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永剛
一跌入臘月,歲月仿佛加快了腳步,年的意味就愈發(fā)濃烈了。
20世紀(jì)80年代的陜西楊凌,這個西北黃土高原上的一個知名小鎮(zhèn),便在日漸熱鬧的年貨大集里露出春節(jié)的端倪。塬上的西大寨,紅紅的剪紙窗花、濃郁甘醇的醪糟和香辣的油潑臊子面,讓山鄉(xiāng)的年味兒格外地道。天瓦藍(lán)瓦藍(lán)的,冬陽慷慨得很,把溫暖饋贈給大地,讓萬物萌動著勃發(fā)前的渴望。年終歲尾的好天時里,婚嫁喜事一波接一波地上演。聽,早晨那突然響起、一飛沖天的嗩吶聲,就是一樁喜事的報幕員。
——嗩吶是臘月鄉(xiāng)村的喜鵲,傳遞著歡喜鴛鴦的美事和生息繁衍的鄉(xiāng)風(fēng)民俗。
長長的迎娶隊伍里,嗩吶必打頭陣。身穿紅棉襖、腰系紅綢帶、踏著千層棉底的吹手們搖頭晃腦,賣力吹奏,不時變換著花樣和隊形。軍綠色的火車頭棉帽下的那種夸張和自我陶醉,實誠又滑稽,既是為主家贏得更多的贊譽和喜慶,又要對得起那桌不常見的豐盛宴席。吹手們很自豪,因為能比一般的幫襯者多吃幾個羊肉包子,還能給孩子帶幾塊厚實的鍋盔回去,更能在婆娘的夸贊里奉上幾塊錢的酬勞,然后膨脹一下酒后的本能。
在為數(shù)不多的嗩吶吹手里,老胡是很特別的一個。
之所以覺得老胡特別,是因為他不像大多數(shù)吹手有家有孩子那么“體面”。他是個光棍,一個居無定所、四處流浪的五十多歲的老光棍。時值臘月,他就暫留在西大寨。村外麥場上的麥秸柴草垛被他偷偷掏了個洞,便有了棲身的窩。心中了無牽掛,老胡過得倒也自在。沒有活兒的日子里,他就和村里的孩子們胡耍嬉鬧,講一些情節(jié)跌宕、亦真亦假的傳奇故事,更多的時候,還是賣弄他那精湛的嗩吶吹技,討孩子們從家里給他拿玉米面饃吃。
老胡吹嗩吶,技藝真的高。那時,我們這些孩子小,不懂那么多,只覺得老胡吹的曲調(diào)好聽,三天兩頭有人請他去吹奏,一去好幾天。他一回到麥場上,只要嗩吶聲一響,就會招來一大群孩子圍著他前呼后擁。他從破棉襖里摸出一大把形色各異的水果糖,散給孩子們。在孩子們的吸溜聲里,他繼續(xù)胡吹亂侃,講他在婚宴上受到的排場待遇和鬧新媳婦的趣事。對于他這個孩子王的話,我們半信半疑,權(quán)當(dāng)笑料。
如今想來,我印象最深的,莫過于聽他吹嗩吶了。臘月的塬上,麥草垛旁,我們仰著紅通通的小臉蛋,看那如青蛙聲囊一鼓一癟的腮幫,伴著手指的輕點長按,就有好聽的曲子從嗩吶里飛出。音色干凈純正,音量激昂高亢,透出西北漢子的熱烈奔放和狂野躁動。嗩吶聲聲,追逐著冷風(fēng)四下亂竄,鉆進(jìn)層層梯田圍繞的溝壑里,滿山滿川都喜氣洋洋。
彼時,我真的奇怪,像老胡這種人,怎么會吹嗩吶,而且吹得有板有眼。我也曾斗膽打趣問過他,他天南地北一番,沒個靠譜的話,用“跟著高人學(xué)會的”糊弄過去。
塬上的西北風(fēng)格外凜冽狂野,格外無常,能把老胡的嗩吶聲傳遍高原,也能讓昨天暖陽高懸,今天就冰封大地。漫天飛雪里,除夕更近了。互助互幫,各自奔忙。我們也囿于四角屋檐的空間里,趕著做完寒假作業(yè),只等正月一到,就扛著社火彩旗,去楊凌看秦腔大戲了。
那年,不知道老胡怎么過的年,不知道老胡后來去了哪里。
——老胡徹底被遺忘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不知道老胡可在世?或許,他后來大器晚成,兒孫繞膝,盡享天倫。或許,他躲在某個養(yǎng)老院的向陽角落里,在辛酸的往事里聊以慰藉。抑或,他早已長眠在塬上的黃土地里。無論結(jié)局怎樣,老胡那激昂的嗩吶聲,永遠(yuǎn)徘徊在西大寨的上空。
世間總有奇跡,讓人心生驚喜。有時是一段跨越年齡的交心交情,有時僅僅是一面之緣,有時是終生的刻骨銘心,都能讓平淡的生活泛出一抹亮色。就像老胡之于我,猶如旅途上相向而行的兩列火車,交流雖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卻給我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印記。這些極其有限的片段,和其他記憶的碎片一起,讓后來遷居河南的我時常懷想黃土高原上的童年時光。倘若老胡在世是一種奇跡的話,我寧可相信這種奇跡會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