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華
第一次見到李斌,是波霸女友平兒安排的小區游泳。李斌身材高大魁偉,皮膚是完全的小麥色,眼睛不大不小,鼻梁跟身姿一樣挺拔。關鍵是,他的聲音好像播音員般渾厚。標準的帥哥!我暗想。我的眼球被他的胸肌和茂盛的腿毛震撼到不能轉動時,一個小女孩盯著他看了許久,終于挪著步子過來,眨巴著眼睛,驚嘆似的說:“叔叔身材好好啊! ”引得我們忍俊不禁。看來對于帥哥的認識,無論男女老幼,都是有硬標準的。隨行認識的,還有同樣年齡的兩名男子,一個男中音,姓張;一個健身愛好者,姓汪。都是醫生,溫和可親,身材也不錯,不過高度不在線,自然也就顯得普通。他們都是平兒的朋友,喜歡旅行。李斌的健身習慣極好,卻并不喜歡休閑服,反而常年白襯衣花領帶深色西裝,貌似電影《疑犯追蹤》里面那位“帥得銷魂奪魄”的西裝男約翰。據說,他還每周雷打不動地買十注彩票。
平兒個矮,身材跟名字相反,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洶涌澎湃:圓臉闊鼻,大眼厚唇,豐乳肥臀。需要重點說的是她的眼睛,不但大,而且總是一汪深潭,星光閃耀,多情爛漫。總之,是個尤物。她的名氣很大,還沒認識她之前,她名字就已人盡皆知。后來,總認為我需要幫助的朋友介紹我認識了她,采訪過她的幾個人也對她津津樂道,不免讓我對她有了很多猜測: 一個有話題的女人;一個有故事的女人。按照我的認知,男人們對她是毫無抵抗力的——他們總會在意手感。認識李斌后,我自然會猜測他們的關系。
時間是個客觀的證人,會證明很多事。初識期間,幾次熱鬧的飯局,讓我聽到了有趣的故事。說是平兒跟著李斌等驢友們一起到香格里拉,路上為節省費用,都住最便宜的通鋪——一群人像擺蘿卜一溜子睡那種——平兒跟他不用刻意就有肌膚接觸,奇怪的是,李斌平靜得像旁邊睡著男人。平兒是傳媒公司多年的頭牌營銷員,怎么也想不通,這個男人怎么就那么不解風情。她毫不隱晦地說起那些日子,仍是憤憤不平。你說他到底是個什么人?她當著李斌仨的面問我。我有點不敢相信,壞笑著看看一臉正經的李斌,又看看微笑著的兩位醫生,猶豫著回答:難道你真遇到柳下惠了?
后來,三位男士都成了我的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種。偶爾冬日曬太陽,夏日游泳,過年過節小聚。平兒已經離開這座四線城市,去了一線。李斌仨倒是四川的另類,煙抽不來,喝酒有度,麻將沒癮,屬于很安靜的類型。媒體是個名利場,喧囂久了,我也喜歡安靜。李斌一直平靜地面對我的質疑,不過也忍不住回過兩三次: 你以為男人都好那一口嗎?難道不好那一口?我百思不得其解。換個性別,我也會啊! 職業習慣讓我對這樣的喜好是理解的,甚至同性戀,我也不排斥——看《斷臂山》,我不也老淚縱橫嗎?如果愛,請深愛。存在即合理,尊重一切存在,是我基本的生活態度。當然,我也會反思:是不是自己太淺薄,把男人想得淺薄了? 或者,記者最大的問題是自以為是,自以為是的結果就是凡事想當然。李斌用了不止一年時間,讓我確定他和平兒確實沒有一點點曖昧。當然,他們都沒有,所以大家都是朋友。朋友才能做得那么久。
我的老家遂寧,靠近重慶。每到夏天,蒸籠一般的天氣讓人憋得不能忍受。這里的人受環境天氣影響,一個個都成了直腸子:喜辣好酒,熱情豪爽,說話直接,聲音快而響亮。如今生活在川西北綿陽,天氣涼快不少,人的性情相差也很大。綿陽人性情跟綿羊一樣,平和溫吞,客觀清淡。正常人交談聲音50 分貝,那么遂寧人應該是60 分貝甚至75 分貝——走在大街上也不會被車流聲和討價還價聲音淹沒的。而綿陽人大多數人說話在45 分貝,我適應后深受影響,還把這視為是綿陽的文明程度高出遂寧。有一次,一個遂寧哥們來報社看我,坐在辦公室聊天。他的聲音和小木樓的木板共振著,余音裊裊。我心生惶恐,又不好意思明說,只得微笑:哥啊,要是你是我們報社老總,開會都不用到會議室了。聰明如他,一語道破:哎呀,你就說我聲音大嘛! 有個記者同事是遂寧老鄉,說話像放鞭炮,點燃就響成一長串,給土生土長的綿陽老總匯報工作就像水庫泄洪,老總總是一聽她開口,便伸出手掌擋住:莫說了莫說了,你說話我聽著累。
李斌他們平常總是幾個人一起活動。我總是把他們當成一個團體——性情相近:態度不溫不火,說話不緊不慢,交流的聲音基本控制在40 分貝之內。這樣的朋友于我,是互補。我總是會很認真地聽他們說話,否則一不小心,有些字眼就飄到空中飛走了。
沒有熱情自然就沒有激情,聲波是個衡量標準。沒有激情的人自然也沒有分享欲望,所以跟遂寧人動輒掏心掏肺不一樣,我們在一起,幾乎不提及各自的感情問題。所以有時候我想,我真不了解他們。
事實證明,我又在想當然。沒過多久的2007 年年底,我就為李斌的行為驚嘆了:作為辦公室一族,年收入早過十萬的李斌,開著公家配車的李斌,竟然辭職了!國企中干,這要奮斗多少年才有的待遇,他竟然不要! 為什么? 難道只因為我們都泡在股市的那段時間里,權證讓他瘋狂?
啊,權證!涉足過股市的資深人士總歸是熟悉的。2007 年的權證瘋狂程度堪比一般人不敢觸及的期貨,我們經歷的每個瞬間都是沸騰的。我們坐立不安,我們激情澎湃。開盤時間我們都像在坐過山車,“哐哐哐”,“轟轟轟”。錢這個東西,一旦變成了權證,就從靜止狀態,急速發射進入360 度旋轉的軌道,變成了領著我們在黑暗中飛馳星空的迪士尼“加州尖叫”,炫目之后是驚恐的黑、刺激的虛無。
有人說,股市玩的就是心跳。依我看,那是他們沒有找到心跳的感覺。當年5 月30 日之后的一個周六,李斌在QQ 上告知我,他買了招行權證,8 毛一股,全資買進15 萬股。周一,這玩意兒居然像坐上了天梯,“呼啦” 一聲就上去了,從早上的開盤8 毛一鼓作氣漲到4.9 元! 看得我們頭皮發麻、眼珠都不敢動一下。心跳的聲音突突突地像奮力趕路的拖拉機,喘著粗氣冒著煙。權證這玩意兒,刺激,超級刺激!李斌難得激動,手指發抖,賣與不賣間,念頭千千萬啊! 突然——時間短暫得像閃電——高昂的線條開始往下滑。他終于下定決心:馬上賣。4.2 元!剛敲進去,不行,賣不出去了,所有的價格停留都在眨眼之間。再撤單,再打一個價,還是不行!高昂的數據線像是中了槍,巨人般傾倒。買賣之快,近乎瘋狂。最后,他終于以3.2 元一股賣掉所持權證。
0.8 元到3.2 元,4 倍! 兩天時間!這是什么節奏? 印刷鈔票? 搶劫銀行?不,是毫無違法犯罪風險的賭博而已。而這兩天的股市開盤時間里,股票哪里能企及這樣的驚心動魄?
兩三個電話,我感覺到他的聲音高了10 分貝,速度也快了一倍。看來激情這個東西,一直都在他心里,只是我沒有察覺而已。當然,即便是談這么刺激的事情,他的聲音也像墜了塊石頭,沉沉地向上,并不像普通人那樣,聲音可以沖入云霄。
見識了李斌的“一夜暴富”,我坐不住了。試想,我有多么自由! 除了必要的會議新聞,天天心無旁騖地“專業坐家”。炒股,還怕不能抓住機會?無知者無畏,這話絕對不假。朋友的話我聽不進去,每天一早就坐下,眼睛就看不斷變化的價位。開始小試牛刀,買點武鋼權證,居然小賺。之后幾乎著了魔,專買招行權證。誰知招行權證卻再沒有像那次那樣癲狂。某日我一分鐘之內買賣,貼進上千。不久全部資金買進,時價3.5 元一股的8000 股招行權證,誰知之后卻一天一個價,我2.4 元一股賣掉一些,再等一天賣,已是大跌了的1.4 元……人家買的權證大不了上上下下、起起落落,而我買的權證只會下下下下、落落落落,像個只會生病的瘋婆子,往下跳得我亂了陣腳,直到全部投資虧掉七成。
人比人氣死人。我的暴富之心死了,再也沒有活過來,剩下一點點錢,買了股票,像是躺在那里挺尸。可經濟本來就很寬裕的中產李斌活了,還決定活得更舒坦,更刺激。面對無數雙不解的眼睛,他淡定地把車開回辦公室,手里提著日常提著的一個小包出來,再也沒有回去。他先去成都,然后去廣州,一下子消失了兩三年時間。過年回來有時能一起吃頓飯,有時候連電話都沒有一個,網上也沒音信。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的時期,我深信,他這種情況不再叫“下海”,他是“觸網觸電”。
我和兩位醫生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還是一年見一兩次,散散淡淡,喝喝茶,曬曬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話。
不到三年,李斌還是回來了。
這樣的朋友挺好,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來去自如,毫無牽絆。他回來之后的2010 年,我已經在跑金融口,俗稱金融記者。說起來慚愧得很,我金融知識匱乏得驚人,連家里的錢都是不管的。可當記者的,有什么辦法呢? 主任分給你什么口子,你就得跑什么口子。甚至其他人比如李斌,可能也是這樣,生活需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只不過他是靠自己的感覺決定。對于李斌來說,中產生活不是他的追求,他的追求應該更高更強。生活如果一眼就能看到死,那有啥意思? 生活就是折騰,不斷地感受刺激,不斷地往前沖。要不然,活著好無趣。
依我的想當然,李斌在某些方面應該是個無趣的人。但他到底什么地方無趣,我卻總是說不上來。
有追求的李斌,在我眼里還是端端正正的一個人,挺拔身材沒有改變,眼里的正派沒有改變,說話溫和平緩也沒有改變。所以當他一聲感慨說自己體驗了很多精彩之后,我還是感覺他沒有經歷什么——因為他的語氣永遠平和,語速不急不緩。對于一個有激情的人來說,精彩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手舞足蹈,意味著唾沫橫飛。最起碼,豐富的表情總應該有吧?他沒有,從來都沒有。連感慨時說出“精彩”這個詞,他都是輕輕的、 平淡的、 不引人注意的,讓人感覺他的精彩是被壓制的、毫無特色的、幾乎是不存在的。
一個被固有形態定格的人,很容易被視為無趣。尤其在我這樣長年不穿正裝的人眼里,端正是定格,西裝革履是定格,標準的健身時間是定格,連固定買彩票的錢和時間都是定格。一個定格的人,就像一幅格子線條的畫,缺乏趣味。
有幾次,李斌跟一個姓葉的職業理財顧問做活動,邀請我去參加。每一次都有大群市民沖著“理財專家”去,可我總不會認真聽,也記不到他們推薦的產品是什么。感覺每個人的卡上都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錢在跳躍,它們等著主人尋找一個洼地,等著膨脹,等著增值,等著它們成長為擎天柱。“你不理財財不理你”,這是他們宣傳活動的主題。是啊,大家都是有錢人之后,會有更多的緊張和焦慮,銀行的利率早就比不得九十年代動輒可以超過10%的收益了。錢存銀行會貶值,這是婦孺皆知的道理。事實似乎更可怕:某金融機構的資深人士告訴我,人民幣貶值速度是每年16.7%。
窮人們總以為有錢人什么都不愁,實際上他們錯了。就像學渣永遠都不能理解學霸的焦慮一樣,他們常常無比愁苦地擔心自己某一道題失分了,不能沖擊第一。反而是學渣,即便有10 分的進步,都高興得很。當窮人們為了幾百元進賬開心的時候,有錢人可能因為沒有多掙幾十萬而萬分揪心呢!
葉專家祖籍綿陽,工作單位在深圳,常年在四川做“理財推廣”。我的財經稿子并不多,偶爾寫個大眾理財的,就請她出面說幾句。當然,都是合符規范的。我是遵守記者本分的人,也深知報社編輯到總編,都有一雙火眼金睛,能透過任何企業或個人名字,抓到記者假公濟私的小心思。我懶得動這樣的小心思,就像連稿子我都不愿意多投媒體一樣,忠實地守著自己的責任田。當然,能做到這點,也是因為那些年,都市報的地位相當火爆。我跑的口子單位都是“金山銀山”——本報老總總是這么說——他們的廣告投放,總有幾家毫無懸念地會通過我到報社,廣告公司自然不會虧待我。我哪里用得著在意李斌那些民間小會? 去過幾次,我就煩了。
金融系統的白領看得太多,我對李斌他們的看法自帶偏見。相對金融“正規軍”,他是加入了金融“游擊隊”,總是游走在政策的邊緣,做著有利可圖的投資。網絡發達,帶給人們理財太多的可能性。銀行,這個傳統的老大哥,已經被腰纏萬貫的人們所嫌棄。金融監管出現越來越多的空白地帶。
有一次,我急匆匆地去參加全市擔保公司會議,竟然在會議簽到處見到了西裝革履的李斌。我大驚: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在朋友的一家擔保公司當副總!他平常的微笑里帶著一點自得。我一時無語。坐在會議室最后一桌后,我才回味他的話: 這么說,他又換工作了? 貸款難貸款貴的問題被政府多次提及,擔保公司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他們都沖著銀行和企業之間的巨大裂縫而去,建起一座座橋梁——過橋貸款。可是,貸款真的因此不難了嗎? 銀監局一位副局長到會,毫不客氣地說,擔保公司的泛濫必將給企業貸款增加負擔,貸款更貴! 他的話在會場上顯得那么刺耳,就像如潮的掌聲中響起一聲尖銳的哨聲。我很詫異,這恐怕是目前極為難得的不和諧聲音,還是來自監管部門高管。可哨聲再尖銳再不和諧,它也只是一個哨聲,響過之后,人們不會當一回事。后來的事實證明,很多擔保公司的壽命都短得像一場高燒。
會議之后,跟李斌簡單交流了一下,他說他的經濟壓力很大,每年要自己交社保醫保,買商業保險;兒子在讀寄宿制學校,開銷比人家養兩三個娃還多;兒子還要讀大學,大學期間必須每年出國見見世面; 大學畢業還可能在大城市工作,買房是必須的……“還不敢說出國讀研的事。掙夠500 萬,我就退休。”他捏著領帶尾巴說。
回到家,我對先生吳為講了見到李斌的事,感慨萬分地說:看看人家,多有追求!500 萬!500 萬!天哪,我只想要50 萬!
他真以為自己文武雙全,什么事情都能干?吳為幾十年一個單位呆著,不能理解李斌這樣的職場選擇。見我白了他一眼,他又說: 如果工作是個人,李斌是不是墻頭草?本來心懷不滿的我哈哈大笑,夸他的比喻很有創意——木訥的吳為這些年的表達能力越來越好了,常常口吐蓮花,讓我驚訝之余還能開心一會兒。
不久,李斌來電,希望我能介紹些銀行業務部門的熟人給他,好開展銀保合作。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不是我不想幫忙,真的是幫不上。記者接觸的,不過是辦公室主任或者宣傳部部長,或者這兩個部門的聯絡員。銀行業務部門,真的是沒有機會接觸。拐了彎的關系,就像打斯諾克,技術要求高,欠人情不說,命中率還不高。當然,或許跟我本人不喝酒不打牌有關系,跟我沒有錢請客吃飯有關系,跟我喜歡萬事不求人的心理有關系。
我能一口拒絕他還有一個原因:他是個從來不愿意主動買單的男人。沒有吃請的我,拒絕得理所當然。李斌是明白事理的。雖然柔和地責怪我不懂利用資源,也沒有生氣。
2014 年底的一天,編輯叫我去寫一個新型網絡理財的稿子。我教師轉行后都在媒體圈打轉,偶爾也會在文化圈吃吃喝喝,身邊沒有什么人接觸這個名字洋氣得很的網絡借貸——P2P。我想起了李斌。他的電話從來沒變,一打就通。我們約起坐到了家門口的茶樓——我總是這樣,把采訪對象約到離自己最近的地方,把茶樓、咖啡屋當成工作場所。
哎喲,我都不知道你還在搞這個!一見面,我就大呼小叫。你那個擔保公司啥情況?
有啥子嘛!哪樣掙錢就搞哪樣!擔保公司是別人的,早就垮掉了。
這個P2P 呢?好久搞的?哪個介紹你搞的?
擔保公司之前就搞起了,還是你們媒體介紹的。
啊?!
是啊,你都當記者這么多年了,不曉得新聞里面有很多可以發現的商機?
我瞬間有些尷尬。他這個人總是這樣,對我從來不給一點面子。我確實會接觸很多前沿事物,但現在這社會變化太快了。說到掙錢,基本上是一兩年火一項投資,風口跟風水一樣輪流轉。作為打字員一般的窮人,我一直是時代潮流的旁觀者,何時站上過浪尖!再說都市報記者的壓力,豈是他能理解的? 每個月完成報社的寫稿任務就會讓你旋轉成陀螺,哪有時間鉆研發財的事情?
李斌并不理會我的尷尬,他從2011 年的一個晚上突然看到央視關于監管部門對人人貸風險提示的報道開始說起——兩三年間,自己賺了幾十萬,又虧掉幾十萬——各種原因出事的P2P 平臺、其中各色人等,在李斌眼里,簡直就像是一部波瀾壯闊的現實大片。
看著他對成都、 重慶甚至綿陽本地的P2P 都如數家珍,我很是驚訝。一個六零后,敢這么參與網絡理財,我真的很佩服。細想起來也正常,自我認識他起,他就經常組織網友聚會,AA 制。我對這類聚會是最沒有興趣的,不要錢的飯局我都不愿意參加,何況要自掏腰包去見陌生人。
那你去報案沒有呢?
怎么沒有?經常去!還經常被要求協查,每次我都要花一個多小時給經警普及P2P 知識。
求監管,成了這個行業奇怪的需求。傳統的監管部門尚無能力介入。我嘆息一聲: 為啥這些人有錢不去投資實業? 實業才是最好的投資啊,穩定、不冒進,有市場。
所以呢,你還是個金融記者,這都不懂。有句老話:人找錢難,錢找錢易。有錢的人,當然選擇錢找錢。資本市場機會多,見效快,一夜造個百萬富翁很正常。
結果呢? 我無言以對,癟了癟嘴,問道。
李斌臉上淺笑: 還好,我收手及時。現在,我開始投資自己的公司做線下理財!
我暈,你這湯頭也換得太快了!
哎呀,你當啥子記者嘛!要與時俱進,要做站在風口的豬!你曉不曉得?!
我朝他翻了一個白眼:當然曉得!然后又笑起來: 你這么帥,當豬不合適。
對了,你離500 萬的目標還有多遠? 我忍不住問他。
還早。兒子上大學,開銷大。他還說要在重慶工作,買房是肯定的。
重慶的房價控制得最好呢!
是。不過,這段時間也在漲了。估計等到他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也漲得差不多了。
為啥不現在買?
那怎么行呢? 得根據他工作的地點買啊! 要不然通勤好麻煩。
哦,也是。那你還得加油掙錢。
那是。他端正地坐在對面,口氣還是淡淡的。
對了,你不是喜歡買彩票么? 如何?
中過兩次1000 元。
回家對先生吳為說起與李斌談話,強調李斌要站在風口之后,吳為就幽默地稱他為“李斌那豬”了。較真的吳為還拿起筆在一張紙上,專門給我算了一筆賬: 李斌兩口子每年繳納的社保和醫保費用不會超過1.5 萬元,兒子念寄宿制和上大學、 旅行的費用一起,每年不會超過5 萬元,加上他自己的日常開支費用,在綿陽這個四線城市,月均開銷不會超過1 萬。1 萬,也不是一般的家庭能夠有的收入,很高了。當然哦,你要每年只到歐洲去旅行,每樣東西都要世界名牌,還要去重慶給兒買房子,要養老無憂——確實需要500 萬。但是誰規定當父母的,一定要給子女那么多呢?給那么多,他們又奮斗啥呢?這不都是自找的嗎?吳為板著臉說,我們肯定不能這么定目標,也不能這么對子女。我瞥他一眼,心想:那是你我都不行啊!沒本事掙那么多錢,自然就降低目標,把自己的生活過清楚就好了。
把李斌的故事寫出來,報紙上登了一個整版。我把鏈接傳給他,他好像沒看到。——無趣的人就是這樣。他從來不會在朋友圈發動態,也不聊天。我們還是像從前那樣,沒有什么聯系。因為身體原因,我倒是跟醫生朋友來往比較多。有時候不舒服了一個電話過去,他們說一下用什么藥,我自己去藥店買了就是。
后來才知道,李斌的線下投資理財咨詢公司實際上是三個人合伙開的,合伙人是某銀行退職職工馬麗和她曾經的同事。馬麗四十好幾,雖然皮膚有些松弛,但大大的眼睛深凹,頭發染成赭色,嘴唇也厚得性感,身材玲瓏有致。李斌和倆醫生,都親切地叫她“瑪麗妹妹”,可見關系不錯。他們租了銀行樓上的一套房子作為公司辦公地點——聰明的理財公司老總們都以這樣的方式拉近跟銀行的關系,甚至希望人們誤以為他們是銀行的一個部門——然后開始在這個“朝陽產業”里“撿錢”。
貸款難貸款貴和看病難看病貴一樣,永遠都是中國的社會難題。投資理財咨詢公司蓬勃興起,大量找不到去處的民間資金開始通過投資理財咨詢公司放到企業。馬麗們,作為曾經的銀行業工作人員,像是溺水者抓到了稻草,找到了用武之地。李斌開始日理萬機,用各種社會關系尋找投資人和企業,做可行性報告、居間服務合同,忙得不亦樂乎。
最簡單的例子是,一家縣上的房產企業找到他們籌款1800 萬元,1%的居間費用,每個月有18 萬元的收入,合理合法,何不快哉! 三個老板很快做得風生水起。李斌每天都有接待不完的客人,他們有的需要錢,有的錢太多,他就在中間搭橋,然后坐收漁利。
不到一年,李斌跟馬麗妹妹鬧掰了。原因很簡單,就是那筆1800 萬元的業務,李斌非要收回。馬麗們就想不通了,這不是非得要將嘴里的肥肉吐出去么?李斌還是那不溫不火的口氣,陳述了自己的理由: 一是借款已經到期并延期兩次; 二是老板還借了別人很多錢,已經有人在催款;三是老板不斷拖延還款日期,說明他的支付能力出現了問題。可馬麗們不這么看:項目是房地產,賣了就有錢,怎么可能有問題?延期不正好給我們賺錢的機會嗎?
公司投資者形成對立意見,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李斌提出干脆利落的解決辦法:分家。這1800 萬元的業務轉給了馬麗們的新公司,自己做其他業務。
事實證明了李斌的英明。短短三個月的時間,這筆1800 萬元的借款就再也沒能給上利息,本金自然沒法還上。公安機關介入了這家房產公司的非法集資案,馬麗妹妹們也取保候審,隨時準備去坐牢。
你不要以為干過銀行的人就聰明,他們當中有些人,蠢得很! 李斌對我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坐在茶樓上。他帶了一份鹵牛肉、一份鹵雞腳,我叫了兩杯茶。我們都不打算吃晚飯,主要是說話,邊吃邊說。
每個人都貪婪,我說,那你其他業務呢?
公司現在停了,凡是理財咨詢的公司,基本上都停了。我現在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收賬。李斌言語間有了明顯的沉重感,標準的國字臉上,掛著標準的愁容。我突然發現,他眉心有條豎立的線,深深的,像斧頭把左右眉眼劈開,挺直的鼻梁兩側有了明顯的法令紋,臉上的皮膚略顯松弛。
我們是不是都老了?一晃,認識就已經十年了。
行業的情況,我都是知道的。這幾十家投資理財咨詢公司像一場短暫的鴻門盛宴,早已杯盤狼藉,一地雞毛。客戶們掀翻了公司,都找不到債主——跑路的老板占了大半,還有小半被抓了起來。能做到還在繼續收賬的,恐怕沒有幾個。曾經有個總是用三根手指跟人握手的老鄉,買了一層樓做理財,后來人去樓空。臨出事前他找過我,看上去一臉寒冬,滿目蕭瑟。最后一次握手,他依然是用冰冷的三根手指蜻蜓點水一般掠過我的指端。
李斌在金融市場摸爬滾打這么多年,還是有成績的。起碼,法律意義上說,他還是安全的。
說到安全,李斌顯得有點黃的臉突然就煞白了。他捏著茶杯那只手明顯地用了力,食指不斷地在杯壁滑動,另一只手放在桌上,幾根手指輪番地點擊著桌面。他眼神淺淺地瞟著我,欲說還休。難得看到他的表情不正常。我睜大眼睛,身子向前傾了傾。
他說話的聲音比平時更低,估計是怕被茶樓里其他人聽到。——他說的,原來是這幾年討債的事情,確切說是其中一件事情。
你曉得的,這幾年我都在討債,沒完沒了。好多都是三角債,甚至多角債。你這種單純的人,沒法想象里面的錯綜復雜。年關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一半以上的人都在討債。我的債主特別多,還都是小債主。但我又是借給企業老板的啊,大筆大筆的。憋得惱火! 有一個姓杜的老板到處欠錢,我這邊就欠一百六十萬,還有其他的債主,據說有幾百萬的債。
他借這么多錢干啥?
采礦。
項目不錯啊,我聽說采礦都要發財的啊!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嘛!我北川的兄弟在民間融資風靡的時候借給開礦的,收益最高達30%、50%甚至70%,還沒有落空過。我的嗓門興奮起來。
你曉得不? 開礦才是風險最大的投資,好多千萬富翁把身家輸得干干凈凈。李斌盯著我,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一般的人,單是維護就要把你拖垮。
嗯? 維護? 開礦還有“維護”一說?
“維護”就是老板沒有錢開采的時候——不管你買的還是找的——每一年你都必須到國土部門礦產資源科年審,否則就會捏死。不報資料就自然流失。
哦,維護就是年審。那不很簡單嗎?我想起汽車年審,到車管所就半天的事情。
你這個人啊,怎么這么幼稚!礦山年審的資料必須由本專業專家教授帶著學生到礦山采集專業數據,這個工作一般都得花十幾萬,一份資料做下來也要好幾萬。叫你交幾份你得交幾份。更不要說辦理過程中的人情費用,沒有幾十萬,“維護”是做不下來的。你曉得不?
啊!這么嚇人!那一般人也不敢動這個念頭吧?
是啊,可杜老板退休之前在國土部門工作,自認為有些資源,就到處籌集資金,花了幾百萬買了一個小礦。結果沒想到,大資金根本沒有興趣來開礦。
他可以賣了它啊! 現在不少人不就是做轉手生意嗎?
放在前些年沒問題,啥生意都好做。你沒看到現在的經濟形勢,啥生意都燙手。
我的天!退休了還搞這么大的事?
哎呀,資本市場里有很多都是退休的在參與。
我搖了搖頭:這世界真的是瘋了。退休就游山玩水,多么逍遙啊!
你這個人啊!李斌對我搖搖頭,繼續說,誰會嫌錢多?他們總是覺得自己還可以有所作為,掙更多的錢!都像你這么沒追求,這個社會怎么發展?李斌對我的小富即安十分瞧不起,終于說出這話來。我無言以對,他便繼續說起來:你曉得不? 人跟什么人打交道,就特別想成為什么人。機關干部做久了,最想的就是當老板,要不然為啥你聽他們總是叫領導“老板”?
他繼續講他收債的故事。
好在債主一直沒有失去聯系,他天天打電話催賬,對方天天都說還在找,催得他眉毛鼻子都湊一堆了。這幾年他有點錢就還點錢,把所有的家當都賠進去了。跟理想背道而馳的負數,讓他每天都度日如年。實在莫奈何,他就想了個主意。
有一天,他找到鬧市一棟商住兩用樓的七樓臨街茶坊,包下了一個帶廁所的雅間一周使用權,還放了一床特厚棉被到大廳吧臺,然后邀杜老板和另外兩個朋友一起到茶樓喝茶——當然是打點小麻將。老板明知道是鴻門宴,但又不敢不來。接觸那么久,表面上也算是朋友一場。一場小麻將之后,李斌就把那兩個朋友支走了,說他和杜老板還要說點事情。
杜老板心里明白,李斌想要收錢。兩個人吃了一碗外賣面條,開始談。李斌以情動人,歷數這160 萬元對他有多么重要! 這160 萬對于老板來說可能只是小數字,但是對于李斌來說,就是十多個家庭的所有積蓄,關系十多個家庭的生計和未來。利息可以不說了,體諒老板,大家都放棄,但是本金,必須要還的。
矮個子的杜老板退休之前頭發就是稀稀拉拉的,當上老板后干脆剃光,加上微微腆著的肚子,一下子就能感覺出老板氣質。這兩年被天天催賬,他的額頭眼角都被催出了無數皺紋,短暫的老板感覺,像吹破的氣球,早就癟了。聽李斌這一說,他的臉馬上就哭喪起來。他退休的時候是有不少積蓄,都全部投進了項目,還向不少親戚借了錢。因為家庭經濟寬裕,大家也信任他——再不濟,人家也有幾大千的退休工資,超過大多數人。加上老婆退休前也是高薪階層,兩個人的退休工資近兩萬。出事之后,他們的工資卡都被親戚收去,還要了密碼,說是當按揭還款。兩口子靠外地工作的獨生兒子接濟過日子,兒子的積蓄也是投進去了的,家里因為這個已經鬧得雞犬不寧。
房子呢? 未必你就沒有房子可以賣?李斌想,這些人多半都有幾套房子的。
以前是有三套,為了兒子在外地結婚買房,賣了一套。搞項目之前又賣了一套投進去,現在只有住的這套。
車子?
早就被朋友開走了。說抵款。
其他投資呢?
哪里有其他的投資? 全部投這個事情了。
你這么說我就不高興了,借錢還債天經地義。我沒得錢跟你打官司,也沒得耐心等官司。今天我非要你還錢不可! 不還錢,你莫出這個門!
李斌重重地關上了雅間的門,反鎖上,悻悻地從自己隨身小包里拿出牙刷牙膏,到廁所外的洗手處刷牙。再從吧臺拿出棉被,把自己裹成一個圓柱,放倒在茶樓大廳側面的長沙發上睡下。他讓茶樓守夜的小伙子回家去睡,小伙子樂得千恩萬謝地走了。
找這家茶樓作為討債之地,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層樓是整棟商住兩用的分界,樓下全部是商用,樓上是住房。房間外面有一個不小的露臺,加上是在鬧市區,杜老板在房間里基本上與外界隔絕,喊是沒用的,外面聽不到;他可以翻窗出去散心,走動走動,但是沒有別的方向可以出房間和下樓。
開足空調,李斌睡到第二天早上,去樓下吃了一碗米粉,然后花六元買了一碗打包上樓,給杜老板送去。杜老板穿得很厚,不過沒有被子,即便空調開到最大,基本上也是徹夜未眠,冷得哆嗦,眉眼都模糊了。見李斌進去,更是一副可憐相,因為理虧,倒是顯得很平靜。杜老板知道李斌也是被其他債主催得惱火,才出此下策。他吃完米粉,臉上終于有了一點熱氣,搓搓手,小聲要個充電器。李斌把自己的手機充電器給了他,然后讓他聯系家人,籌錢。
李斌坐下來,又苦口婆心地以理服人。可道理誰不知道呢?杜老板也是退休干部,這些道理還用講?
杜老板只好繼續交代: 自己的工資有多少,退休前存款有多少,投資買礦的錢花了多少,每年“維護”花費多少……一五一十,認真交代。每一筆錢的來龍去脈都像刀刻在心里。他又接著交代,說自己的一個堂弟,在鄉下當菜農,老兩口一根菜一根菜地種,一把菜一把菜地收,然后幾毛錢幾毛錢地賣,好不容易有三十萬存款,都被自己借來。結果現在可好,聽說他還不上錢,氣得一個接一個地生病,還病得不輕。自己又到處借錢——之前投資都借得差不多了,也沒有什么人可以借——總算湊了四萬塊先給堂弟和堂弟媳治病。老兩口到現在都沒緩過氣來,見人就哭訴,跟祥林嫂樣,又瘦又弱,都不曉得哪天什么風就把他們的命吹走了。說起這老兩口,杜老板的淚不知不覺就“啪嗒啪嗒”掉下來,鼻子一抽一抽地,他從麻將桌邊的茶幾紙盒里扯出一張紙來,抹花了皺巴巴的臉。李斌看到沙發邊上的垃圾桶,里面白花花的一片。
杜老板的朋友多,凡是沒有投資借錢的,這次都去借了。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都知道他再也沒有償還能力,基本上是沒人理的——有人看到他的號碼都不接,也有的直接把他的號碼設置成了黑名單。當然,借過錢的,自己更不敢再打電話。別人的電話過來,他都不敢接。
杜老板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悔恨。為啥這么大年紀了還不死心,還不知足,一定要去賭財運呢?為啥放著好好的享福日子不過,要去折騰呢?為啥運氣這么背,要遇到這種時候呢!放在前幾年,哪一樣投資有買礦掙錢啊?說得李斌心里又可憐又可氣,出去提了一壺開水過來,給自己和杜老板都倒了一杯。
等杜老板沒有話說了,李斌喝了口水,很冷靜地說:我也不曉得給你說啥子好。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哪里可以籌到錢。反正,你不給錢我不放人。
說完,他把昨晚自己用的棉被抱到雅間,放到沙發上,出門后又反鎖上,走了。
中午、晚上吃飯時間,他就在家吃飯,然后給杜老板叫來外賣,守著他吃,也指望期間杜老板能給他點希望。可杜老板的話好像也說完了,一言不發,讓他很是生氣。后面幾個晚上,李斌不愿意再守著他,叫了公司里的王姓小伙,抱了一床被子去,睡大廳沙發,守著他。事實證明,這個方法一點用都沒有:杜老板第一天晚上還哭了,第二天之后就越來越平靜。任憑兩只眼袋大得像暖水袋吊在下眼瞼上,杜老板就是沒有借到一分錢給李斌。李斌看他的牙齒又黃又臭,整個人像煮熟的茄子,蔫了一大截,知道自己這招毫無意義,只得放棄。周六上午,李斌叫小王還了雅間的門鑰匙,抱著兩床被子離開,自己對杜老板也不說一句話,揮了揮手,讓他回家。
星期天上午,李斌剛到父母家坐下,接到公司小王的電話——他曾經交代小王,要密切關注杜老板的行蹤——說杜老板跳樓死了!
李斌讓他再說了一次,放下電話就傻了一般呆坐在沙發上,七十多歲的老媽叫了幾聲都沒有聽到他的回答。
聯合國通常將100 萬人口以上的城市劃定為特大城市。根據中國國情,綿陽這座一百多萬人口的城市,應該是二類大城市。可時日一長,你會發現,每個人都會把自己所在的城市越住越小,小到熟悉的人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杜老板作為一個綿陽土著,就更不用說——剛出茶樓,走出電梯,就被另一個債權人趙老板看到了!
趙老板五大三粗,不由分說就把杜老板拖到茶樓里,又關進一個雅間。也不知道晚上有沒有給被子蓋,有沒有熱水喝,有沒有吃到外賣的一日三餐。反正,目的跟李斌一樣,要他找人拿錢才能離開。
直到老媽用手拍打李斌的手臂,他才回過神,轉過頭來,抓住媽媽的手說:媽,公司有點事情,我必須回去一趟,改天來陪你哈!
李斌打的回家,坐上電梯,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要開門進去。他的牙齒莫名其妙地打架,手一直在抖,鑰匙半天插不進去,費力插進去了卻也開不了門。他取出鑰匙,重新再開,情況還是這樣。反復五六次,總是這樣。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雖然腦袋沉沉的,心尖尖都在顫抖,但是手上的動作沒有問題啊! 感覺站立不穩的他一屁股坐在家門口,有氣無力地給老婆打電話,讓她買了菜不要去父母家,把菜帶回來,他在家門口等著。
老婆滿腹疑慮地很快回來,輕輕松松開了門。他沖進去就把自己關到房間,要老婆千萬不要打攪。他覺得自己好冷,又冷又怕。鉆到被窩里,還直哆嗦。他捂著自己的胸口,心里終于喊叫出來:天啊!天啊!幸好我放了他,幸好我放了他!
一直都冷,都在哆嗦。他想象著杜老板在那關閉的小雅間里面,絕望到極致,生無可戀,最后決定一死了之的過程。快過年了啊! 過年,多么喜慶的日子!萬家團圓的日子!可是過年對杜老板意味著什么?又到還債的時間,他卻身無分文;又老了一歲,他卻債務纏身;又該面對親朋好友,他卻是個欠賬的無賴!活了60 多年,他終于發現,自己失敗的人生就像被扔進泥濘的白紙,縱使肝腦涂地,也無法改寫。活著干什么? 讓自己繼續忍受內心的自責和痛楚?繼續忍受親人的白眼和抱怨?繼續忍受曾經是朋友們的憎惡和屈辱?他一定是想了很多辦法,一定是沒有辦法了。真的沒有!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他終于下定決心了:要去死。他挪動肥胖的身體搬了兩把椅子在窗前,站到一把椅子上,把另一把椅子提起來,輕輕放在窗外。他輕輕松松爬出窗戶。他搬著椅子走到露臺,又輕輕松松站上凳子,爬上不高的圍墻。他突然松了一口氣:終于,終于要結束這一周的絕望了。不,豈止一周? 他早就絕望了,自從沒有掙錢的希望開始,從恐懼被追債開始,從恐懼被追債的恐懼開始。現在的人總是這樣,不是希望就是絕望,不是亢奮就是冷漠,不給自己留一點平和的情緒生活。他要輕輕松松地結束這一切,這無比沉重的一切。他輕輕松松地閉上眼,輕輕松松地跳了下去……
杜老板走的每一步,躺在床上的李斌,閉著眼睛都那么熟悉,熟悉得像跟著杜老板走了一遍又一遍。七樓,不高。但市中心的樓,又都是商用的,樓層層高遠遠高于一般住宅。頭部著地,杜老板的半個腦袋癟下去了。深夜里,杜老板的心一定比黑夜更黑,比隆冬更冷。直到周日早上,人們還在溫暖的被窩里沉睡,城市保潔工人發現了他。血塊早就圍繞在他的身邊,凝固成紅圍脖似的半圈血帶。
杜老板在李斌的心中跳一次樓,李斌就在心里呼號一次:天啊! 天啊!你就不怕痛嗎?你倒是輕松了,我該怎么辦?你倒是輕松了,那么多家庭該怎么辦?
李斌忍不住又想,假如自己一直沒有放他,一直禁閉著他,他是不是也要走這一步?是不是差那么一點點,自己就被關在看守所; 是不是差那么一點點,自己就掉入萬劫不復的悔恨中?天啊! 天啊! 太可怕了,只差那么一點點,只差那么一點點啊,自己就成了殺人兇手!李斌蜷縮在被窩里,半天沒有積存出一點溫暖。他覺得自己的手腳變成柿子一樣軟,動彈不得;他的心脆弱得像玻璃,即便是一個聲音都會讓它破碎;只剩下他的頭,在沉重著,被一團一團的亂麻捆綁著,嗡嗡直叫。
李斌躺到下午才勉強起床,用淡淡的口氣說杜老板死了。自然也不敢給老婆講自己上周也在跟杜老板討債的事。起床之前他悄悄給小王打電話,得知趙老板已經被警方控制。好在茶樓的人沒有出賣他,他暫時可以置身事外。他草草地吃了妻子給他熱好的飯菜,坐到客廳沙發上看電視。——他哪里看得進電視?目光渙散,心不在焉。妻子對他的事情,習慣不過問,只是讓他不要把一個死人放心上。他讓她自己出去玩,不要管他。妻子便出門打麻將去了,夜里才回。
李斌好幾天都不敢出門,在家里棲棲遑遑渾渾噩噩恍恍惚惚。每個電話都讓他心驚肉跳,每個或遠或近的敲門聲都像石頭撞擊著他的心,讓他產生自己要被警察帶走的錯覺。他不得不關了手機。真是折磨啊!在精神即將崩潰的邊緣,他的理性像最后一堵墻,立在混亂的思維邊緣。它告訴他,必須換個角度思考問題,比如杜老板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結局? 他自身沒有問題嗎? 貪婪的人性在他身上是不是體現得太充分了? 風險控制意識是不是太差了?想著想著,李斌像被激流裹挾進大江的溺水者,終于抓到了一塊巨大的木板。他爬上了岸。他慶幸自己的分析能力還沒有喪失。
“會怪的人怪自己。”是的,杜老板應該怪自己。
沒有警方傳喚,看來事情算過去了。自己差點當兇手的自責和恐懼也像一個被蚊子咬出來的包塊慢慢消散。人間事情總是這樣,有很多事情你當時想不通,別著急,過一段時間你再想,就想不起來了。杜老板的死對李斌的打擊就是這樣。他死去不到一周,就再也沒有人提起他。現在的人,都忙啊!活著的人都有事。李斌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首先是杜老板那里的錢肯定沒法收回了,不管通過哪個途徑,都斷了。他欠下的債要么叫投資者自己承受,要么他來慢慢還。不管怎樣,杜老板的事情必須通知出去,讓投資者知曉,心理上也有個思想準備。這是他無能為力的事情,也是投資者必須要面對的問題。至于辦法,大家心知肚明——沒有辦法。李斌不還,在法律意義上,誰也沒有資格起訴他;李斌還,他們要千恩萬謝,人家也是受害者,一個金融中介而已! 他們的合同上可沒有代償內容。
李斌依然沒有特別語氣的講述,第一次給我驚心動魄的感覺。回到家很久,我都難以從這起事故中抽身出來。更難以從心底原諒李斌的行為:他分明就淪落為一個兇手了啊! 我給吳先生說了這事,他驚得半天沒回應,然后斷然認為李斌這豬,分明就是元兇。
這兩年紙媒進入嚴冬,我所在的都市報茍延殘喘,可每一天報人還是一絲不茍地忙碌著:策劃、采訪、寫作、編輯、校對……沒有一個環節松懈。版面明顯減少,要聞由日報的記者一并寫了。我采寫新聞興趣大減,除了例行工作,總宅在家里看書。每個月一千多塊錢,請吃和吃請都像曾經盛開的夏花,成了枯萎的回憶。和倆醫生朋友都難得聚一次,更不用說李斌了。可今年初,我竟然又接到他的電話,說有事情找我,還特意叫我帶上在信訪局工作的吳為先生。
嗯?這是什么意思?雖然我們夫妻跟他都熟,不過從前可從來沒有這么特意提出見他的。我轉達給吳為,吳為說:周末嘛,無所謂,去見見這頭“豬”,看看風把他吹到哪里了。
睡到自然醒,慢悠悠地吃了早飯,再下樓。到茶樓時,李斌和一名六十多歲男子已經坐在卡座里。李斌端坐著,側身給我們介紹那男子,那姓谷的男子站起來跟我們握手——好高的個子,起碼一米八五。身材不錯,就是面容憔悴,黑黃黑黃的皮膚上布滿細皺紋,額頭的皺紋像是重疊多次的五線譜。
閑扯幾句,進入正題。原來李斌這次不是跟我聊天或者講故事的,他是要投訴。投訴誰? 保險代理機構。
吳為馬上就說:哦,保險投訴啊!綿陽的銀保監局還沒掛牌呢。
李斌還是端坐著,眉頭皺了一下:省級機構不是都成立了嗎?
是。不過市級機構還在緊張籌備中,快了。吳為又問:你說的什么情況?
原來,那位姓葉的深圳理財規劃師是個保險代理人。在她的鼓動和帶領下,綿陽一群人開始接觸香港及國外的保險產品,自然是被邀請成為“增員”。這個谷大個以前是賣汽車的,不知道怎么搞的,公司虧損了不少,被人告上法庭,所有的財產都被執行。在接觸境外保險之后,覺得賣保險是個賺錢快的行當,也入了職。
對于保險,我跟其他大多數對保險有偏見的人不同,反倒是很有好感的。直接原因是曾經一次意外傷害住院花費上萬,保險公司報了百分之五十,我交的保費才一百多元,完全實現了以最小的成本獲取最大的安全保障的目的。風險面前人人平等。疾病,已經不再是人生的意外,而是每個人生命中必須計算的成本。這些年看了籌款平臺,捐了太多款,因病致貧成了中產階級和普通家庭的潛在心病,很多人開始意識到單位扣的醫保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商業保險意識越來越強。跟我一個想法的人應該不少,否則保險業也不會迎來蓬勃的春天。
谷大個這類人當然不是沖著給自己買保險去的,他是沖著高額的傭金去的。用他們的話說,國內的保險傭金相比起國外,差了不是點把點。
李斌告訴我們,他們開發綿陽市場,這幾年成效顯著。他們帶著客戶跑香港都去了很多趟。用他們的話說,香港幾家保險公司,尤其一家外資壽險公司的很多層樓都排滿了人簽約。僅僅一年,綿陽就有數千萬元的保費收入。
你們投訴合作方?
是啊!
投訴他們什么?
給我們的利潤太低了! 谷大個的眼睛紅了,聲音激昂起來,說自己剛開始并不知道境外保險傭金這么高,才上了保險代理機構的當——給自己的利潤低了。他知道了真相,感覺自己被騙,所以想投訴他們,討回公道。
說到錢和計算問題,我總會白癡似的頭昏腦脹。只聽到吳為說:這種合作關系當初是你們雙方自愿達成,好像沒有什么好投訴的。做生意要有點契約意識嘛!
他們那么不誠實,我們憑什么要跟他們講誠信?! 谷大個激動得站起來。
不行,我們就是想不通,就是要投訴他們! 李斌跟著高聲說起來——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說話分貝超過60,很是驚訝。要是你們信訪局不管,我們等到銀保監局掛牌了也要去投訴,如果他們不管,我們就要告他們不作為!
對,就是要告他們不作為!谷大個也高聲附和。
吳為面對兩個激動的保險代理人,也有些急了:你們說這個事情,是要拿證據出來的。你說人家那么高的傭金,有證據嗎?人家公司的辦公成本跟你們到處拉拉客戶是一樣的嗎? 你們的合同上怎么寫的?法院來判,也是你們輸官司啊!
幾個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我的腦袋周圍像盛夏的蟬鳴一樣聒噪。自以為懂些保險的,被所謂這樣的合作方式搞懵了。原來保險不僅被賣保險的搞壞了,賣保險的機構也層出不窮,五花八門啊! 怪不得地市州的保險公司要納入銀監局管理。
吳為顧不上管我,跟激動的兩人又說了幾句話,便快刀斬亂麻地拉起我沖出茶樓。
你這啥朋友啊,怎么變得這個樣子? 吳為一關上家門,便對我表示不滿。
熟人! 我糾正他。
真是的,利欲熏心。人家機構都還沒掛牌,就想著人家不作為,就想著告人家,真是毛病啊!
嘿嘿,又不關你的事。再說,他們這樣的投訴本來就是無理取鬧。我笑了。國家三番五次強調,宣傳推薦境外保險產品是違法的。他們都在干違法的事情,還敢自己沖到槍口上去?
李斌那頭豬,真是的,老是往風口跑。他也不看看自己這么多年來,都在干些啥!動輒定個“小目標”,他以為他是誰?
哎呀,莫氣莫氣,人家又沒有說投訴你。再說,人生有目標,總比沒有目標好吧?
哼,沒說投訴我? 你會不會聽話?他嘴上說的是投訴銀保監局,實際上是要投訴我們信訪局不作為呢! 這叫什么? 指桑罵槐?!
哦?我還真沒想到這點。當時只是感覺李斌和姚大個的情緒實在是過分了點,尤其是李斌,狂野已經撕裂了他的衣冠楚楚。自己總是在邊緣行走,卻拉起法治的大旗討“公道”,實際連基本的法治意識都沒有。
看不到風險才是最大的風險,風口可能啥都沒有! 吳為說了一句很深沉的話,再次讓我不要跟李斌這類人接觸。
記者三教九流都是需要接觸的。不過放心好了,我的心是冷靜的,眼睛也是。冷眼看世界。我笑著乜他一眼:就像看你。
吳為伸出腳來,想踢我,我往后一退躲過他,又貧嘴說:看透生活,熱愛生活,是我畢生的修為。要不然我怎么會跟著你過窮日子?
吳為翻我一個白眼,又嘆口氣:莫諷刺我。我們小民一個,要記著老話,平平安安就是福。不要把欲望當海水喝了。
又過了很久,我約兩位醫生一起吃飯。張醫生體貼快餓飯的媒體人,非得要他請,還安排吃牛排。汪醫生坐定后笑嘻嘻對我說:你看,我就知道張醫生遷就你,要不然我們倆才不會吃這個呢。
我咧嘴:嗯,我知道。謝謝謝謝。下一次我一定做東,我們去路邊攤!你們老是不發朋友圈,也不知道你們好不好。
汪醫生笑:我們哪像你這種文人,每天刷屏看都看不過來。我們都忙著看患者了。
我舉起杯,忙不迭地說:是是是,你們是天使嘛,辛苦辛苦。來,受我一拜,哦,不對,我敬一杯。
他倆滿臉笑容,舉起杯來。
三個人邊叉著蔬菜沙拉或牛排,邊吃邊小聲嘻哈閑扯。兩個人依然是溫溫和和的樣子,我既親切又放松,渾身舒坦。張醫生說他的兒子如何把好好的銀行工作辭了去了私企,九零后思維跟我們的差異大得讓人吃驚。汪醫生說自己周末騎行哪里哪里,感覺身體如何健康,跟騎友們如何開心。我就突然說起李斌,問他們有沒有消息,他的投訴怎么樣了?
張醫生臉沉下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莫說了,他那投訴根本不可能立案,自己還遭了。
我癟嘴不屑:遭啥?不就是少掙了點錢嗎?
哪里是哦!
那是啥遭了? 我納悶。
身體遭了嘛!
咦?他身體咋了?上次見還是好好的嘛!
是啊,我前不久跟他喝茶,他還拿著手機買賣外匯,邊操作邊對我笑著說:你看我坐在哪里都可以賺錢。汪醫生回憶道。
他前兩天來醫院檢查,說是身體不好。張醫生輕聲說。
啊?! 我放下刀叉:結果是啥病?
不曉得。來的時候找我說了幾句,有氣無力的。檢查后就沒有音信了。微信不回,電話不接。
看來兇多吉少。原本開開心心的三個人都沉默下來。
沒過多久,傳一位姓李的“金融業從業者”中了六千萬福彩大獎!報社聯絡群像鍋里的開水,沸騰了。
這幾年福彩中心跟報紙建立了“良好的”關系,每次大獎都會大肆宣揚一番。當然,我們總是新聞的提前見證者。去年報社有個九零后竟然中了100 萬,馬上買了套房子,讓大家覺得幸運這東西,說不定就真的像餡餅,從天上掉下來,真會砸著自己。我們對福彩的中獎通報,和小市民沒有區別,充滿好奇和向往。每次群里,跑民政口的記者都會不厭其煩地給大家介紹戴口罩的領獎者情況,當然包括一些完全不可以見報的內容。
個頭高大,皮膚有點黑。
身材才好哦!
聲音還特別好聽!
可惜他堅決不泄露名字。
張弛你要不要查一下,哪家銀行的?
群里轟然,好幾個同事@ 我:金融業的家伙不都腰纏萬貫么? 他們中這么大的獎,還工作么? 隱居么? 出國定居不? 大家的八卦之心空前熱烈。
我興奮起來。忙不迭地跟朋友圈里的金融界人士宣布特大新聞,引起朋友圈隔著屏幕都火熱起來。大家都在朋友圈里交頭接耳——這簡直就是互聯網社會的常態,一張張貌似平靜的人臉被屏幕照得像自燃的火光,手指成了鍵盤上的舞蹈家。每個人都激情燃燒,每個人都成了夢想家。——即便獎金跟自己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總是會把那筆錢當自己的,先規劃一番。人們常用一個詞的聲母指代這個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詞:“YY。”
姓李的……李家可是大姓! 忙乎了一兩個多小時,回饋過來的消息都是:沒有;我們銀行沒聽說;不可能是我們機構;要是我們銀行的,早就傳開了。我一一反饋,大家的好奇心跟貓一樣,消息像飛在空中的球,我們的視線隨之轉動,反而激發起更多想象。
金融從業者,這個詞是誰說的?
記者回:當然是他自己。
或許我們的思維固化了。保險公司、保險代理公司、擔保公司、小貸公司……你不能固守銀行。跟著八卦的值班副總編@我,說。
我看著這些字眼,神經突然就像被蜂子蜇了,一個名字敲得我腦門發熱:李斌! 難道是他?
個頭高大,皮膚有點黑。
身材才好哦!
聲音還特別好聽!
用這些字眼,去形容中年男人,是多么難得!每一個都符合李斌的特征。我@ 記者,問這個男人還有啥特別的沒有。
記者想了半天,打出一排字:跟其他獲獎者比,他太冷靜了。感覺中了大獎還沒精打采的。
我的天啊,這不就是李斌的樣子么? 什么都淡淡的,輕輕的,常人把不準他激情和熱烈的脈。
我激動起來,給李斌的微信發了句廢話:你在么?
等了半天,沒有動靜。
忍不住繼續:是不是中大獎了?
帶著鍥而不舍的精神,我找到多年沒用的他的QQ 號碼,打下同樣的字。還是沒有回復。
電話! 一句標準的普通話告訴我: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一個快二十年不變的電話成了空號!
一個大活人,消失了。
我馬上又電話倆醫生朋友,他們很是驚愕地聽到李斌可能中大獎的消息,然后跟我一起討論他的聯系方式到底是什么時候消失的。
或許是躲那些追債的……
或許是身體真的不行了……
或許是有錢換地方生活了……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