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鷺 孫巧鈴 李欣潔
[內容提要] 近年來,在中美關系急劇變動的背景下,美國智庫更加重視對中國問題的研究,涉華研究的投入和成果都顯著增長,在研究模式上更加注重內外部協調合作。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尤其是中美抗疫政策和成效差距凸顯,上述美國智庫涉華研究趨勢加劇,美國智庫對中國制度優勢的懼怕和焦慮明顯上升。因此,美國智庫涉華研究的議題更加集中,針對中國的內容和表達更趨負面,顯示其對華認知態度和價值立場更具對抗性。美國智庫的涉華研究整體上朝著“新冷戰化”的模式發展,激進的對抗意識還將持續,需要密切關注并積極應對。
習近平總書記曾多次指出,中美兩國應努力避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 然而,特朗普在任期間一直在推動美國政府放棄對華接觸戰略,美國兩黨和民眾對華態度和認知也日趨負面。拜登政府上臺伊始,美國智庫大西洋理事會即發布報告——《更長的電報:走向新的美國對華政策》,美國戰略界對華政策的“新冷戰化”趨勢似在加劇。作為美國政府的“外腦”,美國智庫在政府決策和輿論導向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特朗普青睞的保守派智庫部分學者更是直接參與了對華外交決策,自由派智庫學者杰克·蘇利文(Jake Sullivan)和庫爾特·坎貝爾(Kurt M.Campbell)等人如今已成為拜登政府外交政策和對華政策的主要設計者。從美國智庫涉華研究的角度進行考察和分析,無疑有助于厘清美國社會各界對華態度和政府戰略變化,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美國智庫的涉華議題始終隨著多種因素而調整,當全球性事件和影響中美關系的重大事件發生時,這種調整會更明顯。特朗普在任期間,中美貿易戰、新冠肺炎疫情以及美國大選等重大事件接連發生,美國智庫對中國問題、中美關系以及相關地緣政治、經濟形勢的認識都有顯著變化,涉華研究的投入力度和成果數量隨之增加。
近年來,美國知名智庫尤為關注涉華問題,重視美國政府對華戰略轉向對中美關系和國際局勢的影響。2019年10月,亞洲協會會長陸克文就曾聯合10 位有關國家重要政治人物呼吁中美停止貿易戰。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總裁威廉·伯恩斯(William J.Burns)、新美國安全中心的首席執行官理查德·方丹(Richard Fontaine)等美國近百名專家學者聯合署名發表公開信“拯救美國、中國和全世界的生命”,呼吁中美合作抗疫。美國智庫如此頻繁且大規模地就中美關系發聲,在歷史上并不常見。
由于智庫領導者的重視,美國智庫大幅增加了對中國相關研究的全方位投入。從研究經費看,智庫明顯傾向外交和國際治理研究領域、特別是中國及亞太地區局勢。例如,2019 年,蘭德公司研究經費中指定用于亞太政策研究中心的費用同比增長了66%,其中超過一半的經費用于支持新的研究項目和課題報告,以加強對中國的全面研究和宣傳。布魯金斯學會啟動為期兩年的“全球中國”(Global China)研究項目,圍繞中國內政外交、戰略競爭、中國與東亞、大國關系、科學技術、地區影響力、全球治理等七大主題發表了70 篇報告,制作了15期播客欄目,舉辦了8場線上線下會議,獲得36萬次的專題頁面訪問量。從研究人員看,智庫涉華研究團隊的規模日益擴大。一方面,隨著中美關系變化導致大國關系和地區局勢復雜化,很多智庫原有其他區域研究方向也都加大了對中國問題的研究投入。如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除了清華—卡內基全球政策中心12 名常駐研究員聚焦于中國研究,以其副總裁方艾文(Evan A.Feigenbaum)為代表的其他研究人員都不同程度地參與到中國問題研究之中,其中包括亞洲項目8 名資深研究員和俄羅斯中心、歐洲中心、印度和東南亞等項目的6名研究人員以及核項目、網絡安全和地緣戰略方面的多位專家。另一方面,很多智庫通過“旋轉門”機制聘任前政府官員和相關學者加入,專門研究中國問題。比如,布魯金斯學會約翰·桑頓中國中心聘請了12名非常駐研究員,包括前助理國務卿柯慶生(Thomas J.Christensen)和董云裳(Susan Thornton)、美在臺協會前主席卜睿哲(Richard C. Bush)等“中國通”。
在涉華研究中,美國智庫更加注重內外部協調合作,比如發動戰略界甚至全社會的對華政策大辯論,進而逐步形成新的對華共識。
第一,美國智庫在內部提出新的研究項目,有意識地推動不同專業領域的“中國通”學者開展對話,促進智庫不同研究中心和項目之間圍繞中國問題的合作研究,以期對中國形成系統性的全面認知。比如,布魯金斯學會的“全球中國(Global China)”研究項目聚集了約翰·桑頓中國中心、東亞政策研究中心、美國與歐洲中心、安全戰略和科技中心等機構的50多名專家和學者,共同探討中國崛起對美國和全球的影響,表明美國智庫涉華研究逐步提升到更為全面、系統和更具戰略價值的高度。
第二,美國不同智庫之間,以及其與政府、國會、大學等外部機構之間圍繞中國話題展開的互動更加頻繁,與決策圈的聯系更加緊密。比如,拜登政府的多名重要成員都來自知名智庫,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Antony J.Blinken)曾是國際戰略研究中心的國際安全專家;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總裁威廉·伯恩斯和新美國安全中心理事會主席庫爾特·坎貝爾分別被委任為中情局局長和印太事務協調人;布魯金斯學會中國戰略計劃主任杜如松(Rush Doshi)等11 名專家學者進入拜登國家安全和外交團隊。美國智庫內部及其與政府機構之間的互動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美國主流社會對華戰略認知的合流。
第三,美國智庫更加重視與歐洲、亞洲等地區機構的合作,傾向于從地區或全球戰略角度來研究中美問題,特別是分析中美俄歐日等大國關系和印太地區地緣政治局勢。比如,蘭德公司發布了東南亞6 國(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泰國、越南)以及澳大利亞、日本和印度3 個美國盟友對中美大國競爭看法的調查研究報告。亞洲協會美中關系中心、喬治敦大學與德國貝塔斯曼基金會聯合發布了關于中國的報告《應對龍:中國作為一項跨大西洋挑戰》。
其結果是,美國智庫涉華研究的成果產出大幅提升,這在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前后更顯突出。
基于全球智庫排名和對于美國智庫的長期跟蹤調查,本文選取了布魯金斯學會(Brookings Institution)、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傳 統 基 金 會(Heritage Foundation)、國際戰略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和亞洲協會(Asia Society)7 家智庫作為代表,對其涉華研究的成果信息進行文本分析,分為疫情暴發前后的2019年7~12月和2020年2~6月兩個時段,經人工剔除無關信息共計獲取樣本信息1247 條。通過對比研究發現,2019 年下半年各類涉華研究成果信息為512 條,2020 年上半年則增至735 條,增幅達到43.5%。其中布魯金斯學會涉華研究成果總數為259 條,位居第一。傳統基金會涉華研究成果量從70 條增加到129 條,增幅超過80%。國際戰略研究中心和蘭德公司的涉華研究成果量增幅分別為45.7%和42.1%,幾乎也呈半數增長。此外,美國智庫涉華研究類型大體分為評論文章、研究報告、播客欄目、(線上或線下)會議、新聞采訪和國會證詞六大類。疫情發生后,美國智庫涉華評論文章、研究報告等文字性研究成果顯著增加,評論文章的增幅達到81.5%,研究報告的數量增長了27.8%。
不論是以傳統基金會為代表的保守派智庫還是以布魯金斯學會為代表的自由派智庫,其涉華研究成果的總量及其中的深度研究文章、報告都大幅增長,這說明美國智庫界對中國研究的重視程度超出以往,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美國對華政策與中美關系大變化的現實。
近年來,從奧巴馬政府到特朗普政府,美國民主、共和兩黨黨爭日益嚴重,民粹主義逐漸抬頭,加上領導人個人風格的影響,美國對華政策呈現出某種程度的“冷戰化”趨勢,美國智庫的涉華研究議題隨之相應轉向。
奧巴馬政府時期,美國形成了強調“以規則為基礎”的亞太安全網絡,并于2012年初正式提出“亞太再平衡”戰略,其戰略重點從反恐領域轉向積極參與亞洲事務、防范中國崛起和維護美國在亞太的領導地位。在此背景下,美國智庫普遍支持“亞太再平衡”戰略的實施,對中美關系的看法從積極漸轉消極。2015 年,美國智庫和學界曾掀起冷戰后最大規模的對華戰略辯論,認為“接觸戰略”已經過時,美國應考慮以何種戰略取代“接觸”。有學者指出,如果不是“9·11 事件”和世界金融危機,或許中美全面競爭早已開始。在奧巴馬第二任期內,格雷厄姆·艾立森(Graham Allison)提出中美兩國的“修昔底德陷阱”說引起約瑟夫·奈(Joseph Nye)、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等知名中美問題專家的普遍關注,帶動學界和媒體開始討論中美兩國的結構性矛盾以及中美“新冷戰”等問題。從總體上看,以布魯金斯學會、哈德遜研究所、美國對外關系委員會、美國進步中心為首的美國知名智庫普遍認為中美對抗不可避免,對應的涉華研究議題也趨于保守。
特朗普當選總統后,其不同于傳統政治精英的“反建制派”風格導致美國國內外政策發生巨變,對華政策領域的“冷戰化”特點更為明顯。在經濟方面,特朗普政府著眼于重振美國本土經濟,選擇了通過實施對華貿易保護主義政策倒逼國內制造業復興與就業增長,并發動中美貿易戰。在政治方面,特朗普政府明確將中國定義為美國的“戰略競爭對手”,推動美國智庫基于本國利益提升對中國的關注度。在此背景下,中美經貿關系與對華競爭成為該時期美國智庫最關心的議題。比如,美國智庫普遍認同特朗普政府對中國進行“科技戰”的目標,僅在具體手段和方式上存在分歧,鷹派學者支持全球圍堵華為等中國高科技企業的政策,其他學者則強調不能一味限制中國科技而影響美國科技創新和進步。在去全球化和民粹主義思潮的影響下,部分保守派智庫對中美地緣政治、東西方意識形態和制度之爭的重視程度甚至超越了經濟和外交考量。可見,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前,由于擔心美國對華優勢的逆轉,美國智庫逐漸轉向選擇遏制中國發展的研究思路和議題。
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極大地沖擊了美國的政治環境,特朗普執政后期美國對華政策更趨激進和“冷戰化”,美國智庫涉華研究進一步生變,其議題由經貿問題轉向疫情影響、中美全面競爭。美國智庫集中評估了新冠肺炎疫情對中國、美國以及世界的直接影響;由于疫情應對過程中中美抗疫政策和成效的顯著差距受到高度關注,美國智庫乃至學界更加擔憂甚至懼怕中國的制度優勢。隨著東西方疫情形勢逆轉、美國社會矛盾激化以及中國抗疫的明顯進展,美國智庫更加擔心后疫情時期“中國模式”對世界的吸引力增強,進而威脅到美國霸權。因此,美國智庫的涉華研究開始探討后疫情時代的地緣政治局勢和中美大國關系,特別是如何應對與遏制中國。美國智庫的對華防范心態導致其關于中國的研究和政策主張更加偏離事實、理性。
分析上述美國7家代表性智庫疫情前后涉華研究成果的文本可以發現,疫情暴發后,美國智庫涉華研究中疫情相關議題占比最高,為30.5%;對后疫情時期國際秩序相關議題的研究成果數量增長了25.4%。美國智庫基于中美力量對比,將研究重點從國際經濟格局轉向國際政治格局特別是政治、軍事等傳統安全領域,更多探討了未來全球的“規則制定者”與“領導者”角色等問題。比如,布魯金斯學會、戰略與國際問題中心和蘭德公司重點圍繞疫情對中國、美國和全球經濟的影響發表了大量研究成果,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與亞洲協會等聚焦疫情對中國社會、外交和中美國際地位變化的影響開展了深入研究。此外,雖然專門研究中美雙邊關系的樣本信息有所減少,但不論是關于中國內政外交、美國內政外交還是國際秩序的研究都是以中美地緣政治競爭為主題或角度的。這是因為疫情加劇了美國對華競爭態勢,決策者的相關政策需求增加,推動智庫對中國國內政策、熱點問題和對外戰略關系的深入研究;疫情期間適逢美國總統大選,中國議題成為兩黨進行內政外交政策辯論的焦點,吸引其后智庫資源的聚集。
與此同時,美國智庫涉華研究的態度傾向越來越偏頗。以保守派智庫傳統基金會為例,選取其2019 年11 月1 日 至2020 年1 月31 日 和2020 年2 月1 日至4 月30 日兩個時段標題中含“中國”(China)關鍵詞的研究成果,按正面評論、中性評論和負面評論分類,結果發現,智庫對中國相關事務的總體態度以負面評論為主,中性評論為輔,鮮有正面積極評論。從總量上看,呈現負面態度的標題文章為72 篇,占比66.1%;而正面標題文章僅有2 篇,占比1.8%。對比分析疫情前后時段的研究成果可以發現,2020年1月前,呈現負面態度的標題文章占總數的57%,中性態度的標題文章占38%,正面態度的標題文章只有5%。疫情后的2~4 月間,基本上沒有呈現正面態度的標題文章,中性態度的標題文章占比降至28%,負面態度的標題文章占比升至72%。雖然傳統基金會對華態度一貫以負面為主,但新冠肺炎疫情的沖擊還是進一步刺激了美國保守派學者的反華神經,涉華研究的議題及其成果呈現出更具對抗性的傾向。
作為政府的“外腦”,美國智庫的涉華研究必須基于美國的政治和社會現實,旨在推動政府采納體現智庫理念的內外政策建議。從奧巴馬政府到特朗普政府時期,美國的對華政策日漸負面,加之新冠肺炎疫情導致中美關系更加惡化,美國智庫涉華研究的議題隨之轉變,更關注后疫情時代中美的競爭與對抗,其對華態度的“冷戰化”特征日益明顯。
美國智庫對華認知態度集中體現為其智庫學者對中國問題的價值判斷、認知角度、立場觀念等意識形態,是美國智庫開展涉華研究的先驗立場基礎。長期以來,美國智庫的對華認知與美國政府對華戰略相輔相成、相互反映。基于美國對華政策的特點,美國智庫的對華認知可分為兩部分:合作與對抗。合作代表美國智庫對華認知相對積極、友好的一面,主張中美在相互依存的基礎上開展多領域的交流;對抗則代表美國智庫對華認知更為現實的一面,同樣也符合美國所謂的根本利益,即防范、限制中國的正常發展,維持美國自身的主導地位。本文研究發現,近年來,美國智庫對華認知態度同樣具有日益“冷戰化”的特點,即對抗性超越了合作性,觀點和立場都變得更為激進,且這種對抗性的思維模式顯示出長期趨勢,在短時間內難以逆轉。
在歷史上的一段時間內,基于美國長期對華戰略以及中美關系發展,美國智庫的涉華研究多以中美友好合作與相互依存為主軸。雖然中美在某些領域內存在爭議和沖突,但美國智庫通常將這種對抗性放在第二位,對雙邊關系多持積極態度,強調雙方應加強溝通,實現和平共處、合作共贏。然而,近些年,特別是在特朗普上臺后,美國智庫涉華研究中的對抗性因素逐漸抬頭,對中國的認知更為消極,甚至愈發帶有偏見和負面情緒。
特朗普政府上臺前,美國智庫的涉華研究與歷屆美國政府的對華“接觸”戰略相一致。“接觸”戰略指的是美國通過中美在經濟等領域的合作,促使中國融入由美國主導的國際體系,進一步倒逼中國國內依照西方模式變革。一方面,美國智庫強調美國應對華進行多層次交流互通,維持雙邊良好關系,在經濟和全球非傳統安全問題方面擁有廣闊合作空間。在更為敏感的軍事和地緣政治問題上,也有不少美國智庫認為中美仍存在合作機遇。另一方面,“接觸”戰略的本質在于按照美國的思路改變中國,鞏固自身優勢地位。因此,美國智庫涉華研究的深層主題植根于遏制邏輯。不過,涉華研究的內容和表達都呈現得較為溫和,通常表現為主張美國可以通過加強與盟友合作、利用地區或國際機制等間接方式遏制中國的發展。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巧實力”的提出,其中即含有這樣的意思——運用將軟實力和硬實力結合的“巧實力”將中國納入國際體系,通過國際機制的外部規范約束中國,維護美國利益。
特朗普政府上臺后,美國政府對華戰略從接觸轉變為競爭,導致美國智庫進一步質疑和曲解中國的對外政策、渲染“中國威脅論”,涉華研究中的對立意味凸顯,特別是主張通過更為直接的貿易戰、科技戰、輿論戰來遏制中國。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沖擊,為轉嫁國內壓力,特朗普政府對華表態愈發強硬,美國智庫因此更為激進,屢屢毫不隱諱地表達出美國將中國視為戰略競爭對手并堅決予以打壓的決心。具體而言,保守派智庫在中美貿易、科技競爭和地緣政治等方面一貫堅持對華強硬的立場和政策主張,如胡佛研究所的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2019年發文稱“新冷戰”已經開始。疫情暴發后,保守派智庫變得為更激進,猛烈鼓噪“遏制中國”和中美“新冷戰”的強硬策略,如傳統基金會2020 年2 月發布的《美國未來十年對華政策藍圖》報告為美國利用盟友關系圍堵中國出謀劃策。此外,智庫學者在涉華研究中使用的語言直接反映出了這種激進趨勢,比如,傳統基金會曾惡意指責中國疫情信息存在“謊言”(lies/not honest)和“透明度”(transparent)問題,肆意主張對中國進行“懲罰”(punish)、“起訴”(lawsuit)等,顯示出其更加負面的主觀臆斷和錯誤的價值立場。
同樣,原本對中美關系持積極態度的自由派智庫也逐漸轉變其對華認知,變得更為保守,認同中美戰略競爭關系已成定局,并將中國界定為美國未來長期的“主要對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布魯金斯學會和亞洲協會等自由派智庫傾向于認為中美關系“自由落體”式下滑勢頭不減,有效“管控”競爭才是讓美國在大國博弈中處于長期有利地位的方法。在疫情的沖擊下,這種對抗的聲音越來越多而且甚囂塵上,不斷擠壓對華合作的輿論空間。比如,清華—卡內基全球政策中心主任韓磊(Paul Haenle)此前多次呼吁中美在對抗中尋求合作,但隨著疫情的加劇而轉持明顯的極端立場,鼓吹美國利用疫情導致的國際負面聲音來反擊中國。
美國智庫在特朗普時期的對華態度急轉直下,但在新一屆政府上臺后不會迅速恢復至以前的狀態,而是會在長時間內保持競爭和對抗的基本態勢。其原因在于,美國智庫的涉華研究不只是其自身價值立場的反映,還受到社會認知變化、兩黨政治結構以及美國對華戰略轉變等深層因素的影響。
首先,美國社會和民眾的對華態度日趨負面。在“大社會—小政府”結構下,高度發達的市民社會對美國內外政策產生了重要影響,甚至在美國政治發展進程中發揮了主導作用。因此,美國民眾對中國態度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會導致美國智庫涉華研究的錯判。皮尤研究中心2020 年4 月21 日發布的“美國人對中國態度調查報告”顯示,疫情暴發后,約66%的受訪者對中國持負面看法,為2005 年以來的最高比例,持正面看法者只占26%;其中,八至九成的受訪者認為中國對美國構成了戰略“威脅”,六成多的受訪者稱之為“嚴重威脅”。7 月30日,皮尤研究中心再次進行的同一主題調查顯示,對中國持負面看法的受訪者比例上升到了73%。10月10日,美國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發布的調查報告“描繪美國對華政策的未來”顯示,視中國為美國最大挑戰的受訪者占54%,視俄羅斯為最大挑戰的受訪者只占22%。美國民眾的負面輿論和社會環境無疑給美國的中國問題研究專家帶來巨大壓力、提供了社會土壤。
其次,受民意牽引的兩黨政治結構助長了對抗意識。作為美國市民社會的政治參與主要途徑,基于選票政治的美國總統大選也體現著民眾的意志,總統候選人的競選主張都迎合了選民意向,在正式就職后也要積極兌現競選諾言以求連任。雖然拜登會對特朗普的超常規做法進行糾正,但不意味著拜登政府是特朗普政府的對立面,相反,在對華戰略方面將具有延續性。疫情沖擊暴露出美國社會的極化與分裂,拜登在推行政策時必須平衡好共和黨與民主黨之爭,既要扮演民主黨的代表,又要滿足特朗普支持者的利益訴求,以彌合社會分歧,因此還會延續特朗普政府的部分對華政策。同時,拜登及其民主黨團隊已經顯示出較強的對華競爭傾向。在涉及意識形態、高技術“脫鉤”等問題上,拜登政府的政策不會與特朗普政府相差甚遠。更甚者,美國還可能進一步修復同盟關系,結成某種程度的反華“統一戰線”。實際上,美國兩黨已經逐漸在中國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威脅這一點上達成共識,作為政府“外腦”的智庫在對華判斷上與此趨于一致是必然的。
最后,美國對華戰略顯著調整,中美關系發生深層變化。拜登政府上臺后,明確了“中美競爭”的戰略定位,這一表述是對前任總統特朗普口中的“敵人”與同為民主黨的奧巴馬政府所主張的“伙伴”的混合、調和,體現出民主黨精英對華認知的根本轉變,即在必要合作的基礎上,更強調具有對抗性色彩的競爭關系。新定位所反映出的是美國對華戰略的最新調整,即通過“戰略競爭”而非“接觸融入”來制衡中國。事實上,這種轉向是美國近年來反思和調整其“接觸”戰略的結果。一些“接觸戰略失敗論”者認為,美國對華合作并沒有實現美國變革中國的目標,現在美國正在減少“接觸”,將重點轉移至“防范”中國崛起。而這種戰略調整是中美實力差距縮小后結構性矛盾的體現。美國不僅開始警惕中國在經濟總量、科技研發、軍事力量等方面實力的快速增長,而且也對自身優勢的相對下降產生憂慮。因此,美國在戰略上不再期待經濟社會飛速發展的中國,而是與中國展開競爭甚至對抗,在新的國際秩序中遏制中國的發展勢頭。
在當前中美兩大經濟和社會制度模式并行的格局下,戰略競爭已成為中美關系的基本特征,兩國在多領域內的對立關系日益突出。在此背景下,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為這種戰略轉變提供了新的動力,導致對抗進一步激化。可以預見,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基于美國政府調整后的對華戰略,美國智庫將通過“競爭”透鏡對中國進行新一輪的評估與分析。
既然“競爭”和“對抗”已成美國關于中美關系認知的主要基調,那么拜登政府的戰略選擇就不會“急轉彎”,而只可能有策略和方法的調整。2021 年3月3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首場外交政策演講中稱,中國是“美國21 世紀面臨的最大地緣政治考驗”,美國將與中國在該競爭的時候競爭、在可以合作的情況下合作、在必要時對抗,但這些都要基于美國的強大實力。布林肯在演講中一再強調美國外交要服務于美國所有人的利益和價值觀,這與特朗普“美國優先”的理念似乎沒有根本差異,不同之處僅在于特朗普選擇了橫行霸道的單邊主義撤退路線,而拜登則選擇了內政外交融合和革新多邊主義的全球路線。布林肯列出了美國外交“八大優先”議程,依次為控制疫情、重建經濟、民主革新、改革移民政策、鞏固盟友、氣候變化、保持科技領導地位和應對中國挑戰。從中可以看出,拜登政府雖然也與其前任一樣將中國視為最大威脅,但清醒地認識到國家重建和盟友圈擴大對于美國的頭等重要性。
美國智庫已在全面分析中國的內政外交以及亞歐、印太地區主要大國對華的態度和立場,并提出重建盟友圈的具體措施。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印太事務協調人坎貝爾和中國事務高級主任杜如松指出,美國并非要建立一個包羅萬象的大聯盟,而是要針對不同事務組建不同的小聯盟,如所謂“民主十國”建立科技聯盟(D10)、擴大美日印澳四國安全聯盟(Quad Plus)、美日印拉基建朋友圈等。喬治城大學亞洲研究項目首任主席麥艾文強調,不論是采取單邊、雙邊還是多邊的經濟、外交、科技和軍事行動,美國的目的都是阻止中國建立亞洲霸權,與盟友聯手是其關鍵策略。這意味著,拜登政府要重返聯合國等現行多邊體系并推動其改革,也會通過創建新的機制和模式來應對它所謂的“中國挑戰”,確保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
結合拜登政府上臺前后美國智庫涉華研究的變化,尤其需要關注美國聯合其亞歐盟友構建新多邊機制的計劃和行動。從根本上說,美國智庫涉華研究的“新冷戰化”趨勢將會延續,對華認知態度的對抗性色彩在短時間內不會消退。但是,在具體策略上,特朗普式的單打獨斗似已失敗,美國智庫精英會轉趨理性與務實,支持拜登政府領導西方世界共同瞄準東方。中國需要保持高度警惕和智慧應對,打破拜登政府試圖在不同領域圍困中國的局面。美國在拜登政府時期的自我修復正在改變特朗普的全面高壓政策環境,聯合抗疫和應對氣候變化等議題也為中國提供了改善中美關系和國際環境的機會。但是,拜登政府不會因為需要與中國在經貿和氣候領域開展合作就放棄在科技等領域的競爭。在美國具體對華政策尚未完全落地之前,中國應盡快恢復與美國的溝通機制,推進互利合作的雙邊議程,同時加強多邊外交以爭取和塑造良好的國際環境。中國智庫應在這方面發揮更主動的作用,既要與美國智庫加強交流合作,更要重視與亞洲和歐洲智庫的互動,不斷深化中國與美國和整個國際社會的相互了解、相互理解直至合作共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