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浩豐
昨夜,重讀了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以及余秋雨先生的《東坡突圍》,實在訝異于世間竟有生命豐富性如此之高的人,這種豐富性不同于能飲酒作詩、能殺人學劍、能煉丹尋仙的李白,蘇東坡的生命豐富性關乎文化。
拿筆良久,腦海里浮現的畫面有萬千,文化的高峰,生命的深度,這個人類絕無僅有的漸行漸遠的巨大能量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
“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我想談談他的老師,也是將蘇軾引上仕途、使東坡先生在扭扭歪歪的踉蹌中厚積薄發的貴人——歐陽修。
要談歐陽修,得先從他的樣貌下手,因為一個“丑”字可能貫穿了這位北宋文壇領袖的一生。史書記載,此人“耳白于面”“唇不著齒”,身材瘦小,眼睛高度近視。
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生于四川綿州,也就是現在的綿陽。他在嬰兒期便隨父親歐陽觀遷江南泰州。4歲時,父親歐陽觀身染重病不治而亡,時年59歲。母親鄭氏,時年29歲,拉扯一兒一女不改嫁,72歲時去世,與丈夫歐陽觀共同歸葬于故鄉永豐縣沙溪鎮之瀧岡。
父親歐陽觀一生廉潔,死后鄭氏投奔在隨州做官的小叔子歐陽曄,靠著歐陽曄的接濟,哪怕貧窮至“蘆荻畫地”,也要“三信家書”將歐陽修教養成人。雖然歐陽修連父親的樣子都記不太清楚,但母親卻始終相信,父親的品質一定扎根在歐陽修的身上,這大概也是歐陽修為官清廉為民的根本緣由。
歐陽修自4歲遷至隨州,一待就是18年,少年的文學天賦也開始逐漸顯露。他遇到了生命里的第一位貴人胥偃,是翰林學士兼漢陽知州。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的少年,大雪里便是用《上胥學士偃啟》成功得到了胥偃的青睞,此點倒是與詩鬼李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李賀在下著大雪的韓府門外奉上《雁門太守行》,令看了一天“陳詞濫調”的韓愈耳目一新,連忙喚人將李賀請進來,“一肉之賜”。他們這樣的人得肩負起文化傳承的重大使命,這也是歐陽修從胥偃那兒繼承下來的東西。
胥偃看著眼前的少年,竟冷不丁來了一句:“子當有名于世!”
歐陽修眼珠子一轉,畢恭畢敬地奉上茶水。因為一個“丑”字,所以從小便看得懂臉色,他感覺這個“大人物”,是真的想幫他。
事實證明,胥偃的洞察力相當厲害。天圣七年,歐陽修連中三元,名列第十四,自此走上仕途。隔年,胥偃的二女兒便嫁給了這個少年。古人有一種風氣,便是各家王公貴族爭搶狀元郎當自家女婿,更是有“天子門生宰相婿”的說法,特別是北宋,此種風氣尤盛,名門貴族不遮遮掩掩,榜上才子也樂意接受,“榜下捉婿”由此風行。
雖說高中進士又迎娶了朝中要員的女兒,但這個“丑”字可從未放過歐陽修。據記載,當時風流宰相晏殊初見他,便皺起眉頭說道:“原來是個目眊瘦弱之少年。”說完揚長而去。醉翁摸摸自己的臉,搖頭苦笑。
后來晏殊還算是認可了歐陽修,并且成為歐陽修的老師。晏殊身高七尺,才氣樣貌俱佳,但身居高位卻未能說稱其職。直至離世,“富貴優游五十年,始終明哲保身全”,表明了歐陽修對晏殊一輩子的態度。
歐陽修一生最大的貢獻,便是在人山人海的北宋,將王安石、曾鞏、“三蘇”,一一找了出來。
那年科舉講究一個“新”字,研究舊學舊典的人全都不要,而考生中有一人令歐陽修頓覺眼前一亮,為怕是自己弟子曾鞏的手筆而避嫌將其列為第二。
但作為老師,看不出來弟子的筆跡,這點實在耐人尋味。
歐陽修看了蘇軾的文章后,“不覺汗出,驚為異人”。歐陽修的可愛勁一下上了頭,與韓愈一般,因為他們清楚懷才不遇的苦。
歐陽修有言:“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這是文化的接力棒,傳到了一個更厚重的人手里,我想,歐陽修老爺子一定沒有想到,他這一棒傳得有多好,他這一棒對于中國近千年的文化有多大的影響。
此恨不關風與月,關乎文化。
歐陽修一生與丑字結緣卻冒著一股令人心安的可愛勁兒。后來,暮年的歐陽修因朝野的排擠,自愿從汴梁遷至洛陽。一生好一口女子溫情的歐陽修,握著攙著他的歌女的手問道:“我笑起來的樣子丑嗎?”
“先生您不難看,真的不難看。”
神宗熙寧五年,歐陽修因病卒于潁上,時年66歲。
蘇軾在歐陽修的墳上拜了又拜,然后扛著北宋的文化漸行漸遠。歐陽修泉下有知,他笑得一定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