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華 王明進
[內容提要]美國拜登政府上臺后,歐美就內部分歧和國際政策展開全方位協調,并以價值觀為牽引形成對華共識和指向性,一定程度上使跨大西洋關系呈現出冷戰預備姿態。雖然歐美共同的戰略需求促成了歐美協調,但歐美自身在經貿、安全等領域長期性、結構性的矛盾決定了此輪協調的有限性和交易性,同時歐美當前的內部生態又造成了此輪協調具有窗口期的特點,增加了中短期深化協調的不確定性。在中美歐三邊聯動增強背景下,歐美協調沖擊了中歐關系的政治基礎,推動了中歐關系競爭面上升,壓縮了歐美關系的張力空間,并對全球和地區秩序帶來負面影響。
歐美之間在對外政策中尤其是在對社會主義國家政策方面進行協調是二戰結束之后國際關系的一大特點。進入新世紀之后,歐美在對華政策上的協調行為漸趨加強,并在2005年就涉華問題進行官方對話,形成了跨大西洋涉華對話協調機制。在當前國際力量格局、國際制度和國際規范觀念的結構性調整中,歐盟、美國和中國作為最重要的三支催化力量,任何一組雙邊互動都會產生三邊聯動效應。美國因素為中歐關系最大的外部變量這一點已成共識,但是,隨著國際格局和歐美各自的戰略發展,美國因素對中歐關系的效應傳導機制并非美國施壓、歐洲跟隨的單向模式,而是呈現為歐美總體上的雙向互動。經歷了特朗普政府的沖擊之后,具有濃厚親歐色彩的“大西洋主義者”拜登當選美國總統,歐美跨大西洋關系在雙邊意愿和實踐上都表現出強勁的協調態勢;而同時期的中歐關系則在政治和經貿領域呈現出惡性互動的急速下行態勢。有鑒于此,深入觀察歐美此輪協調的成果和過程,理解其性質和走向,將有助于把握中歐關系的大勢。
在特朗普政府的單邊利己政策沖擊下,歐美關系的基礎和結構動搖,跨大西洋關系的諸多協調機制失靈,歐美關系降至冷戰結束以來的最低點,此前形成的涉華對話協調機制完全停擺。2020年底,最具“大西洋主義”色彩的民主黨人拜登當選美國總統,這被歐洲和美國一致看作跨大西洋關系重啟的契機。雙方利用七國集團(G7)峰會、北約峰會、歐盟—美國峰會等平臺和機制密集展開了1990年代中期、2005年左右之后的新一輪協調,確立了“抗疫和經濟復蘇、綠色增長、貿易投資和技術、建設民主和平安全世界”等四大新議程,建立了“貿易和技術理事會”(TTC)等諸多新的協調機制。此輪協調具有兩大突出特點:一是以修復內部關系為首要宣示目標,但應對“中國挑戰”成為雙方展開協調的重要背景和考量;二是有意識地就“中國挑戰”進行了協調嘗試,而且將意識形態和共同身份認同化虛為實,投射到政治、經濟、安全、社會等全方位領域,使其內部關系協調無一不呈現出對華指向性。
(一)將中國的崛起作為歐美展開內部協調的外源動力。拜登當選后,歐美雙方旋即為展開協調營造氛圍,官方密集傳遞“重塑”或“重振”跨大西洋關系的信息;以泛歐外交關系委員會(ECFR)、美國大西洋理事會等為代表的一批智庫紛紛為歐美協調議程建言獻策。在這一過程中,歐美各界不約而同地顯露出對中國因素的重視。一方面,在進行重啟關系評估時,均以“中國挑戰”所致力量格局和國際制度規范等的變化作為外部環境評估的前提,認為中國的崛起正在沖擊“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的兩大支柱,即“權力平衡和合法性原則”,這種挑戰被歐美以不同概念、形式羅列在各個領域,如政治中的“威權主義威脅”,經濟和技術上的“技術—國家主義”、中國國有企業的“不公平競爭優勢”,外交上的“經濟脅迫”“戰狼外交”“全球基建為專制主義提供庇護”,安全上打破印太軍力平衡,“修正現狀”,等等。美國參議院外交關系委員會針對重啟跨大西洋關系的評估報告,更是直接以“美國與歐洲:跨大西洋對華合作具體議程”為題,將協調對華立場和行動作為歐美協調的核心。另一方面,刻意強調西方共有身份認同,將重塑關系加強內部團結作為應對“中國挑戰”的出路。拜登就職前,歐盟委員會向歐盟其他機構發布了題為“歐盟—美國應對全球變化新議程”的聯合公報,歐盟理事會幾乎同時通過了歐盟—美國關系結論文件,均強調歐美關系“基于共同價值觀、利益、文化、歷史聯系以及地緣政治現實的戰略重要性”“歐美聯合的力量和影響力對錨定21世紀全球合作必不可少”。這種對所謂“西方缺失”的追補和西方自我身份的強化,使其協調具有了鮮明的對華指向性。
(二)以自由市場國際規制為對華經貿和技術規制蓄能。歐美面臨一系列棘手難解的經貿摩擦問題。奧巴馬政府開啟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議”(TTIP)談判無疾而終,2018年歐美“三零”承諾(零關稅、零非關稅壁壘和非汽車工業品零補貼)毫無進展,歐美經貿關系仍然主要依托WTO等框架,但特朗普政府的激進貿易保護主義又使WTO框架下的歐美貿易爭端陷入對賭僵局。其中,以拉鋸17年之久的空客和波音航空補貼爭端、鋼鋁關稅及數字稅之爭、數字轉型與治理等較為典型。此輪協調中,歐美尋求擱置爭端,期望通過建立系統性、專門化的長期機制管控這些分歧。這種路徑因歐美對華歧視性認知而轉向。歐美將雙方的經貿問題置于西方自由市場內部矛盾視角下,卻以扭曲“開放市場”的經濟模式、危害國家安全或自由社會價值觀等視角看待和定性中國的工業補貼、技術發展等。在空客和波音補貼爭端中,歐美將各自關稅暫停期延長五年,進入休戰期,雙方就大型民用飛機的合作框架達成共識,認為中國的“強制技術轉移、高于空客和波音的政府補貼等非市場行為”使中國民航獲得“不公平優勢”,中國商飛是歐美大型飛機的共同市場威脅,歐美由此成立專門工作組協調意見,以共同應對中國民航的“非市場威脅”。在鋼鋁關稅問題上,歐美一邊為結束“人為”貿易戰建立工作組,一邊卻指稱中國鋼鐵“產能過?!保J為中國的鋼鐵等產品也是對環境的一種“傾銷”,歐美雙方有共同利益施壓中國在聯合國氣候峰會上承擔更大責任。為解決數字服務稅、跨國科技巨頭企業稅收分歧,七國集團財長和央行行長會議把全球最低企業稅率設為15%,力求在二十國集團峰會和OECD峰會上就國際稅制改革達成共識。而為了系統地解決歐美經貿摩擦、應對數字轉型等新興技術問題,歐美協調建立了“貿易和技術理事會”(TTC)。9月29日,歐美舉行了TTC首次正式官方會議,成立了10個專門工作組,在投資審查、出口管制、人工智能、半導體供應鏈、應對全球貿易挑戰等領域進一步展開技術性協調。作為歐美經貿協調的重要成果,TTC并沒有點名中國,但以國家安全和公共秩序風險為名協調投資審查合作,重點關注軍民兩用技術的出口管制,強調對威脅其價值理念和自由的人工智能“技術濫用”的規制,在全球貿易中“對抗來自第三方國家、有負面結果的政策和行為”等。這些正是當前歐美與中國之間最突出的摩擦點,因此,TTC的對華針對性不言而喻。
(三)借“中國挑戰”助力北約的再定位。北約是跨大西洋安全架構的主體,冷戰后歐美圍繞北約防務費用分擔、責任指向問題的矛盾已經白熱化。因缺乏協調,主要成員國法國總統馬克龍一度拋出北約“腦死亡”論;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更加從交易角度看待歐美安全關系,作出從德國撤出9500名美軍的決定。北約雖然面臨這種身份困境,但長期以來一直將俄羅斯作為指涉對象,其安全關切中沒有中國。然而,此輪協調中,北約對中國的認知和立場出現重大變化。在2021年6月舉行的峰會上,北約繼續將俄羅斯定位為“威脅”,同時把中國定位為“新的安全挑戰”,人為炒作中國在“穩步發展核武庫、空間和網絡作戰能力”,指責中國軍事現代化和軍民融合缺乏透明度,稱中國“對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和與聯盟安全相關領域形成了系統性挑戰”。這是北約首次正式宣稱需應對“中國增長的影響力和國際政策”。此次峰會后,北約與美國在對華施壓動作上開始相互策應。7月,北約配合歐盟、美國及“五眼聯盟”成員共同發表無事生非的聲明,譴責中國“對微軟郵箱服務器進行國家支持的網絡攻擊”;美方透露,各方還將在網絡威脅和防御方面開展情報共享合作。這在客觀上使北約在政治層面出現了明確的對華指向,并在關鍵的情報共享領域趨向采取對華協調的動作。在“中國挑戰”助力下,歐美擱置了北約防務費用分擔問題上的爭執,拜登政府重申對北約第5條款(即集體防御條款)的承諾,雙方共同支持《北約2030》倡議“更加全球化的路徑”目標。北約還定于2022年峰會出臺新的“戰略概念”,屆時北約的對外指向、戰略路徑和軍力發展、對俄對華政策等將有新的界定。
(四)利用意識形態敘事在對華競爭中進行策應。在對華認知上,美國接受了歐盟2019年對中國“談判伙伴、經濟競爭者和制度性對手”的三重角色定位,將其作為雙方對華政策協調的認知基礎,而在實際協調中,雙方更加強調中國作為制度性對手的一面,不約而同將“民主”“人權”等西方政治價值觀作為基點,刻意營造“民主同盟”與“威權主義”二元對立語境,歐洲還迎合拜登舉行“全球民主峰會”的倡議,人為制造意識形態對立,或明或暗將中國置于價值觀的對立面。歐美還極力將意識形態物化,以對華競爭性的國際議程,引導國際多邊合作和具體政策協調領域。在歐美協調確立的四大議程中,均以西方政治價值觀為牽引。美國以重振所謂“道德領導力”重返巴黎氣候協定、世界衛生組織、聯合國人權理事會、“新冠疫苗供應計劃”(COVAX)等一系列國際組織、機構、協定等;在G7峰會上,歐美為平衡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提出所謂“基于規則”的“重建更好世界”計劃,宣稱“‘威權’國家的投資無視人權、可持續性、氣候等”,所以要“強化民主國家在發展中世界的注腳,確保透明、可持續性、善治等民主價值觀在發展中國家落地生根”。此外,歐美還在以政治價值觀干涉中國內政上形成策應。在G7公報中,歐美指責所謂香港“人權問題”,并首次提及涉疆、涉臺問題。在歐盟—北約峰會聯合聲明中,歐美承諾進行協調和合作,以多維路徑應對中國,并且首次提到臺灣問題。
在此輪協調中,歐美呈現出價值觀同盟輪廓;在政治、經貿、國際規制、對華認知等方面高調顯示內部團結;在安全上匯集彼此的戰略關切,有望為北約找到新的定位??绱笪餮笸怂坪趸氐搅死鋺鸾Y束之初的制高點,甚至顯露出冷戰預備姿態。實際上,歐美當前協調更多呈現出政治性、外交性和交易性的一面,是以展示合作姿態為主的有限協調,是由當前歐美協調的背景和邏輯決定的。當前歐美內部的政治社會生態和對外戰略走向決定了此輪協調處在一個關鍵的窗口期。
(一)歐美現階段的協調具有交易色彩。此輪協調涉及的議題非常廣泛,但結果并沒有出臺實質性的聯合行動計劃,而是以達成合作共識或共同關切為主,以回避分歧和容忍錯位為基礎。一方面,歐美間的分歧并沒有消除,而是策略性的擱置拖延。歐美通過建立工作層面的雙邊協調機制、將經貿爭端與國際機制改革、多邊規則合作掛鉤等方法,實現了以時間換空間緩解雙方分歧、展示多邊合作姿態的雙重效果。另一方面,歐美為形成共識回避了諸多重要分歧,甚至在分歧領域包容認知錯位。美國在議程框架上完全順應歐洲,但是在具體政策協調層面有意回避了歐洲一些關鍵訴求。這在綠色增長和數字轉型等相關的議題上非常典型。在歐盟的議程中,碳排放交易、碳定價和碳稅、綠色科技是其綠色經濟議程乃至“經濟主權”的核心,歐盟將“碳邊界調整機制”作為歐美氣候合作協調的切入口。但是,歐美協調的結果是,美國雖回到“巴黎氣候協定”的框架,但對關鍵的碳交易市場相關問題只字未提,僅從“贏回國際制度領導權”角度認知這一議題,歐盟的綠色增長議程僅局限在環保、綠色科技合作等領域,實際上是以技術創新方案對沖歐洲的經濟規制路徑。在對華政策協調上亦是如此,雙方只形成了最低共識,認可了對華的三重角色定位,但缺乏對華政策協調框架。即便是最低共識,也具有交易色彩,這在尋求“平等伙伴”身份的歐洲方面非常突出。在協調開始前,泛歐外交關系委員會等智庫甚至將其歐美協調建議稱為“討價還價”。事實上,歐盟的確也是如此做的。在經貿領域,支持世貿組織的爭端解決機制,換取美國對下任世貿組織總干事人選的支持;以經合組織框架內的數字稅妥協,換取數據隱私保護方面的歐美協調。在安全上,以對印太和中國的關注、PESCO內國防工業合作,換取美國接受新的責任分擔概念。在對華協調上,以對“臺海現狀”的支持,換取歐美協同在技術和貿易上發揮對華規制作用。
(二)歐美有限協調是其戰略需求匯合與內部矛盾合力的結果。當前歐美戰略需求的交集為歐美協調提供了必要性。拜登上臺及其“自由國際主義”姿態、歐美共同的價值觀、歷史聯系和慣性,無疑為歐美進行協調提供了契機和條件,但是歐美協調的直接原因還是大變局下雙方深層戰略需求的匯合。在歐洲和美國看來,世界秩序依賴于權力平衡和合法性原則兩個支柱;中國客觀上構成了近年來地緣經濟和地緣政治形勢的最大變量,對西方主導的權力和制度體系構成挑戰。在此背景下,作為“自由國際秩序”的領導者,美國對外戰略優先議程是轉向印太與中國進行戰略競爭。拜登上臺后,美國兩黨在這方面的共識沒有改變,但是拜登政府調整了戰略實施路徑,將盟友體系視為戰略資產,可以分擔責任共同制定國際規則來規制中國。所以,拜登政府對歐協調的出發點是盡快將跨大西洋關系帶回傳統軌道,使歐洲盟友繼續充當美國對華戰略競爭布局的工具。歐洲的優先戰略議程則是,在美國單邊主義、孤立主義和保護主義傾向、地緣政治回歸、技術變革、中美競爭的背景下,通過發展“戰略自主”能力尋求在全球地緣政治變局中占據一席之地;在實施路徑上,將美國作為安全、全球治理、經濟貿易合作等多個領域的核心伙伴。其對美協調的出發點是,推動跨大西洋關系重組,將美國拉回多邊合作,利用自身在國際規制方面的優勢,借助美國的經濟和科技實力,將綠色增長、數字治理等牢固打造成歐洲規范主導的全球議程,培植歐洲的競爭力。可見,歐美雙方都存在協調跨大西洋關系以維護或改造“自由國際秩序”的戰略需求。
然而,歐美之間的結構性矛盾限制了其協調的深化。在此輪協調中,歐美在內部關系管控上無疑取得了進展,但是分歧仍在且很具體,折射出雙方在安全和經貿領域的深層次結構性矛盾。其中,在經貿領域,歐美產業以技術密集型和資本密集型為主,存在結構競爭性;而在社會經濟理念上,美國推崇自由市場經濟,而歐洲國家推崇的是有政府干預的社會市場經濟,兩種趨向在國際貿易協調中分別外化為產業保護政策和技術發展的國際規制分歧。所以,航空補貼、數字稅、北溪2號等歐美分歧一直難以解決。在安全上,歐美的戰略重點和互相需求結構錯位難有變化,拜登政府會持續推進戰略重心向印太地區的轉移,繼續要求歐洲減少對美依賴;而歐洲戰略的重點關切仍為在中東歐等周邊地區應對俄羅斯等大國威脅。所以,即便北約2022年實現了重新定義,可能也是象征性大于實質意義。
(三)歐美當前協調面臨關鍵的窗口期。受內部因素的制約,歐美當前協調成果的實效轉化短期內難度大,存在中期停滯或者回歸議題式合作的可能性。對于重啟跨大西洋關系,美國兩黨內部、歐洲的“大西洋派”和“自主派”及法、德等國少有不同聲音,但是,未來協調的實效與歐美內部政治社會和對外戰略之間的聯動性更強,協調的基礎會更加脆弱還是得以鞏固中短期內難以料定。其一,歐美推進協調由共識和共同關切層面轉入具體政策和行動協調面臨時間壓力。作為歐盟內兩個主導國家的德國和法國分別在2021年9月、2022年4月舉行選舉,美國也將于2022年11月舉行中期選舉。無論是大選小選都將使其政治精英的關注點轉向國內,歐美雙方的對外戰略尤其是美國的外交政策難免不受選舉結果的掣肘。所以,未來一年半的時間對于歐美加強或深化協調是一個窗口期。其二,歐美內部政治生態和對外戰略的動態性極大增加了協調的不確定性。此輪協調中,歐美試圖緩解雙方經貿和安全領域的摩擦,本質上是要打破歐美深層結構性矛盾,但受到各自內部因素的制約。歐洲內部已經有智庫指出,拜登政府對歐洲盟友實行的是“有限多邊主義”,其限度是由美國選民和國會的容忍度決定的。拜登不會成為處理歐美經貿關系的轉折人物,其外交和貿易政策強調“為中產階級服務”,在國內以行政令方式率先開啟“買美國貨”(Buy American)的采購改革議程,并在2021年7月發布了“美國制造”行政條例草案。他實際上是在溫和地延續特朗普的“美國優先”議程,這與歐美的貿易共識顯然存在直接沖突。典型的案例就是當前協調中的鋼鋁關稅問題,拜登需要同時爭取鋼鐵產業工會的選票和政策支持。歐洲方面,由于此前的特朗普沖擊,對美國政治體系的不信任前所未有,其對拜登是否能有第二任期持觀望態度,雖然在此輪協調中實現了一定自主性,但并未能改變美國主導雙邊關系的實質,沒有實現其對美國的協調期待。所以,歐盟會延續戰略自主路線,對與美協調仍抱著觀望、試探心態。近期,圍繞北約從阿富汗撤軍、美英澳組建聯盟(AUKUS)搶奪法國軍貿訂單等問題,美國與法國等歐洲大國關系一度出現緊張狀況,就體現了歐美協調的脆弱性和不確定性。
(四)歐盟在對華協調上的自主性算計受到極大抑制。此次協調中,歐洲的行為方式和策略有很大的變化,主要體現為歐盟“平等伙伴”身份的認知強化和實踐,其對戰略自主性的訴求體現在對華關系上幾乎就是采取不同于美國對華戰略路徑的同義語。此次協調前,歐盟篤定打破美主歐從的傳統跨大西洋關系結構,前所未有地率先拋出“跨大西洋關系新議程”,在對華協調上認可中國帶來“戰略挑戰”,但表示“與美國就應對路徑沒有一致意見”,主張以對華的三重角色定位作為“維護自身利益和價值觀的路線圖”,將歐美之間自特朗普時期開始的“中國問題對話”作為管控雙方對華分歧的主要機制。歐盟提議建立的TTC也以管控內部分歧、增強自身優勢為目標;對華合作與對西方價值觀的強調至少具有同等分量,而且在氣候治理等全球議程上更加強調對華合作。然而,從雙方達成的階段性協調成果看,歐盟提出的四大議程框架得到了美國的完全確認,其對華的三重角色定位也得到認可,但是實際內容與歐盟方面的設計相差較大,西方政治經濟價值觀空前拔高,TTC呈現出對華規制的指向性,對華競爭面壓過合作面,如此等等無不表明歐盟在對華協調上的自主性算計有違初衷。
歐美此次協調發生在國際格局深刻變動的背景下,是歐美關系的一個重大動向。其協調議題是全方位的,內部協調與對華指向、國際議程等雜糅復合;協調路徑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化和國際規制取向。其結果必然具有全局牽動力,對于中美歐聯動背景下的中歐關系、歐美關系乃至地區和全球秩序等都將產生重要影響,同時該協調的有限性和不確定性反過來又加強了其內外影響的動態性。
(一)中歐關系受到直接沖擊,競爭面明顯上升。其一,歐美協調意識形態泛化沖擊了中歐關系的政治基礎,而且將經貿等問題政治化。歐美借由歷史共情,將此輪協調打上濃重的價值觀烙印,將國際秩序的各個維度無差別納入西方自由國際主義與“威權主義”的二元對立架構中,矛頭直接指向中國。除了決策和行政部門之間,美國與歐洲的立法機構之間,也利用“人權”“民主”等西方概念,協同“涉疆”“涉藏”“涉臺”“涉港”共識,侵蝕中歐互動的政治基礎,而且在歐美將價值觀共識作為各領域協調粘合劑的背景下,越來越多地將中歐經貿、安全等議題與價值觀掛鉤,使之趨向政治化。2021年3月,歐洲議會通過“企業盡職調查法案”將環保和所謂人權等賦值到企業價值鏈,這將使歐盟追隨美國,禁止進口中國的某些產品和服務,如新疆產棉花、太陽能電池板、稀土等。9月,歐洲議會對外交委員會4月份提出的“新歐盟對華戰略”草案照單全收,并通過決議,將“以經濟工具對華開展人權問題接觸”作為對華戰略六個支柱之一。
其二,歐美協調中顯露出雙方互動的策略性、交易性和不確定性,在一定程度上拉升了中歐關系的競爭性。歐盟在努力爭取“地緣政治行為體”身份,尋求跨大西洋“平等伙伴”關系,在協調中主動迎合策應美國的對華戰略競爭議程,對華姿態更趨強硬。2019年,歐盟委員會在題為《歐盟—中國:戰略展望》的聯合公報中,將中國定義為“需要平衡利益的、有共同目標的談判伙伴,尋求技術主導的經濟競爭者和推動不同治理模式的制度性對手”。國內學者普遍認為,歐盟與美國不同,其對華的三重角色定位中合作是主導面。然而,在歐美協調中,歐盟的對華認知正在朝著競爭面加速演進,歐洲議會最新的“對華戰略”決議中,已經全然不提對華的三重角色定位。2021年7月,歐盟外交與安全事務高級代表博雷利宣布歐盟進行新的對華戰略評估,極有可能以歐洲議會的決議為基底,更新對華認知,與當前美國對華政策討論中的“合作性競爭(cooperative rivalry)”概念逐漸合流。在實踐中,歐盟在德國、法國之后出臺歐版“印太戰略”,主要大國派遣艦船赴中國南海巡航,迎合美國鼓動WHO針對中國開展第二輪新冠溯源,都是歐美協調效應的具體體現。另一方面,由于歐美未來在協調解決棘手分歧上難度較大,進一步對華轉嫁分歧的可能性很高。如前文所述,歐美在鋼鋁關稅、航空補貼等問題的協調中已經點名中國的“非市場行為”,尤其在數字治理領域,由于歐美在數據流動、人工智能、科技巨頭企業反壟斷等方面的分歧過大,如果歐美繼續深化協調,對華政策將更容易成為歐美協調的犧牲品,TTC淪為歐美對華規制工具的可能性很大。因此,未來中歐關系的競爭面將增大,其三,貿易與技術議程日益成為中歐競爭面的主要方向,重點體現在貿易規則和技術規制、供應鏈等相關具體領域。在歐美數字治理和規則分歧難解的情況下,歐盟轉而強化數字技術供應鏈安全,限制5G通信網絡中的中國設備,恢復半導體和芯片生產能力,減少對中國稀土依賴。同時,在貿易和投資領域,歐盟各機構在加大配合力度,擴充對華政策工具箱。當前有兩個突出的例子。一是歐盟委員會“投資審查機制”將進一步協調成員國設立投資審查法,形成步調一致的對華投資壁壘。二是歐盟理事會“國際采購工具”成為進攻性的貿易工具,迫使第三國遵從互利性??梢?,針對性的對華競爭已成事實。
(二)歐美關系的張力由于對華分歧而減小。歐美現階段協調形成的對華共識是一種最低共識,是雙方對華認知的最大匯集,而不是最小交集,此間雙方之間保留了對華認知、定位和利益的差異。美國是從霸權護持角度展開對華關系和對歐協調的,所以拜登政府繼承了特朗普政府對中國的競爭者定位,繼續將中國定位于“唯一能夠運用經濟、外交、軍事和科技力量對國際體系構成持續挑戰的競爭者”,視競爭為主導面,其對歐展開協調的出發點是使歐洲服務于美的戰略重心東移和對華戰略競爭布局。歐洲國家則認為,中國崛起不可阻擋,與中國保持廣泛的經貿交往對歐洲至關重要。因此,歐盟反對與中國“脫鉤”,其對中國的訴求是規則的“互利性”,所以對美協調的首要出發點并非是與美國共同遏制中國,而是消弭特朗普沖擊,實現跨大西洋關系內部再平衡,其在歐美協調中的對華強硬取向由此呈現出一定的被動性、策略性和階段性。
歐美涉華協調中的這種差異本質上是不可調和的。這主要是因為美國對華政策調整與其對歐政策調整之間存在一種近似零和博弈的關聯性。美國要與中國展開戰略競爭,就必然加強在亞太地區針對中國的軍事資源分配,由歐洲盟國承擔更多歐洲防務責任,配合其對華遏制戰略,而這正是歐洲對美協調需要打破的結構。隨著美國繼續推進戰略東移并實施“印太戰略”,美歐之間的威脅認知差異與安全利益分離將會凸顯,從而加劇大西洋聯盟的松散化趨勢。這是歐美協調的悖論,也是歐美在對華具體政策和行動協調上取得實質性進展的瓶頸。
歐美對華分歧的這種窘境將會進一步弱化歐美關系的張力。這是因為,當前美國在加緊展開對華戰略競爭,其在與歐對華協調上的需求具有緊迫性,而歐盟繼續試圖策略性地將“應對中國挑戰”作為對美協調的杠桿籌碼,謀求自身利益,采取不選邊的立場。同時,美國在對華競爭上還有“五眼聯盟”成員的備選項。因此,如果歐美無法推動對華協調的深化和行動落實,歐美關系張力會在雙邊結構性矛盾的作用下進一步削弱。
(三)全球和地區秩序的不穩定性增強。歐美對內部關系進行管控從理論邏輯上說有利于減少國際體系中的不確定性。然而,由于其中的對華指向、意識形態對立與歧視性國際規制復合,歐美協調對于全球及歐洲、亞太秩序都會產生負面影響。
在全球層面,中美歐是塑造國際秩序的三支最重要力量,其動向對全球的經濟、政治和安全局勢具有自然的牽動作用,而歐美協調將加劇中美歐競爭與合作的動態性和交替性,本身并不利于國際秩序的穩定。同時,歐美協調將抗擊全球新冠疫情、氣候治理、促進發展中國家增長等全球議程納入對華競爭軌道,以制度競爭為出發點發起全球互聯互通基建計劃;以西方政治和經濟價值觀的單一視角定義“國際規則”,推進WTO等國際機制改革議程;在技術方面,大搞排他性的、對抗性的聯盟,追求技術規范和標準的主導權,維護西方技術優勢,與全球治理合作背道而馳;試圖構建反全球化的供應鏈,等等,進而帶來全球產業結構動蕩、貿易規則失靈、政治和安全上的對立、全球治理政治化等負面效應。
在歐洲地區,歐美協調的對華指向會進一步刺激歐洲內部的分歧,不利于歐洲一體化進程。近年來,歐洲在多重危機沖擊下,內部圍繞經濟平衡、安全和防務方向等的南北、東西矛盾凸顯。在此輪協調中,美國對歐洲安全承諾的再確認是歐洲對美國安全依賴的復萌,加之北約增加對華指向,既在歐盟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領域引發更大的內部爭論,也不利于歐盟在防務領域謀求戰略自主的努力。同時,歐盟成員國間本就存在對華認知和對華政策的分歧,歐盟在與美國協調對華步調中,擴充對華競爭工具箱,如推動投資審查合作,力圖推動協調一致的對華投資壁壘,會使歐盟內部對華分歧更顯突出。
在亞太地區,歐洲主要國家響應美國的對華競爭要求,配合美國推動北約對華指向,加強與東盟、日本、印度等的安全合作,策應美國敦促中國“遵守海洋法規則”,維護“南?,F狀”“臺?,F狀”,英國、法國等主要大國派艦船到中國周邊海域,摻和美國在印太地區軍事存在的政治宣示。這一切明顯損害了中國周邊和平、穩定的安全環境,更使亞太地區安全的環境和結構復雜化。
競爭與合作是中歐、歐美、中美這三組關系的共同特征,未來中美歐三方聯動的動態性、復雜性還會增強。歐美關系基于共同的價值觀和歷史聯系,較于中歐或者中美關系,具有協調慣性,正如歐盟共同安全與外交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所言,歐盟與華盛頓的關系永遠比與北京更近。但中歐關系具有自身的互動邏輯,幾乎不存在歐美協調面臨的結構性瓶頸,雙方存在很大的合作存量空間。中歐對國際秩序的認知和重構訴求存在差異,但雙方均不是以爭霸為導向,反而具有共同的反霸訴求;在傳統安全上,雙方不存在地緣利益沖突,缺乏形成對抗性安全結構的條件;技術發展雖然在改變地緣結構面貌,但全球化進程同時也對國家主權、國家利益、國家戰略等概念體系進行著重塑;在應對技術變革的潛在影響中,中歐并非互為對手,而是互為伙伴;在經貿關系上,中歐遠遠未達到歐美經貿體量,在貨物、服務貿易與投資,尤其是數字經濟等方面具有巨大的存量空間,且雙方經濟稟賦互補性長期持續,中歐經貿這一動力源不會減弱,反而會在時間和空間兩個象限維度伸展。
同時,歐美協調受限于美國的有限多邊主義,在綠色經濟、經貿多邊規制的現代化改革、全球治理等諸多問題上,中歐較于歐美不僅具有更可信的合作基礎,而且更容易形成共同路徑,如在WTO爭端解決機制、大法官任命機制、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間利益協調、納入數字經濟、信息化等新興議題等諸多問題點上,中國既是不可或缺的參與方,又是歐盟重要的談判伙伴。歐美通過協調來管控內部分歧,促進歐美依附關系的正?;欣谑澜缇謩莸姆€定,但是,歐盟“地緣政治行為體”身份的構建和歐美協調的成本都不應該由中歐關系買單,中歐關系和歐美關系的聯動更不應該被人為制造成零和對賭格局。而中國在對歐交往中,要準確區分歐洲的內生性訴求和外源性、策略性行為,把握其根源和性質,共同防止短期謀利行為引發整體關系的螺旋式惡化,通過互聯互通等成熟的中歐機制管控雙方的分歧點,為歐盟的價值觀沖動劃定政治底線,在全球治理等領域將中歐合作融入中美歐三方和多邊合作框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