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來到我生活的城市
已經一段時間。她常常向我問起
飯錢、車油錢和房貸
我總是在心里給它們打個八折
然后告訴她,直到她稍稍舒口氣
如果她還是大呼“太貴了”
下次我會把折扣打得更低一點
我下班進門時,她總是
把咳嗽壓得很低很低
把買回的藥丸藏得很隱蔽
她幫我帶兒子,以為還是當年
那個生下我三天就去雙搶的壯年婦女
她試圖忽略三十年的風雨
在我們面前風風火火,忙個不停
我們在相互隱瞞中平靜地生活
又擔心會露出馬腳
因此都想在技藝上更勝一籌
但紙總有包不住火的時候,當真相
像火一樣,從精心編織的紙團中冒出來
我們會被火灼疼,也被火溫暖
一遍遍擦拭這熟悉的肉體
洗去身上沾染的塵埃
這塵世終究躲不過
注定要在其中打滾
我虛度了好日子,空留污垢
對這具軀體時有羞愧
它見證人世,也與時光對抗
更羞愧的是,這體內永遠
洗不盡的黑暗,一次次降臨
只有我躺進更深的黑夜里
入睡了,才不需要將它清除
一個人在黑燈瞎火里摸索
感到無所適從,但并不孤獨
一盞黑燈正陪著他
它有比人更深的黑暗
一盞黑燈,積蓄了充足的光和熱
而甘于承受此刻的暗與冷
像一個人的心臟,它知道自己
有瞬間就推開它們的力量
荒涼的冬天
唯一的光亮,來自
那些還沒有凋落的綠葉
樹張開它們
像一位披頭散發的父親
在冷風里瑟瑟發抖
卻給我們慰藉
在自然的興衰里
樹像一處季節的遺址
曾經,我們在這里路過繁華
如今,又被它指向未來
清晨,一陣寒冷掀開他的被子,
他在惺忪的睡眼中醒來。
第一次,他感覺自己醒得如此徹底,
仿佛大半年都是在迷糊中度過,
甚至是這大半生。站在窗前,
他看到冬風肆意掀起紙屑和樹葉和
行人的衣角,萬物都在露出本相。
第一次,他感覺如此敞開。
他把自己像書簽一樣,從時間
之書中抽出,成為獨立的一頁,
以記載一個節令壓在他身上的意志。
走過許多條路,
每一條都在身后消失,
每一條都逼著我通向你。
指南針已找不著北,
呼叫的救援車
正送往去維修的路上。
我的腳還陷在我的腳印里。
我的眼淚,卻在你的
眼眶里不停打轉。
黃昏,我們蹲在門口玩畫片。
一個陌生人帶著一團陰影出現,
向我們打聽一個搬走的鄰居。
“糖,給你們買糖吃。”
他話里的甜味讓我們抬起眼神。
穿過茅園巷,進入朝陽村,
我們不停地趕了三公里路。
快到老鄰居家時,陌生人的
腳步突然加快。我們遠遠地
落在后面。天一下暗下來。
我和妹妹往回拖著腳步,
突然,背后有人喊我們的名字,
天亮了一下。老鄰居趕來,
給我們每人手里塞了兩粒糖。
我嚼著,一粒好苦,一粒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