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疆嶠
1990年到1994年,我在云南省思茅讀書,那個時候叫思茅區,我讀書的學校叫思茅農校。畜牧獸醫是我的專業,這個專業免不了養幾十頭豬作為學生的實踐基地。五月底六月初,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學校喂豬的苞谷庫存告急,梁老師決定到瀾滄縣買苞谷。梁老師知道我爹當時在我家鄉任黨委書記,就叫我聯系一下我爹,問問苞谷的行情。那年剛剛取消了糧票,所以才有可能跨過瀾滄江到我家鄉買苞谷。
那天黃昏,梁老師給我找了輛自行車,他騎著自行車在前面引路,我緊緊跟著他往思茅城區趕。當時思茅農校在北郊,距市區約六公里,路面坑坑洼洼的,騎了個把小時才來到思茅區郵電局。梁老師找到電話室,告訴郵電局工作人員要“瀾滄縣東回鄉政府”。只見他把電話線插進一個機器的孔,用手搖電話,大聲說著“要瀾滄縣”“要東回鄉”。好幾個來回之后,他說來聽著,約一根煙的工夫,電話里伴隨著沙沙的電波聲,傳來我爹的聲音:“要說什么?”
我大聲問:“爹,現在可還有苞谷?我的老師想買一車!”
我爹說:“有!”
我又說:“老師說了,準備拉著一車啤酒下來,可有倉庫?”只聽見沙沙的聲音,隱約聽見我爹說:“來得,啤酒廠!”說完就沒有了聲音。郵電局工作人員說:“講完了,四分鐘十二塊錢!”梁老師問我:“可跟你爹說清楚了?”我遲疑地說:“可能說清楚了。”
從郵電局打好電話出來,梁老師說這回去東海啤酒廠喝啤酒,到時候拉一車啤酒下去,兩頭有貨不空跑。
東海啤酒廠就在回農校的路邊,我們徑直到了銷售科老石家。我的另一個老師正和老石喝得面紅耳赤的,一見我們就喊:“你們可回來了,打個電話要這么久嗎?你們看,我都要酒醉了。”旁邊老石連聲附和。
梁老師說:“你們是真不知道,那個半自動電話實在不好打!不過已和他爹定好了,明天我們裝好啤酒就走。老石,你看怎么樣?”
老石說:“行行!現在先喝啤酒。喂,小兄弟,學生可是什么都得學一學,來來,一起喝!”說完了話,老石就指示他老婆,先去挑兩桶啤酒過來,然后搞個豬大腸下酒。
我是從來沒有見過用水桶挑啤酒來喝的,在旁邊呆若木雞,心想這啤酒到底該不該喝?
梁老師說:“坐下,坐下,我們好好喝一場,你爹定好了苞谷,你也算為學校為我們獸醫專業立了一功,也該慶賀慶賀!”
我說:“怕喝了啤酒熱了胃,胃火大了,明天半路拉稀可不好搞。”
老石接上話茬子說:“不會,不會,小伙子,等下我婆娘挑來的這兩桶啤酒是專供廠部喝的,莫怕莫怕!”
先來到的胡老師說:“你們不要不懂裝懂,我轉出去看看,拔兩棵車前草泡水喝就行了!老石,你可是不想給我們喝了?這么久你婆娘還不見回來,又不是去買,你這個啤酒廠銷售科科長,這么點小事也做不到?”
說得我們都笑了起來。剛好老石婆娘把啤酒挑進門,放下啤酒,數落起老石:“梁老師們都來了好久了,喝酒碗也沒有發給他們,真是的!哎喲!老師領著學生喝酒?”
老石一拍腦門說:“光顧著說話,忘記了,梁老師,我自罰三杯!不,自罰三碗!”
梁老師大度地說:“算了算了,我怕酒不夠!一天叫你婆娘挑酒,沒有人給我們做下酒菜了,來來,都滿上!”又指著我說:“他們瀾滄拉祜族從小就喝酒了,而且喝的是苞谷酒,啤酒他一個人怕可以喝一桶。是不是,同學?”
我說:“一桶認不得有幾碗,半桶啤酒應該沒有問題。”老石哈哈大笑說:“來到啤酒廠了,當然啤酒管夠!”那一夜,我們就著豬大腸喝了好多東海啤酒。我具體喝了多少我也不知道了,反正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再也沒有喝過用水桶挑過來的啤酒。當然,東海啤酒廠多年前已“壽終正寢”,此是后話。
第二天我和梁老師一大早就趕到了東海啤酒廠,老石已把啤酒裝上車。老石告訴梁老師說:“剛建的廠,知名度沒有打開,就算去邊疆投石問路吧!”梁老師說:“也是也是,從昨天晚上的味道來看,你們東海啤酒不難喝,吃得成!你瞧這小伙兒,昨天晚上好像喝醉了,今天早上一樣事沒有!”我連忙說:“東海啤酒確實好喝,還不上頭!”
東風汽車駕駛室一下子坐了四個人,老石靠駕駛員,梁老師靠窗,我夾在他們中間。司機跟我說:“小伙兒,等下過警察崗亭,你蹲下去低著頭,不然警察看見會罰款。”那年頭的思茅城,就是在交叉路口設著崗亭,有交警在指揮。
出了思茅城,大家都松了口氣。沿著沒有通幾年的思瀾路爬行,路面是沙石路,顛顛簸簸,我夾在他們中間度日如年。車子剛到那瀾村附近,司機說剎車有問題,得順溝走。老石說搶進一擋,搶一擋!終于有驚無險地開到了修理廠。梁老師板起了老師的面孔,數落著老石,說:“今天是老天保佑運氣好,萬一呢?我看還是得在每次出車前好好檢修。”老石轉過頭狠狠瞪了一眼駕駛員。駕駛員喃喃自語地說:“可能這路不好,剎車踩得太多了!”我是嚇出了一身冷汗,不停地自我安慰著。修了兩個小時左右,再次出發,就過了瀾滄江。
下午六點來到瀾滄縣城,我們在城里吃好飯,又往我家趕。老石說:“早去才好找人下啤酒!”梁老師說:“有胡同學他爹在,你怕什么?”我自然是插不上嘴,只好嘿嘿訕笑。
終于,我們來到了我的家,見到了我爹。
一見面,我給我爹介紹了我們一行人。我爹說:“來干一個啤酒廠,就你們幾個人?”老石哈哈大笑說:“誰說我們來建啤酒廠?”
我爹又說:“我在電話里聽見我兒子講嘛!說是要來人搞個啤酒廠?”說完眼光投向我。梁老師說了一遍此行的目的。
我爹恍然大悟地說:“苞谷一千噸都沒問題!我兒子還在跟你們學養豬,苞谷一定給你協調好!但是這東海啤酒可能難處理,我們只愛喝自烤酒,啤酒沒人喝呀!”
老石說:“不怕,不怕!只消幫聯系個寬大的飯店,把啤酒托付在飯店,慢慢再打開銷路。”
第二天,我去找梁老師請假,說我姐姐準備幾天后成婚。梁老師說很快就到期末,就不要請假了。老石卻說:“學劁豬騸狗能有多復雜?準假!”又叫駕駛員把車開到鄉政府,下了二十件啤酒,說是作為賀禮,一方面也讓來客品一品東海啤酒,打打廣告。后來,梁老師他們又到糧管所滿滿裝了一車苞谷就回思茅了。
梁老師和老石,我畢業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了。據說老石到瀾滄收啤酒錢,在返回思茅的路上,車沖進了瀾滄江,人都平安無事,車無法打撈上岸。據說,江水清澈見底時候還可以望見一直沉睡在江底的車。梁老師聽說已經光榮退休,在家含飴弄孫。我爹因年事已高,不久前已駕鶴西去。
而每一次開車去思茅,又走在思瀾路上,好些歲月深處的往事又會從心底打開,特別是我們用桶挑來啤酒,就著豬大腸喝啤酒;由于電話不暢,我爹聽成開啤酒廠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