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薩拉?麥克唐納 譯者:向麗娟



只有腦子最不靈光、消息也最不靈通的游客才敢在4月份到9月份的時候來印度。
到了盛夏,我們開始在白天的酷暑中蟄伏不動。男友喬納森和我在黎明前醒過來,全身乏力,口干舌燥,只有在這種時候我們才能出去走一會兒。我們汗流浹背地走到附近的公園,這里是一片泥土地的廣場,亂七八糟地種著一些桉樹,樹高矮不一,枝葉上滿是灰土。幾座古老的穆斯林墳墓給這里增添了一些別樣的氛圍,但墓墻上被刻了“錫塔愛拉梅什”和“印度斯坦萬歲!”,等等。
幾條癩皮狗把身體埋在沙堆里躺著,黑毛豬在和貧民窟里的男孩搶殘羹剩飯,幾個小女孩撿了很多垃圾和柴火,全都頂在頭上。天空中一片云都沒有,受污染的熱空氣悶悶地壓在人身上。我們身邊是一群中年男人,他們穿短褲,T恤掀起來拉到了胸口,一邊踱步一邊得意地拍著肚皮——有這樣一個大肚腩真是很了不起的事。
7點鐘,這里的歡笑俱樂部開始活動。我很少見到印度人真正露出笑容。也許這種俱樂部的存在是個諷刺,也許在這個國家生活不易,你無法發自內心地歡笑。在這里,大笑是一種嚴肅的運動,通常40個男人和男孩一組,圍成圓圈,要想達到標準,就要笑得好像一群鬣狗在哀號。
一天早上,“大笑領隊”把渾身大汗的喬納森和我叫了過去。這個樂呵呵的胖子雙腿分開,挺著肚子站好。
“來吧,笑有益健康,能鍛煉肺部,還能給身體和心靈注入快樂的能量。”
于是我們像他一樣站好,雙手叉腰,下巴貼在胸前,下身向前挺。我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開始笑。”領隊喊道。他把頭向后一仰,肚皮一挺,手像指揮棒似的一揮。
我們一邊吐氣一邊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有點頭暈。
“全身發力,用力,大力吸氣,大力吐氣,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覺得我腦袋里有一根血管爆了。
“學會了嗎,太太?別害羞,用笑聲趕走所有的不愉快,用笑聲喚醒神靈。”
我學寶萊塢明星的樣子,夸張地深吸了一口氣。喬納森狂笑了一聲,然而中氣不足,后面潰散成一連串的咯咯笑。歡笑小組奇怪地看著他——仿佛在表現出真正的歡樂時,他卻打破了強迫型大笑的規則。
我們暈乎乎地走回家,心中充滿了對我們的新郊區的愛。
到了6月份就熱得沒法做大笑運動了,實際上,外面熱得什么都干不了。溫度在45℃到48℃之間徘徊,我家門都不能出。喬納森出差去了阿富汗,他需要冷靜的頭腦才能進行偷拍,因為在那里使用攝像機是非法的。我們將失聯兩個星期,我就閉門不出。
但家門并不能擋住熱浪的侵襲。停電越來越頻繁,空調老出故障。我覺得腦袋里全是浸滿油的棉花,我就像被氪星石項鏈鎮住的超人一樣虛弱無力。我用盡全力在屋里走一走,然后就跌倒在沙發上,陷入半昏迷的狀態。思緒像云彩一樣飄過——我剛想抓住一個,它就消散不見了。
我也像印度人一樣面無表情地凝視前方,因為我懶得閉上眼睛或集中注意力。有時我覺得我的瞳孔里的水分被吸干了,縮成了兩顆葡萄干。我的手臂重得抬不起來,頭也重得抬不起來。我躺著看電風扇,就像一個安靜的嬰兒看著一個會動的東西出神。
有幾次我被熱哭了,但眼淚還沒流到眼角就蒸發了。我從印度錫克教那里汲取來的精神力量正在一點點消逝,我也累得無法冥想。我開始將空調奉為神靈,祈禱少停幾次電。在我家的“生物圈”之外,那些買不起冰箱、電風扇、空調的人只能在不大的樹蔭下幾個人一堆地睡著。這個城市正在把我們慢慢地煮熟。
到了6月底,并沒有下雨。德里和拉賈斯坦遭受嚴重干旱,樹被烤彎了,樹葉萎縮成卷,小草也變得枯黃。一切都被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沙漠塵土。桌子和椅子、書架和地板、地毯和門、床和臺燈、冰箱和烤箱、畫和落地燈看起來全是棕色。
我也一樣。到了晚上,我能從耳朵、鼻子和頭發上洗下來一層腐臭的油脂,它由灰塵、化學殘留物,再加上一些印度味兒的汗水調和而成,我嘴巴里也能嘗到這股味道。
然后就停水了。穆爾錢德又可以熨衣服了,但現在沒水來洗我又臟又臭的衣服。水泵發出憤怒的尖叫聲,但抽不出水來。我們只能等送水車來,給我們的水罐裝上一點點渾濁的地下水。旱災導致疾病暴發;報紙上說,超過70%的兒童患上了慢性腹瀉,公路上還發生了一項常見的健康問題——擠公交車上下班的人在那些裝了喇叭的桑拿房里被熱吐,從公交車窗向外噴出一道道嘔吐物。
到了晚上,我面朝東方睡覺,等待悉尼吹來的帶著鹽味和自由的南風;我已經被沙漠塵土和蒼蠅摧殘得支離破碎。有時在晚上10點以后,亞伯會開車帶著我出去繞環形車道兜圈子,路邊經常有人手腳攤開來睡覺,小孩睡的姿勢更千奇百怪,好像一場德里夏夜秀。體育館里停滿了車,一家大小都出動,站著看飛機降落;又瘦又矮、渾身是汗的小販推著正在融化的冰激凌在這些觀眾里穿行。
唯一不受停電影響的人是外交官。我去過幾位高級專員家里參加晚宴,那兒有的是埃斯基冷藏盒和維多利亞苦啤酒,我們頻頻舉杯,大嚼特嚼從特供商店買來的海鮮。這是一種怪異的場面——這里滿是想要了解印度的外國人。
我開始覺得這樣做毫無意義。對于印度,你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因為不管你說什么都和事實相反。印度既富有又貧窮,既精神又物質,既殘忍又善良,既憤怒又平和,既丑陋又美麗,既聰明又愚蠢。它的一切都在走極端。你不可能了解印度,而這是我第一次覺得,這樣也挺好。
在澳大利亞,在我那個與世隔絕的小世界里,我以為我了解我的世界,也了解我自己,但現在,我能欣然接受我不了解的事實,也在質疑很多我以為了解得很透徹的事情。我此時面對的,是另一種禁錮——我受困于酷熱以及和印度有關的無休止的排比形容詞。從某些方面來說,印度就像游樂城里的哈哈鏡,不同的鏡子照出來的樣子天差地別,我根本不能從中辨出真相。
更讓人頭疼的是,印度在走極端的時候,也總能走到極端的十萬八
千里之外。
喬納森終于從阿富汗回來了。雖然我們住在一起,但實際上他在家的時間遠比我想的要短。不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天天朝思暮想,于是這次回來,他建議遠離響個不停的電話、傳真和電傳機,去鄉下的克斯洛里過一個周末。我們行駛在干燥得好像龜裂的腳后跟一樣的田野上,烈日當頭,我們被烤得只有喘氣的力氣,甚至在險些和大卡車、公共汽車和一路突突突地噴著黑煙、滿載著曬熟了的村民的吉普車迎面相撞的時候,我們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路邊到處都是塑料垃圾、死狗的尸體、站著不動的牛和被砸得奇形怪狀的金屬廢料。干死的大樹被村民用大砍刀砍得殘缺不全。樹枝被拿去當柴火了,剩下的粗短枝干好像缺手斷腳的麻風病人。一個工地上正在建一座高大的克利須那水泥塑像,幾個大汗淋漓的斯瓦米跳到我們車前,逼著我們停車,非要我們拿一些做供品的糖。
還有自稱是“官員”的高速公路工人拉了一條繩子把路攔住,要求我們付“安全稅”“土地稅”或者“道路稅”。我們捐了足夠讓我們走大運的香火錢和過路費,他們才饒了我們,準許我們把窗子搖起來。我們過周末的興致遭到打擊,臉也被曬得又紅又腫。
(摘自商務印書館《徹悟:印度朝圣之旅》??? 作者:[澳]薩拉·麥克唐納??? 譯者:向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