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現代小說中的身份轉型人形象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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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初期,德·斯太爾夫人《德國的文學與藝術》中的《論趣味》已經涉及習性、趣味的階級性:“在一切講究虛榮的國家,都把趣味放在首要地位,因為它區分各個不同的階級,它是頭等階級一切成員之間的聯絡的標志。”(84)布爾迪厄則明確將習性、趣味的區分視為階級之間的競爭。習性、趣味“被理解成一種可持續可換位的傾向性系統,通過綜合所有過往經驗,這一系統每時每刻都像一個感知、評估和行動的框架那樣運作”(《實踐理論大綱》 2)。習性作為一種文化身份的“傾向性系統”,不同階層身份表征“隱藏在最不由自主的動作或表面上最微不足道的身體技巧中”(《區分》 738)。
習性、趣味的系統性社會區分研究始于布爾迪厄。布爾迪厄的《學術人》《國家精英》《區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世界的苦難》等著作反復探討的問題是社會實踐如何生成習性、趣味的階層差異性。布爾迪厄的研究表明,趣味、儀態、著裝、語調、肢體語言同樣在進行著無聲的身份分類和階層細化。并且,趣味、儀態、著裝、言語的習性系統以層層加密的密碼化方式避免簡單復制。鮑德里亞通過不同消費方式與消費物品所形成的“物體系”區分不同階層的特性,布爾迪厄的社會分類斗爭則經指出由習性、趣味、格調的區隔洞悉各個階層之間精微的差異性。不過,布爾迪厄指出由習性、趣味導入的身份區分與階層隔閡,不再具有早期工業社會的激烈的對抗性,而是通過更為溫和的素養、風度、趣味、審美天賦、榮譽向往等拉開階層身份的距離。
關于習性,社會學或人類學羅列不同階層身份人士的習性細化清單,側重于從政治文化、經濟水平乃至代際再生產的角度解析習性的社會分類斗爭的策略與效果,現代小說的側重點則落在習性分類斗爭過程中的感知體驗、情感變化與趣味偏好上。布爾迪厄已經充分強調習性是一種身體感知系統:“習性是選擇性感知原則,它是有選擇地感知能夠對其起到肯定和強化作用而不是改變作用的征象。”(布爾迪厄,《實踐感》 99)然而,社會學著作中所呈現的習性選擇多是以具體的職業、居所、消費、娛樂的指標化細分來展示習性的差異性。作為感知層面的習性,如性情、表情、服飾、姿態、談吐、趣味,顯然無法以量化的方式轉化為社會學數據庫中的冰冷數字。文化人類學的經典著作《原始分類》便言及:“情感是不聽分析的擺布的,至少是分析所難以駕馭的,因為情感太過復雜了。”“科學分類的歷史,就是社會情感的要素逐漸削弱,并且一步步地讓位于個體反思的歷史。”(涂爾干 莫斯 102)感知層面上的習性分類過程,其變幻的復雜形態,通過敘事作品的細微刻繪更可能獲得鮮活的呈現。或者說,在對感知形態的習性刻繪,在呈現舊習性的頑固性、新習性的脆弱性以及分類斗爭過程中習性作為武器的進攻性方面,現代敘事的洞察能力與修辭方式將提供比社會學著作分析更具沖突與對抗的隱蔽性、微妙性與復雜性的情感與感知的多維剖面。
布爾迪厄是一位非常重視個案調查的社會學家。《自我分析綱要》便是布爾迪厄將自我個體的成長經歷、學術選擇作為研究對象的個案。布爾迪厄言及自我的“好斗的害羞”“狂怒的粗暴”這些“壞脾氣”的來源。這些習性與出身高貴的巴黎人的超脫自信形成了明顯對比(《自我分析綱要》 91)。然而,這種對比并未進入一種連續的情境化的敘事過程,所謂害羞與粗暴在這樣的著述中是一種坦誠的直白,對這種習性特征可能形成的情感漩渦亦未加以境遇化的敘事呈現。布爾迪厄的社會學調查對于習性的細化研究亦很具體,甚至細化到職員、工長和技術工人在糧食、蔬菜、水果、肉類、海鮮、野味、酒和咖啡等方面消費水平的具體區分(《區分》 285)。然而,這種高度細化的社會學調查之習性分類,其前提是身份與習性之間有著穩定的關聯,其身份與習性相統一,習性能準確地詮釋身份類別。現代小說中,巴爾扎克、左拉的小說作品中人物身份與習性的關系多是固定的、統一的,左拉《萌芽》中礦主、工程師與礦工的習性差異性對應于不同的身份差別。即便是出現了身份轉型人物,如巴爾扎克筆下的拉斯蒂涅,其身份轉型過程中習性的改變并沒有遇上太大的難題,似乎習性特質隨著身份的變化而變化是一種自然過程。然而,伴隨福樓拜、普魯斯特、亨利·詹姆斯等作家創作的現代小說作品的興起,身份與習性處于非同步狀態的身份轉型人開始在這些小說家筆下集中出現,身份轉型人的習性問題不斷被提交到小說文本的中心位置,身份與習性開始分裂。現代小說對于身份處于變化狀態的人物的習性轉換之難題予以格外用心的審美描繪,攀附者、轉型人的形象鐫刻著不同階層的習性烙印,其習性的搖擺、蛻變過程形成現代小說特殊的審美景觀。這種身份與習性的分裂化敘事,對社會學維度的習性研究應是一種極為有益的重要參照。
現代小說測繪轉型人身份與習性間的落差,這種落差越大,人物的心靈變幻的跨度與復雜度越大,人物的自我沖突越劇烈,人物的心理層次更豐富,其內心波動更幽深微妙。《包法利夫人》《布瓦爾與佩庫歇》幻想式的習性蛻變,《追憶似水年華》中炫耀式、攀附式的習性摹仿,《金缽記》中同階層內部再度細化且愈發殘忍的習性角斗,來自小說世界的習性斗爭故事撕破現代社會階層區分過程中看似平靜的帷幕,揭示了身份轉型人物的虛妄、興奮、矯飾、緊張與幻滅。現代小說作品將社會學領域非對抗性或弱對抗性的習性階層區分書寫成不斷掀起情感或感知的驚濤駭浪的故事,這并非修辭上的刻意為之,而是通過文學敘事無情地揭示了一個習性分類的真相:習性的分類,并非隨著身份的升級或降級自然獲得相應的習性標簽,相反,習性的接納比身份的認可更具難度。一旦進入習性分類的具體情境,社會學意義上溫和的習性符號可能迅速地轉化為兵不血刃的進攻手段或黨同伐異的博弈籌碼。現代小說作品中的習性競爭,無聲的緊張與精致的殘酷,伴隨著智力、財力、體力與權力的協同較量,上演一幕幕讓階層壁壘反復顯形的社交活劇。事實上,習性的較量在諸多現代長篇小說中成為令人矚目的焦點內容。在現代小說的諸多敘述中,習性的自我麻醉足以創造超凡的角色幻象;習性的即興表演可能成為令人膽寒的武器;習性的沉默競爭足以掀起思想情感的狂風巨浪。
勒內·基拉爾的《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提出了現代小說的三角欲望結構。所謂三角即主體、客體與介體。主體可以是某一個人物,客體是人物的欲望對象,介體則是欲望對象的替代品或摹仿對象,是指向欲望對象的中介形象或被摹仿的符號。勒內·基拉爾又將中介分為內中介和外中介。介體與主體的距離太大,兩者彼此不接觸,為外中介。如果距離很小,介體與主體或多或少彼此滲透,這樣的中介為內中介。
《堂吉訶德》《包法利夫人》這類小說都屬于勒內·基拉爾所稱的外中介小說。愛瑪(即包法利夫人)摹仿浪漫主義作品的人物,浪漫的傳奇生活是其欲望客體。主體與介體距離太遠,愛瑪只能通過浪漫小說或來自巴黎的購物指南等讀物作為其想象的介體。愛瑪的情人同樣是其通往欲望客體的介質,但愛瑪的情人作為介體皆由贗品冒充。勒內·基拉爾就指出愛瑪的情人的可替換性質:“愛瑪的行為已經比堂吉訶德‘嚴肅’許多,但是她欲求的真正客體,能夠叫她成為她希望做的人的客體,在外省找不到。羅道爾夫和雷翁不過是形而上的替代品,而且多多少少是可以相互替換的。”(基拉爾 79)《包法利夫人》的女主人公認為自己的習性、趣味已經完全達到甚至超過了進入上流社會交際圈的水準,但命運未給予她一試鋒芒的機會。如此,主體與介體的距離越來越大,身份與習性的分裂越來越嚴重,愛瑪只能不斷通過介體滿足自我的身份幻想,通過習性塑造模擬自我的身份設定。愛瑪在現實生活中并沒有實現任何實質性的身份轉型,但她所接觸的一系列介質卻使她相信她的習性趣味已經有資格獲得一種相應的轉型身份。正是介體提供的一系列浪漫謊言,讓小鎮醫生太太愛瑪深信她可以擁有一種嶄新的風雅身份,盡管這始終是一種空想。
愛瑪身份與習性的徹底分裂是致使愛瑪死亡的根本原因,而非表面上的債臺高筑。朗西埃的《文學的政治》對于愛瑪的介體來源有著更深刻的剖析。朗西埃認為現代社會思潮推動發展了“激情、理想、價值,還有藝術和文學帶來的快樂”(朗西埃 73)。這種激情和快樂不斷滲透到日常生活之中,成為一種文化民主倡導的“平等病”。新型媒介的興起,更創造了可以平等分享種種激情和快樂的大眾文化。這種虛幻支配權,是比物質快樂要求更高的一種精神享受,一種夢幻般的“激情、理想、價值”的自我陶醉。正是這種自我陶醉導致的錯覺造就了類似包法利夫人“這種‘民主的’渴望的可怕化身”(朗西埃 73)。
消融了藝術世界與平凡生活世界的區別,誤將藝術作品與日常生活等值,愛瑪這樣的熱心讀者希冀過上書本中浪漫的主人公的生活。朗西埃將這種自我身份誤認稱作“想象的病態發作”(朗西埃 73)。文化的民主讓平民階層接觸到上流社會的文化生活,羨慕上流社會的文化趣味,并為之陶醉。這種陶醉和渴慕讓平民階層的主人公發生了不切實際的的幻想,導致實際生活與自我身份認定形成越來越顯著的落差。身份誤認使得主人公編織的一整套浪漫代碼與現實生活的庸常存在越來越不協調。再者,新型藝術的寫作與傳播制度催生藝術世界與平凡生活世界等值之幻覺。在這樣的傳播空間中,閱讀者難免躍躍欲試,企圖將藝術中的激情、理想、價值在平凡生活世界中兌現,事實上,現代藝術作品對于日常生活的重視也鼓勵這種兌現。藝術世界讓愛瑪的習性偏向于所謂上流社會的高雅生活,但她的身份依然是小布爾喬亞。如此,習性與身份的分裂越大,習性所期待的身份越高,主人公期待的身份幻想越脫離實際。
渥畢薩爾之夜之后,愛瑪與上流社會再無接觸,福樓拜似乎有意識地封鎖了愛瑪在現實生活中實現身份轉型的上升通道。愛瑪與上流社會無緣,卻一點不缺乏造夢的資料,回憶、雜志、小說、購物指南等等符碼為愛瑪提供源源不斷的風雅習性符號資源。然而,愛瑪的習性追求越風雅,能讓她一試身手的場域越難覓。愛瑪只能在贗品化的鄉土情場測試其習性的適配性,這讓愛瑪成為空想的身份轉型者,一位自我陶醉的身份幻想者。不久,愛瑪的浪漫烏托邦的象征秩序亦在孤懸狀態中被自我瓦解。愛瑪“又在通奸中發現婚姻的平淡無奇”(福樓拜 256)。這是絕妙的諷刺,愛瑪的婚外情竟然與婚姻一樣“平淡無奇”。所謂的介體之魅亦在逐步消失,這讓愛瑪的習性練習與身份幻想再添一層強烈的反諷意味。
身份幻想者愛瑪與身邊種種小布爾喬亞的人物之間有著巨大的落差,周圍的人無法了解愛瑪的情趣、感知、行為以及對理想生活形態的期待。落差導致女主人公與其他人的關系既不是惺惺相惜,也不會針鋒相對,而是彼此隔膜。如此,愛瑪風雅習性只是自我欣賞的對象,不會喚來高貴浪漫的風雅人士與之共舞。愛瑪天真爛漫的身份幻想只能得到皮相的應和,無法得到思想情感同路者的引領、提升或與之競爭。事實上,福樓拜是寫了一位小鎮少婦的風雅習性如何在自我建構的幻象中灰飛煙滅的故事。《紅與黑》的于連同樣是小鎮人物,但他進入上流社會卻未遇見像樣的阻礙,德·雷納爾夫人甚至覺得于連“不管他的態度那么謙恭,她都能從他的眼睛里發現他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在智力上勝過她家里來的任何一個人”(司湯達 41)。于連的風雅習性似乎從天而降,更重要的是小說不斷輸送合適的場域讓于連的才華每每有不凡的發揮。福樓拜卻吝于為包法利夫人的身份轉型提供任何必要條件,身份幻想者與環境無法彌合的落差讓《包法利夫人》具備了雙重的滑稽性:愛瑪對自我風雅習性的過度自信的滑稽性以及愛瑪陶醉于贗品化風雅場域的滑稽性。這雙重滑稽性對應著風雅習性與風雅場域的雙重稀缺性。由于風雅習性的稀缺,愛瑪才如此狂熱地添加籌碼以備習性區分競爭之用;風雅場域的稀缺,才導致愛瑪連個稍微像樣的習性競爭場域都無法覓得。小說中的羅道耳弗多被視為玩世不恭的偽君子,這只是表象。羅道耳弗的務實個性遠超過他的花花公子性,這位漁色者實際上承擔了愛瑪身份幻想的冷靜解剖者之功能。這位精明的漁色者近距離測繪出愛瑪的浪漫病,也明白愛瑪向往的風雅場域的稀缺性,卻利用了愛瑪不斷自我強化的風雅習性,偽造贗品浪漫場域,竊取虛擬化的風雅戀情。
一系列的浪漫謊言、一連串的介體都向愛瑪灌輸她具有參與風雅場域競爭的能力與資格,現實卻將她拒之門外。這似乎是一個不讓人物獲得習性區分的故事。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樣的故事依然是一個關于習性區分的敘事。愛瑪的習性區分故事是無法參與區分的區分之敘事。或者說,習性區分斗爭的第一步是以能否參與分類為起點,無法參與習性區分便是習性區分的開始,哪怕參與者是愛瑪這位不乏風雅趣味的小鎮女性。同樣的故事,還出現在福樓拜的另一部小說《布瓦爾與佩庫歇》中。《布瓦爾與佩庫歇》敘述了兩位狂熱的科學業余愛好者缺乏科學研究的資格,誤打誤撞,根本沒有機會進入任何有意義的科學研究場域。巴爾扎克的《鄉村教士》《路易·朗貝爾》、哈代的《無名的裘德》都出現了類似的無法參與區分的區分敘事,但缺乏《包法利夫人》所散發出的挖苦與同情混雜著的諷刺性與幻滅感。
假定愛瑪有機會進入真正的風雅場域,可能迎來一場場浪漫傳奇,也可能見識名利場的風刀霜劍。然而,福樓拜剝奪了愛瑪進軍上流社會的機會,也正因此成就了《包法利夫人》對于不允許轉型的身份幻想者的深度刻繪。這使得《包法利夫人》定格于身份幻想者華麗的“空轉狀態”,以此敘述了一位不合時宜的身份幻想者在無對手情形下所發生的悲劇故事。現代小說只有進入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畫像》《金缽記》這樣的小說世界,各色身份轉型人才有機會棋逢對手,上演一出出轉型人在種種風雅場域或長袖善舞或捉襟見肘的悲喜劇。如此,習性區分敘事進一步進入細化競爭的風雅比拼之階段。
《包法利夫人》的愛瑪止于孤芳自賞,普魯斯特、亨利·詹姆斯筆下的身份轉型人則融入種種風雅社交圈,真正開啟了后包法利場景的習性之戰。
通常,灰姑娘故事主要便是敘述灰姑娘如何嫁入王室,敘述了灰姑娘成為王妃后便要收場。在這樣的故事中,一旦灰姑娘成為王妃,便是無可置疑的王妃。灰姑娘成為王妃之后能否勝任王妃,如何保持自我的體面與尊嚴,如何與王室成員以及眾多仆從相處,能否自如地化解宮廷生活的種種難題乃至危機,等等,這其中的難度不亞于灰姑娘成為王妃的傳奇本身。灰姑娘成為王妃之后能否順利實現身份轉型,轉型過程中會遇上什么樣的挑戰,轉型過程中灰姑娘之前的習性痕跡與新身份的習性要求是積極融合還是消極抵觸,這些問題事實上是普魯斯特、亨利·詹姆斯的小說極為關注的問題:人物習性與所擁有的身份是否相稱,身份轉型人的新身份如何在待人接物的習性表演過程中獲得確認或被質疑,等等。水晶鞋的魔力可以幫助灰姑娘獲得王妃的地位,成為眾望所歸的王妃則不能只依賴水晶鞋的魔法力,而是需要更耐心的左右兼顧、更冷靜的察言觀色、更機智的言語應對、更細致的周到平衡、更沉著的臨危不懼。普魯斯特、亨利·詹姆斯小說中的人物,并沒有完全拋棄對財富、地位或愛情的追逐,只不過這種追逐不是通過赤裸裸的奪取或交換獲得,而是多通過身份轉型實現。這讓主人公成為什么人的問題,即能否順利實現身份轉型的問題在小說中充滿了神奇的誘惑力。
普魯斯特小說中的人物無須為生存操心。在無事生非的風雅社交圈中以高度禮節化的社交符號彼此認同或相互排斥,成為這些風雅人士的生活常態。《追憶似水年華》中,巴爾扎克式的赤裸裸的冒險與競爭退場了,習性符號的識別、認同或排斥的社交游戲替代了權位、財產與性的赤裸裸競爭。德勒茲認為《追憶似水年華》的社交符號“是空洞的,但是此種空洞性賦予了它們一種慣例般的完備性”(德勒茲 7)。然而,這些空洞陳腐的社交符號卻隱藏著某種權力的標記與力量的配置,習性特權以其自洽的表意系統曲折地傳遞社交人物試圖發布的文化象征符號。
《追憶似水年華》中,諸多上流人士禮貌謙恭。然而這種紆尊降貴的社交習性,與其說是一種禮貌,不如說是特權階層的一種習性表意,是作為不證自明的強者習性特權的一種展示。這種尊貴者的傲慢的謙恭,形成禮儀、修養的悖論,即最有修養的禮節背后可能潛藏著極傲慢的角色。風雅階層成員表面上的謙恭有禮,與其說是虛偽,不如將之視為貴族階層的一種習性特權無意或刻意的流露。對于這些風雅人士而言,禮節修養的一整套符號的嫻熟運用,是修養,更是特權。對于所謂上流社會人士而言,由軀體、舉止和言語口吻復合而成的禮貌性的符號系統,許多時候是個體身份優越性的外化。
瓦勃倫研究有閑階級的優越感外化的歷史成因,將禮節的建構建立在明顯有閑、明顯浪費的基礎上。《有閑階級論》強調習性趣味背后的經濟實力與閑暇時間的決定作用:“高雅的風度、舉止和生活習慣是出身名門望族的有效證明,因為好的教養是需要時間、實踐和費用的,那些把時間與精力使用在勞動上的人是不能想望的。”(瓦勃倫 41)在瓦勃倫看來,禮貌的“實際效用”之處,不是禮貌所傳達出來的善意和優雅,而是培育這種優雅從容所要花費的時間、環境、實踐和費用。瓦勃倫鋪設出財富、有閑、禮貌、榮譽之間的因果鏈,認為只有明顯有閑、明顯浪費才可能生成高雅的風度與言談。事實上,也可以認為所謂明顯有閑、明顯浪費是對習性這種文化資本的長線投資,不見得是“浪費”。如此,禮節的善意、優雅伴隨著自信力與優越感,具有階級分野的象征價值,更有階級之間極具識別性的區分價值。閑暇與浪費是風雅階層經濟實力的標志,是對自身象征資本的高額投資。因此,禮節是用來拉近距離的,更以此拉開距離。作為習性的禮節,是一種友善,但有閑階級發出的友善,至少其中一部分是俯視式的習性特權的微妙傳達。
同樣,由禮節、趣味構成的風雅習性之區分便足以顯示各自的經濟實力、家庭傳統與教育背景的差異。現代小說中,由習性的區分派生出的攀附、蛻變、識別、沖突等諸多行為、感知、情感已經構成敘事的重要動力。比如,在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部長篇小說中,契約、賬單、訴訟不再頻繁地席卷入敘事之中,稱謂的恰切、口吻的適度、表情的自然、言談的得體、服飾的高雅、形體的自如以及玩笑的含蓄周旋出舉足輕重的言行細節,以各種“游戲”為載體的習性趣味的分辨區分過程,在此部小說中構成一出出平靜含蓄卻驚心動魄的無聲戲碼。
能否擁有共同的生活與審美趣味,能否聽懂相互間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能否熟練掌握并運用某個階層的修辭系統和表達方式,決定了人物之間的排斥與吸引。習性的辨識、認同、摹仿和排斥構成的符號之戰,沒有槍炮對峙,亦無官司對簿,而是通過仰慕、鄙視、認可、輕視、提攜、拒絕等等方式,上演一幕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的習性之戰。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無氣勢磅礴的歷史性場面,無迫在眉睫的兩難沖突,然而,透過社交場合的習性區分形成的傲慢與偏見的系列故事,普魯斯特發現通過攀附、提攜、歧視、虛榮等社交行為足以窺見人性中極復雜多變的心靈圖景。《追憶似水年華》不見權位、財產和愛情的激烈爭奪,然而,和藹可親的傲慢,外表謙恭的鄙視,不露聲色的排斥,無動于衷的冷血,所謂風雅人士對于習性特權的靈巧駕馭,足以對身份攀附者構成有效的遏阻、甄別與過濾。《追憶似水年華》中,體面卻充滿了精致算計的社交偽裝術,代替了指向明確的利益交換,談吐、服飾、表情、動作、藝術偏好、性情取向無情地透露各種人士的階層習性,進而形成有效的階層區分。
《追憶似水年華》中,風雅符號的熟練運用是社交生活中重要的交流中介。貴族與貴族之間的惺惺相惜,風雅人士對于身份轉型人的苛刻審視,身份轉型人在社交場合的顧慮重重、捉襟見肘或顢頇自負,往往圍繞著能否熟練地駕馭某種習性展開。習性,是身份、性情的自然流露,但這種自然流露卻聯系著權力角斗的險惡。
《追憶似水年華》的敘事不斷顯示,諸多看似溫和中性的習性符號,成為身份與權力的載體。不同階層的人士,圍繞著身份地位的認同或排斥,演出一幕幕以身份炫耀、身份攀附或身份排斥為主要內容的習性戰爭。能否敏感地識別某一階層的習性符號,能否迅速地呼應某種階層趣味,成為階層成員之間聯絡的重要信息,也是排斥其他階層的一種區分符號。如此看來,鮑德里亞強調符號秩序具有強大的主宰力并非夸大其詞:“統治階級總是或者將它的統治從一開始就建筑于符號/價值之上,或者努力試圖以符號語言的特權去超越、跨越經濟特權,并且將后者神圣化,而符號語言的特權是最后的統治階段。”(鮑德里亞 144)
《追憶似水年華》中,對作為攀附者的身份轉型人的排斥,或攀附者對于自我習性的極度擔憂,都直接或間接敘述著風雅階層習性的特權性質。試讀這位攀附者戈達爾教授的表情:“戈達爾大夫從來也拿不準自己該用什么口吻來回答別人的話,也弄不清對方究竟是開玩笑呢還是一本正經的。他隨時準備端出一副笑容,作出一個隨機應變、曇花一現的微笑,又要帶有一定程度的狡黠,萬一對方說的是句玩笑話,也可免遭頭腦過分簡單之譏。由于他對對方的意圖可能猜得不透,所以他不敢讓他的微笑在臉上明確表現出來,總是顯出一點猶疑不決,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想提又不敢提‘您這話可是當真?’這么一個問題。”(普魯斯特 200)言談、態度和表情構成的風刀霜劍躲藏在社交場合的一笑一顰之間,對于攀附上流社會的身份轉型人來說,如何避免習性趣味誤判誤識帶來的尷尬成為其首要的考量。戈達爾大夫醫術高明,卻不諳上流社會的社交趣味符號,識別不了風雅人士之妙趣橫生的玩笑,不得不以守為攻擺出莫名其妙的微笑。這種臨時性微笑是一種無奈的策略,也是階層間的習性壁壘給大夫制造的無法克服的痛苦。作為文化資本的習性要求,身份轉型人戈達爾對風雅人士的玩笑應予以快速的應答,但大夫恰恰缺乏此方面的習性能力。若是露餡,可能讓大夫作為轉型人身份的騎墻性質暴露無遺。如此,人與人的關系,已經從巴爾扎克那種為財富地位進行你死我活的明爭退縮到普魯斯特式事關客廳面子的習性暗斗。
當然,作為攀附者的身份轉型人最焦慮的,還不是表情拿捏是否得當,而是攀附者自我防御過當的多疑性情。《追憶似水年華》中維爾迪蘭夫婦利用小提琴手莫雷爾出身低微的自卑心態,編造謊言,告訴莫雷爾其恩主夏呂斯男爵四處傳播其出身卑賤的家世秘密。莫雷爾對此深信不疑,與夏呂斯反目成仇并讓夏呂斯無比難堪。這大概是身份轉型人反擊上流精英的絕妙案例。然而,莫雷爾如此輕信維爾迪蘭夫婦的謠言,恰恰表明攀附者潛意識里認為特權階級對其輕視、愚弄乃至戲耍是一種隨時會發生的“事件”。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同樣可視為上流社會的貌似溫文爾雅實則傲慢隨意的習性特權造就攀附者不得不警覺的防御心態。
社會學家可能勾勒出身份轉型階層整體上的攀附特性,小說家則更愿意深入身份轉型人作為攀附者的心理內部,窺探作為攀附者的身份轉型人的內心掙扎。在所謂風雅人士云集的上流社交圈子里,攀附者內心世界的“轉型之痛”是現代小說敘事極具感知與情感的復雜性與微妙性的審美景觀。身份轉型人為某種風雅身份的幻象所牽引,與這種幻象相伴的,是對自我言辭不當的擔憂,是對是否“夠格”的過度在意,是天性被抑制扭曲的委屈與辛酸。這些拘謹敏感的身份轉型人,其攀附過程的“轉型之痛”多是興奮與錯愕、虛幻與清醒交纏錯接,形成幸運感與自卑感、優越感與挫敗感交織混雜的心態。正是這些心態特質構成了身份轉型人的美學奇異性。
現代小說最擅長捕捉作為攀附者的身份轉型人于身體與精神的微觀層面上的持續性的自我沖突與精神扭曲。此類人物追求身份轉型導致的“轉型之痛”的感知震蕩與情感波動,是愛瑪飽滿的激情與她的情人轉身之刻對她的鄙夷,是《布瓦爾與佩庫歇》中染上了科學狂熱癥的兩位小公務員令人啼笑皆非的科學實驗,是醫學權威戈達爾大夫打牌時極粗俗的口頭禪,是資產階級暴發戶沙龍主人根本不識得爵位譜系的無知。戰爭的輸贏、權位的爭奪、愛情的博弈、財產的計算之外,關于習性的塑形與拿捏,以及圍繞著習性的窺破與譏諷,在現代小說中不斷形成敘事的漩渦,交匯著各色人等的利弊權衡與縱橫捭闔。現代小說家描述這種習性的戰爭,這種戰爭沒有炮火硝煙,攀附或鄙視、認可或排斥、炫耀或奚落所構建出的隱蔽或公開的行為便能讓風雅人士之社交大戲的事件意外翻轉,并形成起伏跌宕的情節波動。識破異類之刻的不動聲色,無比和藹的高高在上,佯裝不知的冷漠寡情,現代小說家以極大的敘事熱忱關注有閑階級的習性特權是如何以“高明”的手段巧妙地對付那些不明就里的身份轉型人,讓轉型人在攀附之刻就被輕視、愚弄或拋棄。當然,現代小說關于身份轉型人的敘事,除了提供攀附者對新身份的幻想,還刻畫了特權者眼中種種不入流的攀附者形象。這種不入流的攀附者形象,轉而又成為攀附者對特權精英階層不能不過度警覺,但也可能過度敏感的二度幻象。作為攀附者的身份轉型人就是在這種多次來回傳遞的自我鏡像中塑造著變異的自我。
朗西埃所言的文化民主可能喚起鄉村醫生太太華麗的幻想,卻無法塑造一位王妃的獨特威儀與無邊風趣。王妃風范的獨特性與稀缺性絕非朗西埃所言的文化民主之感性分配所能速成。皇室成員才能擁有的舉重若輕的優雅或出奇制勝的機敏,是難以通過文化民主的感性輸送獲得速配的。亨利·詹姆斯的《金缽記》中,玫姬這位富家女轉型為王妃,卻缺乏大家風姿,在流光溢彩的年輕繼母夏蘿面前不能不自慚形穢,這部長篇小說活畫出風雅階層內部的細化區分斗爭的隱蔽性與殘酷性。攀附者夏蘿嫁入玫姬所在的魏維爾家族,借助魏維爾家族的經濟資本,實現其能力飆升,導致被攀附的王妃玫姬逆轉為夏蘿的仰慕者與攀附者。貴為王妃的玫姬反而渴望擁有夏蘿穿衣打扮的天賦和瀟灑自如的儀態。
《包法利夫人》的愛瑪與上流社會之間始終橫亙著處境與幻想之間的巨大鴻溝,亨利·詹姆斯則去掉這種空間距離乃至身份差異,讓介體夏蘿與主體玫姬零距離接觸,讓主體與介體朝夕相處,相互滲透,卻又無時無刻不顯示這兩位身份相同的風雅女士在品味與風度方面無法克服的差距,并且刻意拉大這種距離以顯示這種習性距離的不可彌合。主體玫姬在空間距離上無限靠近介體夏蘿,卻在習性趣味方面更清晰地發現彼此的差異。
現代小說敘事將社會學家的習性分類進一步細分,這種細分深入同一階層的家庭內部的地位相近成員之間,并且告訴你習性趣味進一步細分將導致兩位人物的命運發生劇烈的轉折。
亨利·詹姆斯的冷峻之處在于他發現所謂品味、風度以及任意揮灑的社交魅力,其稀缺性不僅對窮人遙不可及,哪怕玫姬這樣的富人也不見得唾手可得。《金缽記》書寫了同階層內部身份、年齡、性別乃至知識儲備都十分接近的兩個人物,其習性趣味差異一旦在具體場域中被擴大,習性競爭導致的殺傷力與殘酷性甚至超過了不同階層之間的習性斗爭。風雅比拼一旦在同階層內部棋逢對手,其復雜性、隱蔽性與微妙性將超過不同階層成員之間的習性區分斗爭。
《金缽記》中,夏蘿攀附玫姬的經濟資本,玫姬羨慕夏蘿的文化資本,二者本來可以互補,實際情況卻是魏維爾家族補了夏蘿的經濟資本,讓夏蘿大放異彩,但王妃玫姬卻無法從夏蘿那兒偷藝。畢竟,習性趣味無法通過金錢購買迅速獲得。那么,穿衣打扮這類事情真的那么重要嗎?的確重要。穿衣打扮、舉手投足的習性是作為文化資本標示其水準的,社交表演更能直觀地呈現個體文化資本、象征資本的總量。然而,經濟資本可以迅速補充,文化資本、象征資本卻要依靠長時間的熏陶、天賦的垂青乃至創造力的突然降臨。文化資本、象征資本的積累除了依賴歷史延續性,諸多情形下還需要特殊的精神創造力,其密碼化的特殊程序往往具有不可復制性。習性趣味“作為歷史的產物,作為客觀結構的內在化,它又并非某種機械決定的機制,而表現為即興創造的生成原則”(朱國華 104)。可見,風度、品味作為一種文化資本,在有些場合更強調“即興創造”而非“規范識別”。習性是布爾迪厄所言的“有規則即興之作的生成動力”(布爾迪厄,《實踐感》 87)。規則識別與即興能力是同時參與習性競爭的,習性的穩定性即習性的規則保證了集體習性作為階層印記不受質疑,習性的生成力特別是習性的即興創造能力則顯示個體習性的差異。正是個體習性的即興創造的差異性讓處于同一階層的玫姬與夏蘿拉開了距離。并且,由于涉及情感競爭領域,個體習性的距離變得越來越明顯。
所謂風雅場域的規范化習性可以學習,但突破規范的不拘謹卻很難傳授。
社交風度、談吐趣味這些動態化的習性表演往往是即興創造凌駕于規則識別之上。在諸多特別強調即興創造的風雅場域,對習性的常識性規范遵守要求降低,習性的自然流露乃至率性發揮的靈巧性、多變性和創造性的要求則大大提高。在風雅人士的某些社交場域,充滿靈活性的高水平習性發揮通常會帶有某種令人意外的“犯規”,然而這種“犯規”又是在階層習性系統可允許的文化空間的彈性范圍之內。
布爾迪厄亦強調不拘謹的隨意對于文化資本的重要性,認為文化場域中的靈活駕馭能力是對文化習性真正的熟稔:“小資產階級不懂得把文化游戲當成一種游戲來玩:他們對文化過分嚴肅,不允許自己虛張聲勢或欺騙,或簡而言之,不允許自己表現疏遠和隨意,而疏遠和隨意正能表明一種真正的熟習。”(布爾迪厄,《區分》 525)玫姬的身份屬于大資產階級,本應該完全擺脫小資產階級的“本分”,但她從富家女轉型為王妃,拘謹有余,灑脫不足。這才是夏蘿擊敗玫姬的原因。
在社交場域的諸多場合,所謂風雅階層的文化習性的悖論性就在于主體多以不在乎某種規則的方式運用某種規則,以不在乎標準的方式超越標準,以微妙的否定代替肯定,以無用來顯示有用,將不自覺當作一種自覺。王妃玫姬有著高貴的身份,也有相當的文化,但她缺乏隨意揮灑的風度和不可言傳的韻味,更多的是頗為拘謹的得體。
布爾迪厄關于“風度與獲得方式”的研究可進一步為這兩位女性的關系解碼:“使用象征財產尤其是那些被視為卓越標志的象征財產的方式,構成了‘等級’的特定標志之一,同時也構成了區分策略也就是照普魯斯特的話說的‘表示距離的千變萬化的手段’的特有工具。”(布爾迪厄,《區分》 109)所謂象征財產,即文化資本,比財富更能劃分出不同階層或同階層不同人士的趣味與品位。玫姬缺的便是“千變萬化的手段”,她過于拘謹的習性表現只能讓其習性達到合格水準,卻無法企及超越性的非凡。況且,關乎美感的審美識別能力不能完全通過規范化的學習獲得,而是更依賴自然化的熏陶過程。這種熏陶不著痕跡,天然雕飾,既是實踐,更是天賦。熟練地駕馭象征資產,不是教條地按部就班,而是哪怕動用普通的日常性材料或情景,亦能就地取材,隨物賦形,不拘一格,在偏離規則的同時讓新的見解與美感融入規則之中。如此“千變萬化”之習性生成,是通過即興表演賦予習性規則新穎的構思,并以此釋放既有習性的潛在能量。這非常像布爾迪厄對詼諧語的分析:“必須以一種習性為前提,這種習性對客觀上可加使用的表達方式熟諳到為表達方式所駕馭的地步,一旦實現表達方式必然包含的最不尋常的可能性,它便表現出相對于表達方式的自由。”(布爾迪厄,《實踐感》 87)這意味著即興表演駕馭習性的方式是以前所未聞的方式去實踐習性的規則,以不尋常的可能性調動和驅遣習性的既有原則。
習性、趣味和風度在同一階層之內的細分,讓女主人公玫姬在面對極富競爭力的情敵夏蘿之時,感受到的危機不只是對手的即興發揮的精彩表演,而是與對手超乎尋常的默契。這種默契是品味、趣味的彼此投機,是風度、風格的深度契合,并延伸到聯合對付玫姬之時的沉默的相互掩護。這種默契的周密比竊竊私語的陰謀更具殺傷力。不同階層的習性差異可能形成明顯的對立,同一階層內部的習性競爭的激烈性是在溫文爾雅的社交表演中拳來腳去,針鋒相對。正是因為處于同一階層中,距離不大,共同場域中的可比性更為微妙,也更為尖銳。同一階層的習性之爭,才真正爭得起來,爭得熱鬧。
亨利·詹姆斯筆下的玫姬,經濟上擁有絕對優勢,但品味、風度相對匱乏。然而,恰恰是品味、趣味和風度等看似微小的差距卻在社交場合冷酷地拉開了兩者的距離。玫姬面對夏蘿在上流社交圈的長袖善舞,備受煎熬。最后,玫姬費盡心機“流放”繼母夏蘿去美國,經濟資本擁有者重新占據強勢地位并懲罰了違約者。然而,最終亮牌,玫姬卻在違約者夏蘿面前,感覺自己“宛如站在顯赫人家門口的貧窮女人”(詹姆斯 457)。
一位經濟資本極充裕的女人自我感覺像貧窮女人,這貧窮女人的況味是由于玫姬在習性競爭過程中過于倚重經濟資本而導致的自慚形穢。畢竟,風雅人士社交場域習性競爭的合法性,不是單由財富多寡,而是通過魅力、趣味、品味構成的特殊吸引力來裁決的。這一點玫姬很清楚,但她又的確無法如夏蘿那般“不管行動、肢體語言、衣服等,整體來說散發著鮮明的自在氣氛,賞心悅目,從小巧又合適的帽子到棕色鞋子上的明暗度”(詹姆斯 36),并且“完美運用身上所有的主要的肢體,讓自己像某些精致又令人贊嘆的樂器、某件特意用來當做競艷展示的東西”(詹姆斯 37)。夏蘿長年闖蕩江湖,獨樹一格的非凡光芒不是玫姬這樣的富二代乖乖女能被天然給予的。從這一點上說,玫姬的婚姻一開始就帶有矛盾性,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可以交換,但文化資本的特殊性又在一定程度上排斥交換,文化資本有其內在的自主性。單靠經濟資本的雄厚,難以補文化資本的不足。
客觀地說,玫姬已經具備了相當高的文化水準和眼力,否則她無法那么細膩而敏感地欣賞夏蘿光芒閃耀的率性風度。但是,深諳對手的魅力,卻無法迅速習得對手的風度和做派,這樣的心態格外痛苦。亨利·詹姆斯無比生動地描繪了玫姬那種近乎絕望的酸楚:玫姬的資本檔案中,經濟資本與社會資本的權重顯然超過文化資本,夏蘿的資本檔案的權重則傾向文化資本。經濟資本可以分享,文化資本卻難以相贈。這導致了夏蘿與玫姬之間發生了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交換上的嚴重逆差。可見,資本檔案的總量固然重要,其中經濟資本的比例也不可忽視,然而,資本檔案中的文化資本的比例若偏少或體量不足,特別是在具體場域中缺乏比較優勢,那么其資本檔案總量再大,亦無法讓其品味和風度勝出。
玫姬向往高貴,摹仿高雅,卻無法在趣味和品味上形成強勁的競爭力,只能以經濟資本的絕對優勢來保衛婚姻,而這種方式本身不也存在著對文化品味和趣味既仰慕又輕視的悖論性態度嗎?夏蘿的確違背了種種契約,婚姻的契約,倫理的契約,資本間交換的契約,這對特別講究經濟領域等價交換原則的魏維爾家族來說無疑是一種背叛。然而,玫姬所推崇的品味、趣味和風度,背叛者們你儂我儂的深度默契,這一切,又絕非通過等價交換就能輕易獲取的。玫姬的難局,就在于她非常清楚,她欲挽回愛情,可以通過經濟的強勢地位驅逐夏蘿,但光有經濟的強勢地位,又不見得能重建她與丈夫之間的情感關系。玫姬驅逐夏蘿,但早已經暗中成為敵人夏蘿之品味和風度的攀附者。玫姬從被攀附者演變為攀附者,是同階層成員習性斗爭進一步細化所導致。玫姬是同階層習性之戰中的身份轉型人,她試圖轉型為更具社交吸引力、更具中心化地位的風雅人物。亨利·詹姆斯寫出了風雅階層內部進一步細化之后的習性之戰,這種習性之戰更隱蔽,也更激烈。《紅與黑》中底層人于連完成身份轉型之后被挫敗,并以受死為結局,這種轉型故事充滿了階層沖突的血腥性,《金缽記》的身份轉型則以作為身份轉型者的女主人公玫姬的勝利而告終,但這種勝利非常空洞。
《金缽記》中,所有的攀附和對立都是在盡可能詳盡地了解對手、理解對手、學習對手的前提下展開的,這種同類型、同階層甚至同一屋檐下的家庭內部的攀附與對立才是《金缽記》審美特質所在。如此近距離的隱秘攀附,如此深度糾纏的反復揣度,成就了王妃玫姬最隱秘的痛苦和最無望的攀附,這亦是此部長篇小說審美書寫的最精彩、最特殊的內容。在亨利·詹姆斯的另一部長篇小說《鴿翼》中,身患絕癥的年輕富家女米莉面對各路攀附者,覺察到閨蜜凱特正為其量身定做的一場陰謀戀情。凱特覬覦米莉的龐大財富,慫恿自己的男友丹歇與米莉戀愛。小說結局是,米莉的寬容和愛所散發出的高貴光芒,感召了丹歇,凱特的陰謀也因此瓦解。所謂經濟資本、社會資本或文化資本相互轉化的資本檔案原理,與米莉所達到的人性的高度和開闊度格格不入。米莉的所作所為超越了各種“資本”的交換原則,米莉的高尚行為已非類型化的階層習性特征所能轄制。米莉對世界和他人的開闊而深遠的愛,讓她的生命擺脫了種種“資本”的羈絆,攀登上愛與寬恕的巔峰。也許,最不可理解的“習性”,是主人公對所在階層的習性慣例的一種從容且徹底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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