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軍
1981年春的一天,我聽在蔬菜社上班的鄰居說,柳條湖附近有家賣雞架的飯店,店不大,裝修也不好,但那雞架味道特好,每天去吃雞架的人爆滿。一想到雞架的美味,我饞得直咽口水。
第二天中午,我讓妻子帶瓶酒,迫不及待地找到了那家飯店。果不其然,小店不大,門口卻停滿了各式各樣破舊的自行車。人還沒有進門,就聽到里面的嘈雜和劃拳的酒令聲。等我推開門,一股“蛤蟆癩”旱煙的味道混雜著低檔散裝白酒的氣味撲面而來,嗆得我喘不上氣。妻子看到這情景直皺眉頭,和我商量著換一家。經過我一番勸說,妻子才肯留下來。飯店,只有十幾張破舊的四四方方的木頭桌子,連個桌布都沒有,凳子是那種擠一擠能坐三個人的長條木板凳。等了很長時間,才在挨著窗戶的桌子邊找了兩個座。桌子周圍坐滿了人,每個人前面都有一個裝著散白酒的粗瓷大碗和兩個啃得殘缺不全的雞架。
妻子剛坐下,就走過來一位下頜上留著幾縷山羊胡子、干巴精瘦、面色蠟黃、有點駝背的跛腳老人,腰里扎著條油漬斑斑的白圍裙。老人家走路雖然有點跛腳,但是干起活兒來卻干脆利落。他麻利地收拾著桌子上吃剩下的雞架骨頭渣,然后用一塊抹布用力地擦了一遍。其間他不時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和妻子,然后轉身又忙別的事去了。
我終于在窗口買了五個雞架,準備吃三個,帶兩個回家給老爸下酒。妻子不喝酒,我買了一瓶八王寺汽水和一盤煮花生米涼拌芹菜。我端著菜回來,看見妻子還在用紙巾反復擦著桌面。飯店里煙霧繚繞,鬧哄哄的。我坐下后迫不及待地掰了一塊雞架啃了起來。味道確實美極了!我邊啃邊對妻子說:“太好吃了,快把酒拿出來打開!”
妻子先拿出兩個一次性的醫用水杯當酒杯,放在我和她的面前。她把酒拿出來打開倒在酒杯里的時候,一股濃郁的酒香立刻飄散開來。頓時,剛才還鬧哄哄猜拳的、行令的都戛然而止。坐在我對面和挨著我的鄰桌的酒友們都翕動著鼻息嗅著突然飄來的酒香。坐在我對面長著一臉絡腮胡子的人忍不住喊了一聲:“我的天啊!茅臺!飛天茅臺!”他這一喊,飯店里立刻一陣騷動。由于都喝了酒,說話的聲音都很大。“今天是真開眼了,這地方還能看見喝茅臺的,這倆人肯定不是一般人啊!”“他倆一進來我就看出不是一般人,穿戴打扮就是有文化的人。倆人都戴著金絲邊的眼鏡,男的抽的煙是帶過濾嘴的大‘遼葉’,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啊……”一雙雙羨慕的眼睛都投向桌子上的這瓶茅臺酒。
我津津有味地啃著雞架,突然覺得妻子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我一下。我看妻子一眼,她示意我看看對面長滿絡腮胡子的人。我這才看到他一雙眼睛還在盯著我的茅臺酒,垂涎欲滴。我明白了妻子的意思,拿起酒瓶說道:“來,煙酒不分家,坐在一個桌上喝酒是緣分,來嘗嘗我的酒。”說著就要給他倒酒,他連忙客氣地站了起來,把自己碗里剩的散白酒一口干了,接過我給倒的酒,像品嘗瓊漿玉液似的咂了一口,又哈了一口氣,忙不迭聲地說著:“真是好酒啊!太棒了!真是太棒了!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喝上茅臺酒!謝謝,謝謝!”
酒喝到一起,話自然就多了起來。這時,我看到那位留著山羊胡子的跛腳老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把摘掉的圍裙斜搭在肩膀上,端著一盤雞屁股和一個酒碗湊了過來,和我們笑呵呵地點了點頭后,坐在我旁邊一個空座位上喝起酒來。我注意到老人的牙幾乎沒有幾顆了,下巴有點往上兜兜著。他吃得很細致,他把雞屁股上兩個黃色的斑點用牙簽摳掉,然后一口把雞屁股吃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著,吃得嘴唇和嘴角上油滋滋的。幾口酒下肚,蠟黃色的臉逐漸地變紅了些,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不停地抖動著。我覺得很奇怪,心想他不是服務員嗎,怎么還喝上酒了?
對面絡腮胡子的酒友看出我的疑惑,連忙告訴我:“這個老人姓鄭,不是服務員。大家都喊他鄭大爺,老人家可好了。他是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志愿軍連長,在朝鮮戰場上被美國鬼子的飛機把腿炸殘廢了,而且耳朵也被炮彈爆炸聲震壞了,聽力很弱,但是還沒完全失聰。轉業回家后,他閑不住,幾十年如一日的地著蔬菜社忙活。最近,看到飯店來吃飯的人挺多,他就又來飯店義務幫忙。”
我一聽是和我老爸一樣,都是志愿軍戰士,打內心產生了一種敬意。正當我準備站起來給老人敬酒的時候,鄰桌有幾位客人吃完走了。鄭大爺放下酒碗,扎上圍裙就去收拾桌子。一會兒工夫,老人家又回來了,盤子里又多了幾個肥肥的雞屁股。我連忙起身給老人家敬酒,老人家雖然聽力差,但是說話的聲音卻很大,連聲說:“謝謝!謝謝小伙子!”
他品了一口茅臺酒,砸巴兩下嘴,大聲說道:“好酒啊!”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這是我這輩子第二次喝茅臺酒!”說完,他低下身嘟囔了幾句,竟然把茅臺酒灑在了地上。他的這個舉動把我們都驚呆了,我不解地問:“大爺,您怎么……”老人家看到我們的表情,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對我們說:“這么好的酒,應該讓他們先喝……”
原來,三十多年前,老人家是志愿軍一名連長,在攻打美軍占領的無名高地前,師長打開幾瓶茅臺酒,說:“這幾瓶茅臺酒是祖國慰問團慰問志司首長的,志司首長把這些酒送給了前線的部隊,今天為尖刀連壯行!”鄭大爺喝過多少次壯行酒了,但是喝茅臺酒還是第一次。那場戰斗打得異常慘烈,無名高地最后終于被攻克了。一個連最后活下來的就剩九個人。鄭大爺左腿負傷,落下了終身殘疾。
鄭大爺惋惜地說道:“都是好小伙子啊!最小的才十六歲啊!”
我的內心被深深地感動了!眼前的鄭大爺,已經不是我剛進來時看到的跛腳老人,而是一位橫刀立馬、血染征衣的大英雄!
臨走的時候,我把剩下的半瓶茅臺酒送給了鄭大爺。我的意思是讓他帶回去,閑暇的時候喝兩口。沒想到,鄭大爺接過酒,說了聲“謝謝”后,轉身把這半瓶茅臺酒分給了周圍喝酒的人,嘴里還說:“這可是好酒啊,大家都嘗嘗!”
幾年后,我結束在廣州的工作,回到沈陽。收拾家里酒柜的時候,看見還有一瓶幾年前買的茅臺酒。我又想起鄭大爺。我拿上酒準備再去找他聚聚,可當我找到地方,幾年工夫,昔日的飯店已經不見了蹤影,變成了一個花園小區。我急忙給老鄰居打電話,打聽鄭大爺。鄰居告訴我他已經去世幾年了。我內心充滿了失落,充滿了自責和懊悔,我為什么不早點來找他再喝幾杯。我默默地打開茅臺酒,緩緩地把酒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