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麗霞,許為賓,肖 祺
(貴州大學 管理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0)
高管在職消費是公司治理研究領域中一個備受關注的重要主題,然而關于此主題的研究尚未達成一致性意見,爭論也從未間斷。早年的研究集中于探究在職消費的性質,源于“代理觀”的研究認為,在職消費是高管對公司資源的侵占,是一種代理成本[1]。源于“效率觀”的研究則認為,在職消費是一種隱性激勵,有助于提升高管的工作效率[2]。但是對于在職消費性質的研究不能解釋這樣一個問題:不同高管的在職消費為何存在差異。為此,近年來部分學者開始從關注“是什么”轉向“為什么”,以挖掘在職消費現象背后的動因。
現有文獻主要探究了企業內外部各種治理機制的影響效應,如董事會結構、內部控制、曝光機制、外部監管、廉政建設等。然而,此類研究并沒有交代各種治理機制的關鍵代理人的影響,將作為在職消費載體的高管認為是偏好相同的同質化個體,而忽視了高管自身的意志偏好等個性化特征對在職消費的影響。依據高階梯隊理論,高管的性別、年齡、生活工作經歷等特征塑造了高管的意志偏好,進而影響其行為選擇。特別是生活經歷的異質性,會對高管人格特征與價值觀念產生深遠影響[3]。我國當代的企業高管大多出生于改革開放之前,大多經歷過物質資源相對匱乏的生活,在其成為企業高管后,物質資源生活條件會有明顯改變,其生活作風是堅持勤儉節約還是會報復性消費,是一個有趣的問題。為此,本研究所關注的科學問題是:高管貧困出身如何影響其在職消費水平?兩者之間的關系是否會依賴公司經營風險而發生變化?
本文可能的邊際研究貢獻主要表現在以下三方面:一是驗證了我國資本市場中,高管貧困出身對在職消費的影響,從新的視角擴展了在職消費影響因素的相關研究?,F有關于企業在職消費影響動因的研究主要是從公司治理角度出發,探討各種公司治理因素的影響效應。而本文則是基于高階理論和烙印理論,檢驗了高管貧困出身如何影響其在職消費行為,將在職消費動因進一步推進到了高管個體層面,從而為高管在職消費動因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理論分析線索;二是加深了對于高管貧困出身作用條件的認識。本文檢驗了研發投入和產品市場競爭程度等情境因素的調節效應,從而有助于拓展對高管貧困出身影響機制的理解和對影響效應的邊界條件的認識;三是豐富了高管生活經歷如何影響企業行為的研究。現有文獻主要考察了高管早年饑荒經歷或災難經歷等早期生活經歷對企業風險承擔行為的影響,而本研究則是從與生俱來的貧困出身視角出發,探究其對于在職消費行為的影響,從而為高管生活經歷如何影響企業行為研究補充了新的經驗證據。
“高管”這個詞經常會讓人聯想到處于社會等級體系頂端的戰略領導人。然而,這些職位帶來的財富和特權可能掩蓋了這樣一個事實,即并非所有高管在成長過程中都有著相同的社會階層出身,或早期擁有財富的機會。一個典型事實是,改革開放以前,受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客觀物質基礎以及自然災害等原因的影響,中國社會的貧困程度比較高。對于有過貧困出身的個體來說,這意味著物質資源的匱乏和約束。個體所面對的客觀的物質資源會影響其主觀的思想認知[4]。烙印理論認為,在一個人生命中的一個或多個敏感時期,一個人“發展出反映環境顯著特征的特征,盡管隨后的時期環境發生了重大變化,這些特征仍然存在”[5],并進而影響個體決策。因此,早年貧困生活經歷可以對個體決策產生深遠的影響,即使在個人經歷了客觀的成功和獲得了相應的財富地位之后,早年的貧困生活經歷的影響也不容易被拋棄[5]。
從現有文獻來看,貧困生活經歷對個體認知偏好會產生如下影響:
一是貧困經歷影響個體的財富觀。稀缺理論認為,任何形式的資源稀缺,都會改變個體對該稀缺資源的敏感性,長期的資源約束會形成稀缺心態,形成對稀缺資源的注意力“聚焦”,從而影響決策和認知能力[6]。貧困出身的本質在于個體面臨物質資源的匱乏,這種經歷會使得個體形成對財富、地位等資源的“稀缺心態”,更加珍惜所擁有的物質資源。同時,除了物質條件外,個人往往被與自己相似的社會圈層的其他人包圍,并與他們一起度過大部分時間,很少跨越社會圈層界限。個人會發展出一種“習慣”,或一套對于其所處的生活圈內成員來說被認為是規范的性格、期望和行為。而處于貧困圈層的父母通常會教導孩子要養成艱苦樸素的生活方式,并“避免錯誤”[7]。因此,有過貧困出身的高管受早期生活經歷烙印的印象,會更加珍惜其所擁有的物質財富或繼續保持早年養成的艱苦樸素的生活習慣,進而減少在職消費?;谏鲜龇治觯疚奶岢鋈缦录僭O:
假設H1a:貧困出身的高管其在職消費水平更低。
二是貧困出身也影響個體的時間偏好和自控力?,F有研究認為,貧困會降低人們對于未來的耐心,產生更多的時間貼現行為。其原因在于貧困的個體經常面臨物質資源的約束,其生活環境的不確定性程度更高,為應對生活情境的威脅,其對于資源的現實需要的迫切程度更高[8]。個體在貧困生活中養成的時間貼現偏好在其成為企業高管后,也會影響其在職消費行為。因為相對于企業未來實現價值最大化后的個人收益,在職消費的時間貼現率更高,這與有過貧困經歷的高管的時間貼現偏好心態相契合。同時,貧困經歷也會影響個體的自我控制力。現有研究表明,抑制外在誘惑會消耗個體的自我控制資源,貧困程度較高的個體面臨的誘惑更多,自我控制消耗更快。因此,有過貧困經歷的個體在其生活條件改善后更有可能做出無節制的花銷等非理性行為?;谏鲜龇治?,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H1b:貧困出身的高管其在職消費水平更高。
現有研究表明,貧困出身會影響個體風險偏好,對風險的態度更加敏感[7]。物質資源匱乏的貧困生活經歷會使得個體產生對不確定環境的適應性反應,對風險承擔的后果更加悲觀,對風險的規避程度更高。早期生長于貧困環境中的個體,身心均受到貧困環境的熏陶與感染,為了適應貧困環境求得生存與發展,會養成“保守、厭惡風險、求穩”的思想觀念和行為習慣[8]。即使其后期脫離貧窮,也會出于預防心理而繼續保持之前的思想觀念和行為習慣。對于早期有過貧困出身的CEO 而言,貧困環境給他刻下的烙印會持續影響其后期的認知與行為,使其不自覺地將上述非理性預防觀念帶入到工作中來。如馬永強和邱煜(2019)[5]的研究表明,貧困出身的高管具有較高的風險規避性格特征;劉振杰等(2019)[8]的研究發現,有過貧困經歷的董事長任職的企業的戰略風險承擔水平更低;Feng 和Johansson(2018)[9]的研究證實,有過困難生活經歷的高管對風險的規避程度較高,財務策略較穩健。
對于有過貧困出身的高管來說,風險情景對其造成的心理壓力更大,風險較高的企業資源相對受限,企業所面對的不確定性也比較高,在此情景下,有過貧困出身的高管為彌補企業經營風險所帶來的心理壓力,就更有可能索取更高的經濟回報[5]。尤其是在薪酬激勵短期內難以調整的情況下,其可能會通過加大在職消費水平進行彌補。因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H2a:企業經營風險會削弱高管貧困出身與在職消費之間的負向關系;
對獨立學院教師隊伍建設特色體系的思考…………………………………………………………………………李 軍(3.69)
假設H2b:企業經營風險會強化高管貧困出身與在職消費之間的正向關系。
本文以2008—2018 年滬深A 股上市公司為初始樣本,在此基礎上對樣本進行如下篩選:(1)剔除初始樣本中所有*ST、ST 及金融保險行業公司樣本;(2)剔除相關數據缺失的公司樣本;(3)剔除數據明顯異常的公司樣本;(4)剔除了截至2007 年12月31 日上市不足一年的公司。最終本文獲得2 044個樣本觀測值,為了避免異常值的影響,本文對連續變量在1%和99%分位上進行Winsorize 縮尾處理。其中高管貧困出身的數據通過手工方式收集整理,其他數據通過CSMAR、CNRDS 數據庫獲取。
1.被解釋變量。在職消費(Perk):本文采用兩種方式進行了測量,一是將管理費用扣除董監高薪酬和無形資產攤銷等明顯不屬于在職消費項目后的剩余金額取自然對數(Perk1)。二是參考權小鋒等(2010)[10]的研究計算超額在職消費(Perk2),如下:

其中Perkt 表示在職消費總額,為管理費用扣除董監高薪酬和無形資產攤銷等明顯不屬于在職消費項目后剩余的金額,Assett-1為企業上期總資產,ΔSalest為主營業務收入變動額,PPEt為本期固定資產凈值,Inventoryt為本期存貨總額,LnEmployeet為企業員工人數的自然對數。我們對樣本進行分年度分行業回歸,所得到的因變量預測值表示管理者正常在職消費總額,實際發生的管理者在職消費總額與預期的正常在職消費總額之間的差額表示超額在職消費(Perk2)。
2.解釋變量。高管貧困出身(Poor):本文將出生于貧困地區或貧困家庭的企業總經理界定為貧困出身的高管,貧困地區的界定以國務院扶貧辦披露的貧困縣名單為依據。貧困家庭以相關媒體報道的高管信息為依據,經過百度搜索、企業官網以及相關媒體網站進行手工核對整理。對于符合上述情況的企業高管,我們將其賦值為1,否則為0。
3.調節變量。一是以研發投入(R&D)代表企業內部風險承擔情況,即企業研發投資總額/營業收入;二是以產品市場競爭程度(HHI)代表企業面臨的外部市場風險,即HHI 值越大,表明企業所面臨的市場競爭程度越小。
4.控制變量。參考孫昌玲等(2019)的研究,本文控制變量包括:企業規模Size(企業當年期末總資產的自然對數)、資產負債率Lev(總負債/總資產)、盈利能力ROA(總資產收益率)、企業成長性Growth((第t 年營業收入-第t-1 年營業收入)/ 第t-1 年營業收入)、董事會規模Boards(董事會成員總數)、董事會獨立性Indepen(獨立董事人數/董事總人數)、企業性質State(實際控制人性質為國有企業取值為1,否則為0)、大股東持股情況TOP1(第一大股東持股比例)、機構持股比例MShare(機構股東持股比例之和)、高管持股EShare(CEO 持股總股數的自然對數)、高管薪酬Salary(CEO 薪酬+1 的自然對數)、高管性別Gender(性別為男性,取值為1,否則為0)、高管年齡Age(CEO 實際年齡的自然對數)、高管教育程度Edu(依照中專及中專以下/大專/本科/碩士/博士,依次取值1/2/3/4/5)、高管權力Duality(若董事長與總經理兩職合一,則取值為1,否則為0)、地區經濟狀況GDP(地區人均GDP 的自然對數),此外還控制了行業效應(Ind)和年度效應(Year)。
表1 列示了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如表所示,高管在職消費的兩個測量指標(Perk1 和Perk2),其均值分別為18.405 和-0.008,標準差分別為0.736和0.017,表明不同的企業高管在職消費水平存在一定的差異;高管貧困出身(Poor)的均值為0.346,標準差為0.476,表明樣本群體中有34.6%的高管有過貧困出身,其余變量情況如表1 所示。

表1 描述性統計表
本文進行VIF 檢驗后,未經列示的結果顯示,所有變量的方差膨脹因子均在1.05~2.16 的范圍內,均值為2.66,即VIF 值遠小于10,說明本文模型不存在明顯的多重共線性,因此可以作進一步檢驗。我們采用OLS 回歸對假設H1a、H1b 進行了檢驗,高管貧困出身對其在職消費的影響結果(見表2)(限于篇幅原因,未呈列所有變量回歸結果,下同)。在(1)列、(3)列是未控制行業和年度效應的結果,可以看出,貧困出身(Poor)與在職消費(Perk)的估值系數均在1%水平上正向顯著。(2)列、(4)列加入行業和年份控制變量后,貧困出身(Poor)與在職消費(Perk)的估值系數分別為0.092、0.003,T 值分別為4.267、3.566,均在1%水平上顯著。這表明,有過貧困經歷的個體在其生活條件改善后更有可能做出無節制的花銷等非理性行為,即具有貧困生活經歷的高管其在職消費水平更高,這也意味著高管貧困出身對其在職消費的強化效應得到了驗證,假設H1b 得到驗證。

表2 高管貧困出身對在職消費的影響
為進一步檢驗高管貧困出身與其在職消費關系是否會因為所面臨的風險情境不同而發生改變,我們對假設H2a 和H2b 進行了檢驗。本文將樣本以中位數劃分為高風險組(市場競爭程度較高組(HHI=1)、研發投入較高組(R&D=1))和低風險組(市場競爭程度較低組(HHI=0)、研發投入較低組(R&D=0))。以為,在風險較高的情境下,企業的資源通常不會過于寬松,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資源寬松對高管在職消費的影響,有助于緩解其可能存在的內生性問題,回歸結果如表3 所示。

表3 風險情境的影響作用
以研發投入程度為企業風險水平測量指標進行分組檢驗發現,在高風險樣本組,貧困出身(Poor)與在職消費(Perk)的兩個測量指標的估值系數分別為0.141(p<0.01)、0.005(p<0.01);在低風險樣本組,貧困出身(Poor)與在職消費(Perk)的兩個測量指標的估值系數均無統計意義上的顯著性。
以產品市場競爭程度為企業風險水平測量指標進行分組檢驗發現,在高風險樣本組,貧困出身(Poor)與在職消費(Perk)的兩個測量指標的估值系數分別為0.137(p<0.01)、0.005(p<0.01);在低風險樣本組,貧困出身(Poor)與在職消費(Perk)的兩個測量指標的估值系數均無統計意義上的顯著性。且系數差異檢驗結果均表明,高管貧困出身對其在職消費的強化效應在高風險情境下更顯著。假設H2b得到驗證,即企業經營風險會強化高管貧困出身與在職消費之間的正向關系。
為保證上述檢驗結果的穩定性,本文進行如下穩健性檢驗:一是考慮到饑荒經歷可能存在的潛在影響,剔除了具有大饑荒經歷的高管樣本,即刪除高管出生于1958 年前的樣本(見表4 列(1)~ 列(4));二是改變自變量的測量方式為業務招待費(Efees),用年報財務報表附注中“其他與經營活動有關的現金”中的業務招待費除以營業收入進出測量(見表4 列(5)~ 列(6));三是雖然上述結果在一定程度上驗證了我們的假設,即貧困出身的高管,其在職消費水平更高,但我們仍需考慮可能存在的內生性問題,鑒于此,本文采用Heckman 二階段回歸方法處理選擇性偏差問題(見表5)。在第一階段中,借鑒Lennox 等(2012)的做法,納入了主模型的全部控制變量,對Poor 進行Probit 回歸并計算逆米爾斯比(IMR)。在第二階段中,代入第一階段得到的預測值。

表4 穩健性檢驗

表5 Heckman 兩階段檢驗
本文通過以上穩健性檢驗發現,貧困出身的高管與在職消費水平依然顯著正相關,其結論并未發生實質性改變,這進一步支持了本文的研究假設,研究結論具有穩健性。
近年來,隨著媒體頻頻曝光的各種上市公司高管奢侈消費事件,社會公眾對高管在職消費的關注度日益增高,高管在職消費動因成為學術界關注的重要問題。為此,本文以2008—2018 年滬深A 股上市公司為樣本,分析檢驗了高管貧困出身對在職消費的影響,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是否會依賴于風險情境而發生變化,研究發現:早年的貧困生活經歷會對高管個體產生烙印效應,有過貧困出身的高管的在職消費水平更高。風險情境會調節高管貧困出身與在職消費之間的關系,具體來說,高管貧困出身對在職消費的強化效應在研發投入較高和產品市場競爭程度較高的企業中更顯著。
本文研究啟示在于,具有貧困出身的高管具有較高的時間貼現偏好和風險敏感性,高管早年的貧困生活經歷會對其產生烙印效應。因此,企業應當充分考慮貧困出身的高管的心理特質,有針對性的通過薪酬結構和權力結構設計,來緩解其貧困心理烙印對在職消費的影響。尤其是當企業處于高風險情境時,應當及時優化此類高管薪酬結構設計,著重強化短期激勵,以契合其貧困出身所有留下的心理烙印影響,進而緩解其在職消費問題。
本文的不足主要表現在:一是本文在檢驗高管貧困出身與在職消費關系時,由于在職消費信息屬于非強制披露信息,使得研究樣本中缺少披露在職消費信息的企業樣本;二是貧困出身的客觀性與管理者當時的主觀認知是緊密相連的,貧困出身是否真的能夠形成貧窮的心理烙印,取決于個體當時對自身生活狀態的認知,這種認知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自身家庭經濟狀況與周圍家庭經濟狀況的比較,以及個體的心理敏感性,即個體是否真的認為自己當年是出于貧困生活狀態的,但這些信息難以獲取,后期可以考慮通過問卷調查的方式作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