起涌上心頭。

上片的開端便是一個隱喻——人生如夢，由始源域“夢”映射到目標域“人生”：夢是虛無飄渺、轉瞬即逝的，人生的是是非非、喜怒哀樂、榮辱沉浮、得意失意，到頭來也終將如夢幻一樣消失。詞人以“人生如夢”來渲染凄涼、冷清的意境。接下來第二句便以“人生幾度秋涼”來隱喻人生的短暫、世事的多艱。以往的窮達福禍，似乎就在昨日。又是一年秋涼，時間在無情地流逝，它磨蝕著有限的生命，詞人不禁生出惜時之感。一個“涼”字，表面看，似指秋天帶給人身體的涼意，實則表達了詞人內心的凄涼。自己滿懷襟抱，卻被困在這離京城萬里之遙的僻壤，內心的失落可想而知。這種以溫度隱喻情感的表達方式，在漢語中非常多見，例如：“冷冷地回答”；“心情很陽光”；“我很失望，好像掉進了冰窟窿似的，從頭涼到了腳”。這樣的表達中，“溫暖”常用來隱喻向上的、積極的情感；相反，“寒冷”常用來隱喻悲傷、難過、負面的情感。蘇軾在詞中就是以秋天的涼來隱喻內心的凄苦。

詞的下片敘寫詞人獨自賞月，感時傷事。其中，“月明多被云妨”，別有深意。表面寫眼前的中秋夜景——云遮月，但聯系詞人此刻的身世遭際，不難得出蘇軾是在借“烏云遮蔽月光”來暗示新黨人士朋比為奸，排斥、陷害忠良之士。明月喻君子，烏云喻新黨中的奸佞小人。用明月來隱喻君子，是因為月光皎潔，照耀千里，恰似君子內心坦蕩，光明磊落。烏云隱喻小人，因為烏云總是遮蔽光芒，正如小人當道，妨礙公正。詞人連用這兩個隱喻，來表達對奸臣當道、自己慘遭迫害的憤慨，暗含了對昏暗朝政的諷刺。凄冷孤寂的月光下，往事千端，詞人思念自己遠在他鄉的弟弟子由，感慨自己身陷囹圄，不知何日才能與弟弟再相見，更不知何時再有實現“致君堯舜”理想的機會，凄愴的氛圍籠罩全篇。

三、以男女相思喻君臣遇合，表達功業追求

許多詩人都在詩詞中表達對美好愛情的渴望。在眾多的愛情詩篇中，有一類很耐人尋味，表面上通篇都在描寫愛情相思，但實際上寄寓的卻是對明君賢臣遇合的渴求，可謂詩心繾綣。早在屈原的《離騷》中，其孜孜以求的“求女”過程，就寄寓著詩人對美政和賢君的苦苦求索。曹植的《美女篇》中，“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是以盛年女子不得出嫁來抒發功業不成的怨嘆。再如李商隱的《無題》里也有“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的不平之感。在中國古代，社會職業劃分為士農工商四個階層，“士”作為“四民”之首，常以“道”為己任，許多讀書人一生都將“致君堯舜”作為其終生的奮斗理想。這種對實現理想的強烈渴求，使他們漸漸將追求對象具體化、現實化，每每將對功名的企慕喻為對心儀對方的熱烈追求、相思相通，遂形成了一種“用男女相思喻功業追求”的心理模式[4]。這種“異質同構”的心理聯想模式，也成為中國傳統文化抒情方式的一種新的特色。我們來看蘇軾的這首《沁園春·情若連環》：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也不須驚怪，沈郎易瘦，也不須驚怪，潘鬢先愁。總是難禁，許多魔難，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歡杳杳，后會悠悠。

凝眸，悔上層樓。謾惹起、新愁壓舊愁。向彩箋寫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書郵。料到伊行，時時開看，一看一回和淚收。須知道，這般病染，兩處心頭。

詞的上片先說主人公一方的相思。開頭是一組并列對句，用“連環”和“流水”形容愛情就像九曲連環纏綿反復，離恨恰似流水綿綿不休。所以，詞人慨嘆此“情”此“恨”，“甚時是休”。接著連用了兩個典故：“沈郎易瘦”的典故出自《南史·沈約傳》。據傳，沈約借病告老辭職，在給徐勉的信中說自己年老多病，近來腰肢瘦損，腰帶都日漸緊了。后人多用“沈郎腰瘦”泛指因故腰細的男子。“潘鬢先愁”是指潘岳在三十二歲時因見二毛（頭發斑白）而發愁，此后“潘鬢”就作為中年即鬢發斑白的代稱。這里，詞人連用一組扇面對句，來描寫相思的具體情狀——讓人衣帶漸寬，以至于鬢發都發白了。接著詞人點明“瘦”與“愁”的原因，“總是難禁，許多魔難，奈好事教人不自由”，原來是“好事教人不自由”。“好事”，當是指男女之間的歡會。因為時時刻刻惦記著這“好事”，心神都無法自主，所以才會有這漫漶無際的“情”與“恨”。最后詞人寫道：“空追想，念前歡杳杳，后會悠悠。”前歡已是杳無蹤跡，無路追尋，而后會又遙不可期，難以預卜。這樣，詞中所表現的“情”與“恨”就更加深沉，更加具體。

下片變換了角度與方位，詞人將抒情主人公的相思與伊人的相思交織在一起。過片寫道：“凝眸，悔上層樓，謾惹起、新愁壓舊愁。”“謾”即莫、不要的意思。這里承接上片所說相思情景，轉說當前的相思情景，相思之人怕上層樓，害怕追想往事，怕惹起“舊愁”交新愁。一個“惹”（觸動意）字，更加表現出詞人內心已積聚了無盡的愁思。接著寫道：“向彩箋寫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書郵。”無奈，只得將無盡的相思賦予一篇又一篇的彩箋，小心郵寄。其中，“寫遍”“字了”表現出主人公熱烈地傾訴衷情，將天下所有可用來訴說“思念”的字眼幾乎都用遍了。“重重”，意謂其密封程度，同時“密”除有秘密之意，又表明數量之多，一封連著一封。接著設想對方接到信之后的情景：“料到伊行，時時開看，一看一回和淚收。”“料”，是在假設，主人公從自身的相思，遙想對方的相思——也一定是情狀難禁吧。寫了對方的相思，反過來，更加增添了自身的相思，真是一處相思兩處別愁。視角的變換，由己及人，更加突出了詞人思念的迫切與痛苦。最后寫道：“須知道，這般病染，兩處心頭。”意思是說，要知道，這樣的相思，積郁于心，兩處牽掛，無法排解，人生就更加的痛苦。詞到這里戛然而止。

這首《沁園春》可謂將男女之間的相思之情抒寫得淋漓盡致，但如果我們僅把它解讀為一首普通的愛情詞，恐怕就有些辜負坡公的詩心了。著名學者孔凡禮在《蘇軾詩詞選》中這樣評價這首詞：“托男女之情恨，抒極不平的心曲。”蘇軾在步入仕途初期，曾與當政者有過一段“蜜月期”。蘇軾二十歲時與弟弟蘇轍一同隨父進京，首次參加禮部省試，就憑借《刑賞忠厚之至論》一篇文章，贏得當時的主考官同時也是文壇盟主的歐陽修的賞識，高中進士，一舉成名天下聞，被歐陽修視為繼他之后的下一代“文壇宗主”。之后在二十六歲時又參加制科考試，“入三等”，這是宋代科舉考試的最高等級，蘇軾為大宋朝百年來獲此殊榮的第一人。當時作為主考官的宋仁宗皇帝，感于蘇軾兄弟的才華，按捺不住欣喜，激動地對高皇后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注：蘇轍成績“入四等”）蘇軾年少即有經世濟民的政治理想，但由于自己的剛直不阿，不僅經歷牢獄之災“烏臺詩案”，此后更是多次受到排擠打擊，一生不是被貶，就是在去往被貶之地的路上，嘗盡宦海沉浮。但縱觀蘇軾的一生，他從未徹底沉淪，即便身在嶺南瘴癘之地、海南蠻夷之鄉，他仍不忘民生之事，始終期望有朝一日再次回到政治中心，施展自己的才華與抱負。因而這首詞從隱喻的角度來看，詞人念念不忘的相思即為對明君賢臣、政治清明的渴慕，對相思的癡迷與堅貞恰似于對明君的一片“忠誠”，相思之苦則寄寓君恩高遠、賢臣難遇明君之怨。

四、小結

作為思維的重要工具，隱喻直接參與了人類的認知過程。基于萊考夫的概念隱喻理論，筆者以蘇軾的三首詞——《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沁園春·情若連環》為例，根據三首詞所體現的主題來分析蘇軾詞的隱喻特點，得出三首蘇軾詞中的隱喻類型，分別為：以物喻己，表達孤高品格；以節候喻人生經歷，表達仕途坎坷；以男女相思喻君臣遇合，表達功業追求。

同時，根據始源域和目標域的相似性，對三首蘇詞中的隱喻認知機制進行了深度分析，得出一方面概念隱喻來源于我們自身的身體經驗，這體現了概念隱喻的普遍性和思維性；另一方面也表明概念隱喻由于受到特定民族文化的影響，因而也具有鮮明的民族文化特性。

本文嘗試運用現代西方認知語言學的概念隱喻理論來解讀中國傳統文化，從另外一個角度剖析中國古典詩詞，進而更加深刻體會詞中所傳達的隱秘情感。同時也從漢語言文化視角為概念隱喻理論的跨語言與跨文化研究提供了一定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