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君
關鍵詞:莊子 漁父 法天貴真 《楚辭》
〔中圖分類號〕I206;B2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21)07-0025-05
直至今日,還有一些學者用“法天貴真”一詞來概括莊子思想乃至道家思想,這是對莊子思想的誤解。“法天貴真”出自《莊子·漁父》。《莊子·漁父》篇的作者是誰?在中國古代主要有兩種看法:其一,《漁父》為莊子自作說,此說首創于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曰:“(莊子)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司馬遷明確認定《漁父》篇是莊子自作,以“詆訿孔子之徒”為寫作目的。其二,《漁父》是后人偽作說,此說的代表人物是蘇軾。蘇軾《莊子祠堂記》提出,莊子對孔子“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他認為《莊子》中有四篇偽作應該剔除,《盜跖》《漁父》兩篇“則若真詆孔子者”,《讓王》《說劍》兩篇“皆淺陋不入于道”。①一位是漢代偉大的史學家,一位是宋代偉大的文豪,兩位都擁有眾多忠實的信徒。要辨別《漁父》篇的作者與時代問題,首先需要判斷《漁父》的思想與《莊子》內篇的關系,如果兩者差異明顯就不是同一作者所為。本文認同當代學界的主流觀點:《莊子》內篇為莊子自作,所謂《莊子》內篇思想實即莊子思想。包括《漁父》在內的外雜篇為莊子后學所作,外雜篇思想與莊子思想有同有異,需要具體鑒別。可惜的是,迄今為止許多學者依然把《漁父》中的“法天貴真”命題看成莊子生命美學的核心命題,認為“法天貴真”是莊子思想中的一種重要表達。雖然有個別學者關注到了兩者之間的差異,②但尚未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我們認為:《漁父》中的“法天貴真”說與《莊子》內篇思想同中有異,不能用“法天貴真”說來指代莊子思想。把“法天貴真”說混同于莊子思想,客觀上抹殺了“法天貴真”說在古代思想史上的重要價值。由于《莊子·漁父》中的漁父提出了“法天貴真”的命題,因之與《楚辭·漁父》中的漁父拉開了思想上的距離。本文擬在前修時賢研究的基礎上,就《漁父》中的“法天貴真”說與《莊子》內篇思想的同異及《莊子·漁父》與《楚辭·漁父》中兩位漁父的同異談點粗淺的理解,就教于大方之家。
中國哲學史上的“法天貴真”說首先出現在《莊子·漁父》中。《漁父》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于俗,故不足。”在這段話中概括了《漁父》作者對“法天貴真”命題的理性思考。其中有對“真”的定義,有對“人理”在不同方面表現的說明,有“真”與“禮”及“真”與“俗”的區別等。
法天思想源于《老子·二十五章》中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法天”作為道家的基本概念也被莊子所承襲。在莊子哲學中,“天”是一個與“人”相對的概念。《莊子》內篇中無不貫穿著“法天”思想。“貴真”則與此有所不同,在《老子》和《莊子》內篇中都沒有出現過“貴真”這一詞組,“貴真”是《漁父》作者的首創。“真”在《老子》中只出現過一次。《老子·二十一章》曰:“道之為物,惟恍惟惚。……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這里的“真”是對“其精”的描述,與“貴真”的“真”并不相同。在《莊子》內篇中,《齊物論》篇出現了“真宰”“真君”:“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這里的“真”是對“宰”和“君”的限定。《應帝王》篇出現了“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這個“真”是對“德”的一種描述。《大宗師》篇多次出現了對“古之真人”的描繪:“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讠斤其入不距。”這里的真人和《莊子》內篇中出現的神人、至人、圣人一樣,都是莊子理想人格的化名。天人關系是中國古代思想家關注的焦點,比較起來道家比其他各家更加重視天人關系,在道家學派中莊子尤其重視天人關系。《大宗師》曰:“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大宗師》又曰:“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在莊子眼里,只有真人才能夠正確處理天與人的關系,只有能夠正確處理天與人的關系才可能會成為真人。在《莊子》內篇中,天、人、真人都是極為重要的哲學概念。但是《莊子》內篇中的“真”都是作為限定詞出現的,與以“真”為中心詞的“貴真”概念并不相同。
《漁父》的作者提出“法天貴真”命題,既是對《莊子》內篇思想的總結和繼承,也有對《莊子》內篇思想的發展和突破。《漁父》曰:“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他所謂的“八疵”“四患”皆與“真”相對,屬于偽與俗的范疇。王雱曰:“惟庶人、大夫、諸侯、天子皆冥其極而無心無我,則衣食、爵祿、貢職、財用皆度外之物耳,豈能累我而為憂乎!故不憂而已矣。不憂則自得,自得則入于無疵也。八疵、四患又何見其交生乎!”方勇:《莊子纂要》(六),學苑出版社,2018年,第746頁。在部分莊子后學眼里,道家求之于內,儒家求之于外,二者之間具有真與愚、真與俗的區別。
“法天”概念已經出現在《老子》書中,“貴真”是《漁父》作者獨自提煉出的一個哲學概念。雖然《莊子》內篇沒有出現“法天貴真”的命題,但《漁父》篇中的“圣人法天貴真”的提法并沒有逆違《莊子》內篇的思想。其中的“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祿祿而受變于俗”等觀點,是對《莊子》內篇思想的一種總結和傳承。因此,《漁父》的作者作為一位莊子后學,他的思想總體上屬于先秦道家思想范圍。莊子死后,莊子后學選擇了不同的學術方向,《漁父》的作者屬于莊子后學當中的一派。
孔子死后,儒分為八。莊子沒有孔子那么大的社會影響,他的弟子也為數不多。《莊子·山木》曰:“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又曰:“莊周反入,三月不庭。藺且從而問之:‘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列御寇》曰:“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據以上記載,莊子是有弟子的,其中一個弟子名叫藺且,藺且之外還有其他弟子,只是他們名不見經傳而已。《莊子·天下》篇的作者雖然沒有留下姓名,但他的學術造詣超越了同時代的眾多學者。從《莊子》外雜篇看,在莊子身后,應該同時存在著一些不同的莊子思想派別。如果以他們對儒家思想的態度來劃分,則可以分為三派:一派是激烈批判派,該派與儒家思想勢同水火,最典型的是《盜跖》的作者,此外《駢拇》《馬蹄》《胠篋》等篇也對儒家仁義思想持激烈批判的態度;一派是溫和守舊派,基本上沿襲《莊子》內篇的做法,對儒家學說雖有諷刺,但以宣揚法天思想為目的,例如《秋水》《徐無鬼》的作者;另外一派是儒道調和派,他們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莊子思想的舊框架,其思想中摻雜有一定的儒家思想成分,例如《漁父》《天下》的作者。從對后世影響的角度看,儒道調和派站得最高,走得最遠。他們可謂是后世儒道互補思想的先行者。戰國時代屬于社會大變革時期,各諸侯國紛爭不休,戰爭不斷,導致各種社會問題日益嚴重,傳統的儒家思想也難以維系人心。于是自然就出現了儒道互補的思想觀念。儒道互補觀念對后世士人的人格結構的定型和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
《漁父》作者關注的重心從《莊子》內篇中的天道轉移到了人事(亦曰人理)。與《莊子》內篇對待“為天下”的態度不同,《漁父》作者對社會問題極為重視。《漁父》曰:“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乃無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廷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后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人事(人理)問題、君臣關系成為《漁父》作者關注的頭等大事。作者認為只有符合等級制度的各就其位才能實現天下大治,如果天子諸侯大夫庶民四者離位,天下就會大亂。四者自正,等級分明,秩序井然,表現出作者對等級制度的認可與執著,這一點與先秦儒家的看法沒有區別。我們之所以把先秦儒家思想視為一種人生哲學或倫理哲學,就是因為儒家關注的焦點在于社會道德和倫理制度層面。而《莊子》內篇則與此不同。《莊子》內篇中最重要的是《逍遙游》《齊物論》兩篇,陳柱《闡莊上》:“《莊子》之書,大旨盡在內篇,而內篇之中最要者則在《逍遙游》《齊物論》兩篇而已。”陳柱:《諸子概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41頁。《逍遙游》討論的是精神自由境界,《齊物論》討論的是進入精神自由境界的方式,兩者都屬于形而上的范疇。《德充符》等篇討論莊子的德論思想。較之于精神自由境界,德論思想落實到了人倫日用層面,但它關注的是個體的人,并不是社會的人。對于社會的人、政治的人,莊子并不重視。《應帝王》曰:“天根游于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莊子理想中的人格是神人、真人,社會之人、政治之人,并不是莊子關注的重心。他對那些“鄙人”的勸告是“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不難看出,《漁父》作者與《莊子》內篇作者對待“為天下”“治天下”的態度截然不同。
與此相應,《漁父》作者特別強調忠孝觀念的重要性。《漁父》曰:“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事親是否慈孝,事君是否忠貞,是衡量一個人是否精誠貴真的重要標志。褚伯秀曰:“‘事親則慈孝以下一段,大有益于治道,有以見漁父亦非獨善其身者,用舍有時耳。”方勇:《莊子纂要》(六),學苑出版社,2018年,第748頁。忠于國君,孝于其親,是儒家思想要求士人的核心標準。《大宗師》篇借許由之口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涂乎?”莊子把儒家的仁義是非看作是對自然人的戕害,認為儒家仁義思想與道家順其自然的思想完全對立。
《漁父》曰:“真者,精誠之至也”。這里的“誠”借鑒了思孟學派的概念。郭維森先生說:“郭沫若指出:‘莊子后學和思孟學派接近的傾向,在“雜篇”中頗為顯著,屢屢把“誠”作為本體的意義使用,和思孟學派的見解完全相同。我在這里要補上《漁父》篇,其中強調精誠也明顯是思孟學派的影響。……《中庸》中也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就認為誠是自然之道,所以人也要追求:做到誠。‘真者,精誠之至也,正好說明這個意思。”郭維森:《〈莊子·漁父〉篇發微》,《阜陽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1期。我們發現,《漁父》之“誠”與《孟子》《中庸》之“誠”同中有別。戴震云:“誠,實也。據《中庸》言之,所實者,智仁勇也。實之者,仁也,義也,禮也。”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中華書局,1982年,第50頁。《孟子》的“思誠”明確顯示出人的主觀能動性。而《漁父》中以“精誠”并舉,其中的“精誠”乃指天然、本性、本真,其中并不包含仁義禮等人為的內容。當然,把天之道的誠落實到了人之道的誠,兩者思考的路向是一致的。從這一點來說,縱然含義有別,但《漁父》作者借用思孟學派的概念去解釋自己的思想,也可以看作莊子后學向儒家思想的靠攏。當然,“法天貴真”說的作者在借用儒家思想觀念的同時,也指出儒家思想的弊端,作者把道家的真與儒家的“禮”相對,把道家的真與世俗相對,把大道與人偽相對,主張每一位士人都應該“謹修而身,謹守其真”,脫離世俗與人偽。
孔子周游列國途中路遇隱士的故事,在《論語》和《莊子》內篇中已經數次出現過。《漁父》篇沿襲了這樣的敘事模式,把之前《論語》和《莊子》內篇中的一個情節、一個片段擴展為一篇跌宕起伏的短篇小說,其中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在《漁父》中,孔子遇見漁父之后,把漁父視為圣人,虛心向漁父求教。漁父不僅教訓了孔子的弟子,順便也教訓了孔子本人。在儒家信徒的眼里,《漁父》作者對圣人孔子犯下了大不敬之罪。其實,相比于《莊子》內篇,《漁父》的作者對孔子的態度已經非常溫和,對孔子的批評也算不上特別嚴厲。《德充符》曰:“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叔山無趾是一位尊崇老子的道家之士,他直接把孔子視為天刑之人,把孔子的學說視為諔詭幻怪之說。《漁父》中漁父對待孔子的態度與叔山無趾迥然不同。《漁父》曰:“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陳治安評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彼自以為與孔子一氣,而何詆訾之有!”方勇:《莊子纂要》(六),學苑出版社,2018年,第749頁。《漁父》中漁父對孔子的批評有數處,這些批評主要是說孔子不該多管閑事。對照《漁父》中的八疵,孔子所犯的僅僅是“非其事而事之”一項,也不是什么十惡不赦之罪。漁父既然對孔子說:“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可見在漁父眼里,孔子尚屬于可教之列。漁父評論孔子說:“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漁父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孔子之“仁”,并為孔子的性命存亡而擔憂。漁父對孔子的同情之心躍然紙上。
據上可見,“法天貴真”說中包含有對《莊子》內篇思想的突破,其中摻雜了一定的儒家思想因素。《漁父》向儒家思想的靠攏主要表現為從天道向人事的轉移,以及對儒家孝親忠君概念的吸納。因此,“法天貴真”說并不能完全等同于莊子思想。《漁父》作者對孔子的同情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作者對待儒家思想的態度。
談及《莊子·漁父》,讀者自然會想到《楚辭·漁父》,后人也常常將兩篇作品拿來比較。徐志嘯《〈莊子·漁父〉與〈楚辭·漁父〉》(《文學遺產》2009年第4期)是同類文章中的翹楚之作。雖然《莊子·漁父》與《楚辭·漁父》都以“漁父”名篇,兩篇中的“漁父”有相似的言行,但如果深入辨析,他們之間的區別還是非常顯豁。
《莊子·漁父》中的漁父和《楚辭·漁父》中的漁父是兩種不同類型的隱士。如果我們把莊子也看作隱士中的一類,那么就有了三種類型的隱士。《莊子·秋水》曰:“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莊子思想集中表現在《莊子》內篇中。莊子思想以道為中心,分為道論和德論兩個部分。莊子的德論以安命思想為中心,以“用心若鏡”和“與物為春”為兩翼。前言莊子后學中有溫和守舊派,他們依然堅持純粹的莊子思想。例如《徐無鬼》篇記載黃帝向牧馬童子請教如何為天下,“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作者把“為天下”看作一件在順應自然的前提下不經意的一件小事,其說與《應帝王》中對待“為天下”的態度基本相同;與此不同,莊子后學中的儒道協調派則開始求新求變,《漁父》篇的作者就在試圖調和儒道思想的代表。
歷代學者對《莊子·漁父》的學術價值有截然不同的評價。或推舉《漁父》為天下之至文,陳治安《南華真經本義》曰:“非莊子不能有此胸襟見解。有此胸襟見解,當自作《莊子》,必不假莊子作《莊子》。”②③④方勇:《莊子纂要》(六),學苑出版社,2018年,第749、752、723、747頁。或以為《漁父》的見解膚淺粗陋,宣穎《南華經解》曰:“此篇之淺陋膚漫,尤為可笑,不知何人續貂,其妄乃至于此!”②也有折中之論,陸西星《南華真經副墨·漁父》曰:“《漁父》篇,論亦醇正,但筆力差弱于莊子,然非讀《莊子》熟者,亦不能辨。此篇較《盜跖》《說劍》諸篇頗勝,辭旨明白,無勞箋解。”③按照我們前面的分析,《莊子·漁父》提出了“法天貴真”的命題,它對莊子思想有發展也有突破,顯然不屬于淺陋膚漫的可笑之作。陸西星“論亦醇正”的看法庶幾近之。《漁父》的作者面對自己所處的社會現實,提供了一種混合道家思想與儒家思想的濟世方劑。在《漁父》中這副方劑打動了儒家圣人孔子。陳景元曰:“真者,自然之性,內發于精誠,外感于天人。其用于人理也,忠孝哀樂,各得其宜,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禮者,世教;真者,天性。愚者恤于人,變于俗,故于道則不足也。漁父之道,不經不營,淡然無欲,而眾美從之,仲尼所以歸敬也。”④在此方劑中,道家屬于君藥,儒家屬于臣藥。作者試圖讓儒道兩家本為配伍禁忌、互相拮抗的兩味藥,組合成為互相抑制又互相協同的一味新型濟世良藥。
《楚辭·漁父》的漁父也許是屈原在流放途中遇見的某位真實人物,也許只是屈原想象中的一個人物,他代表了與屈原意志相反的另外一種聲音。正如徐志嘯先生所說:“(屈原的)漁父其實是說了一個在他本人和當時一般人看來清楚不過的道理,但可惜屈原并不聽從。屈原寫這篇《漁父》的目的正是要反其意而用之,以進一步突出自己為理想抱負的實現而矢志不渝的堅定意志。”徐志嘯:《〈莊子·漁父〉與〈楚辭·漁父〉》,《文學遺產》2009年第4期。這些一般人清楚不過的道理,也可以從廣義上認為其屬于道家思想,看作隱士的一種處世之法。但它不僅沒有莊子思想的深度,甚至也沒有《莊子·漁父》中的理論高度,只是一種常理的推衍。《莊子·漁父》中的漁父有濟世方略,而《楚辭·漁父》中的漁父只是一個世間的智者。屈原作為楚國的三閭大夫,按照《莊子·漁父》的分類屬于大夫系列,大夫具有大夫的擔當:“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作為國之棟梁的大夫一定要忠于職守,行為清白,建功立業。作為庶民的孔子則不必汲汲以求。《莊子·漁父》曰:“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他勸告孔子停止那些與時代不合時宜的舉動,“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他建議孔子“謹修而聲,謹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教導孔子要按照道家思想去行事做人。而《楚辭·漁父》中漁父對屈原的建議是:“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他教給屈原的是為了明哲保身,即使與世人同流合污也未嘗不可。
如此,我們看見了三種不同的隱士形象:一種是思想家莊子,他不與統治者合作,提出“天與人不相勝也”的哲學命題;一種是《莊子·漁父》中的漁父,他是一位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儒家思想觀念的莊子后學,提出了“法天貴真”的濟世方略;一種是《楚辭·漁父》中漁父,這是一位通常意義上的遁世者、混世者,并沒有表現出自己的思想深度。
綜上所述,《莊子·漁父》首次提出了“法天貴真”這一哲學命題。此一命題與《莊子》內篇思想具有內在聯系,可視為莊子后學對莊子思想的一次回顧與總結。同時,“貴真”命題又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莊子思想的框架,吸納了某些儒家思想因素。因此,我們既要看到作為莊子后學的《漁父》作者,他的思想總體上依然屬于先秦道家思想范圍,同時也要看到“法天貴真”說并不完全等于莊子思想,那種將《漁父》篇中“法天貴真”思想與《莊子》內篇思想混為一談的觀點與史實并不符合。《漁父》作者之所以提出“法天貴真”的命題意在協調儒道思想以解決當時社會的重大問題。較之《楚辭·漁父》中的漁父,《莊子·漁父》中的漁父具有積極濟世的思想意識,二者在思想深度上不可同日而語。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
* 基金項目:貴州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國學單列課題“莊子思想與中古文學研究”(20ZGX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