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王雨晴
夏志清在美國攻讀學位,以及后來醞釀、寫作《中國現代小說史》的1950年代,正是“新批評”派在美國文壇和批評界風行之時。而夏志清所在的耶魯大學,更有像布魯克斯、波特這樣的“新批評”派的主將。在攻讀博士期間,夏志清曾受教于波特、布魯克斯等“新批評”派的重要批評家。這種便利的條件,讓夏志清“近水樓臺先得月”,在耶魯研究院的幾年中,他已經非常熟悉“新批評”派的基本理論主張和批評方法了。其實,早在夏志清赴美前,他就已經接觸到了“新批評”派的著作了,只是那時還沒有進行仔細系統地研讀。夏志清在北京大學任教的時候,與其兄長夏濟安逛北平的外文書店,無意中發現了“新批評”派的代表作《精致的甕》,“另一本濟安同我覺得非買不可的是勃羅克斯(Cleanth Brooks)評析英詩的《精致的骨壇》”,并且將《精致的骨壇》推薦給了同在北京大學任教的英國學者燕卜蓀。燕卜蓀則被認為是“新批評”派的先驅人物。由此可見,夏志清那時就已經十分欣賞和認同“新批評”派的理論主張和批評實踐了。等到日后,跟隨著這些“新批評”派批評家讀書問學,受到“新批評”派的耳濡目染,大量閱讀“新批評”派的刊物,“我在一九四八年到耶魯后,才看到整套《南方季刊》,真覺得內容美不勝收。同時,《啃吟》《西沃尼》季刊,每期出版,都搶先看,覺得人生樂事,莫過如此。”自然也深諳“新批評”派的理論精髓。以至于后來在寫作《中國現代小說史》時將“新批評”的批評方法運用得得心應手。
“新批評”派特別重視對于“文本”自身審美價值的發掘和鑒賞,他們倡導的是一種“文本批評”,“承認作品文本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客體,也意味著強調文學批評的使命,就是對作品文本的分析和評價。”要“批評”就要有標準,就要有自己的情感和態度,就要評判出作品的優劣、好壞。布魯克斯甚至就此認為:“我相信,如果放棄了好和壞的評判標準,我們也就等于開始放棄了我們對詩歌本身的概念。”而夏志清就深受布魯克斯的影響,直言作為文學史家“我的首要任務是‘優美作品之發現和評審’(“the discovery and appraisal of excellence——語見《小說史》初版原序),這個宗旨我至今仍抱定不放。”他并以此為理念,對入選《中國現代小說史》的篇目精挑細選,哪些人選人,哪些人專章分析,都有著仔細的考量。從而發掘出了一直以來為文學史所忽視的幾位“新人”,諸如張愛玲、沈從文、錢鐘書等。除此之外,他還對一些既有的文學史結論,進行了價值重估。
“新批評”派并不是忽視作品內容和歷史語境的純粹的“形式主義”者。美國學者韋勒克曾經指出,因為“新批評”派冠以純粹的“形式主義”者的標簽后,遭到來自方方面面的種種誤解:
指控的四大罪名最為常見。首先,新批評派是一種“曲高和寡的唯美主義”,“為藝術而藝術論的復活”,對于人類意義、文學的社會功能和效果沒有興趣。新批評派,大家稱之為“形式主義者”;其次,新批評派,我們有所耳聞,完全不顧歷史。新批評派將藝術作品脫離它的過去和它的環境。再次,新批評派,有人以為是旨在使得批評具有科學性,或者至少“將文學研究處于一種和科學的先決條件不相上下的先決條件”;最后,新批評派,現在有些論者棄置不顧,以為只是一種教學手段,法國文本分析流派的一個翻版,至多對于那些必須學會閱讀,尤其是讀詩的美國大學生有所助益。
“曲高和寡的唯美主義”,“唯藝術論”,對于歷史、現實完全忽視、視而不見,這些曾經對于“新批評”派的誤解,同樣發生在夏志清的身上。大陸學者對夏志清的批評除了他的政治立場之外,就是批評夏志清所標榜、運用“新批評”派的“形式主義”批評方法。其實,在“新批派”的內部對于“形式”與“內容之間的關系,許多批評家的理解也并不一致,只是有少數的批評家如蘭色姆,是主張形式與內容“二元論”的,他認為“作為局部肌質的細節與作為結構的內容互不相關,肌質的擴充方向也不受一首詩的概要的制約。”然而,多數的“新批評”派的批評家,還是反對蘭色姆的內容與形式的“二元論”,堅持內容與形式的“有機整體論”。作為“新批評”派代表人物的維姆薩特就曾說過:“形式擁抱信息,組織成一個更深沉、更有實質性的整體,抽象的信息不再存在,孤立的裝飾物也不再存在。”雷納·韋勒克在他的《近代文學批評史》中分析“新批評”派時,也說過:“在新批評派的著述中,一首詩的脈絡連貫,不是從形式方面去研究的,那是‘形式主義’的標簽給人的啟示。傳統上大家所說的一首詩的形式,實際上新批評派不大重視……但是新批評派摒棄形式與內容的區別說:他們相信詩歌的有機性,而且在實踐中不斷地推究態度,調門,張力,諷刺和悖論”維姆薩特和韋勒克的分析,多少可以消除一些我們對于“新批評”派的誤解,他們不是純粹的“形式主義”者,他們同樣關心“內容”。由此,我們也可以認為深受“新批評”派影響的夏志清,也不會是一個文本“形式主義”者了,他同樣也關心作品的“內容”。同樣是關心作品的“內容”,為何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與大陸的“現代文學史”,在文學是書寫的范圍、作家的評價、作品的鑒賞上,又有迥然而異的差別呢?這我們就不得不討論一下夏志清所關心的作品“內容”的內涵是什么了?
已經有研究者指出,夏志清的文學史野心,主要不是在施展“新批評”派“文本細讀”功夫,他的批評重點也不是去揭示文學作品中充滿歧義的語言修辭和充滿了瑰麗奇異的想象與象征,而是要“借著新批評的方法,夏希望重探國家論述與文學論述的關聯;這一強烈的歷史情懷使他不能視文學為‘一只精致的甕’”即使是“新批評”派的批評家們,他們在專注于“文本細讀”之外,還有著其他的關懷,有著他們對于文學“內容”的關注。“新批評”派的批評家艾倫·泰特就認為:“‘一切文學都包含著一個社會的,或者道德的,或者宗教的旨趣’即使馬拉梅的詩歌,也‘對品行有所潛移默化,這是就詩歌打動我們的感情而論。’”“新批評”派的批評家承認文學與現實之間的復雜關聯,也在某種程度上肯定了文學作品中所包含的社會內容,以及在作家身上存在的潛移默化的社會角色。盡管承認了文學作品的“社會性”,但是,泰特卻堅決反對將表現“社會性”看作文學作品的主要內容,也反對作家把“社會角色”當作自己的主要的自我意識。泰特認為,作家的根本任務就是“對語言的活力負責”,他反對“要求詩人不再成為詩人,而變成一個政治理想的宣傳者,即使他本人認為,那是一個值得為之努力的理想,這仍是一個不負責的要求”。就文學史研究而言,泰特反對那種運用經濟學、社會學、應用心理學以及生物發展的進化演進等方法,來追溯文學作品的“前生今世”,來推究不同作品之間的相互影響與因果關系。泰特認為,這種所謂的“科學”的文學史研究方法,都回避了文學研究和文學史研究當中一個重要的問題,即“他們都回避了判斷”。泰特認為,每一位批評家和文學史家都有“進行判斷的道德義務”,“進行判斷”是批評和文學史的基本使命。如果批評家和文學史家將評判作品優劣、好壞的任務交給了“歷史”,那么我們的時代“將根本沒有判斷可言”。因此,批評家和文學史家必須判斷“自己時代的文學”。泰特雖然強調了文學作品中的“道德關懷”,也認為批評家和文學史家有“判斷的義務”,但是,他并不認為“判斷的義務”就一定要求“我們進行一種道德判斷”。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新批評”派的批評家雖然主張文學的“道德關懷”,但是,他們都反對將這種“道德關懷”教條化、泛化。
除了泰特關于文學作品“道德關懷”的論述對夏志清有影響之外,英國的批評家阿諾德和利維斯等人關于文學的“道德關懷”和文學是“生活批評”的相關論述,也對夏志清產生了重要的影響。馬修·阿諾德是十九世紀英國的大批評家。他認為文學批評應該是一種“生活批評”。在這種“生活批評”中,他認為發現、發掘文學作品的“道德關懷”是“生活批評”必不可少的,或者說是至關重要的一個內容。阿諾德不斷強調:“‘把觀念崇高而深刻地應用于生活,是構成詩歌偉大的最基本因素’,‘違反道德觀念的詩歌就是違反生活的詩歌;對于道德觀念漠不關心的詩歌就是對生活漠不關心的詩歌’。”同時,阿諾德還認為:“詩是在詩的真與美的規律所規定的條件下的一種生活批判;在這種生活批判的詩里找到慰藉與支持;我們要的是最好的詩;最好的詩才有力量改造我們,支持我們,給我們以愉快,才是任何別的東西所不及的。”文學的“道德意識”在阿諾德那里,直接表現為文學對于生活做出的真誠批判。文學是“生活批判”的觀念,對夏志清的文學批評影響巨大。夏志清主要將阿諾德的文學是真誠地“生活批判”的理論,分解為三個部分:一是作品中表現出來的人物態度是否真實(“愛憎是否真實”),二是作品是否表現出了生活的“真相”(“觀察力是否敏銳”)和作品是否給讀者以感染力以及閱讀的快感。以作品中人物的態度是否真實而論,夏志清認為,茅盾的小說《虹》中的梅小姐由一個“個人主義者”轉變為開始信仰“馬克思主義”的過程,本該寫得真誠動人的。但是,就因為“作者在這一部分里加強了宣傳的調子,使小說的真實性削弱了許多”;以作者的“觀察力是否敏銳”而言,夏志清認為葉圣陶優秀的短篇小說都是“具有的那種帶有諷刺意味的客觀性”,體現了葉圣陶對于生活細節的敏銳感受力。相反,他認為巴金的《愛情三部曲》“顯示了巴金是一個書呆子作家,他籠統描繪了一個有著愛情和革命卻缺乏真實感的世界。故事中的人物和地點雖是中國字,但在作品中卻找不到一點具體的中國風習和風景——巴金的想象力,完全沒有受到官感的滋養;它只是賣弄陳腔濫調。”以作品的感染力而論,夏志清對沈從文盛贊有加,他認為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偉大的印象主義者。他能不著痕跡,輕輕的幾筆就把一個景色的神髓,或者是人類微妙的感情脈絡勾畫出來。他在這一方面的工夫,直追中國的大詩人和大畫家。現代文學作家中,沒有一個人及得上他。”他在評價郁達夫的《過去》時也說過:“郁達夫雖然傷感氣味總是太重,這篇小說倒表現出令人難忘的一刻——一個浪子面對人類悲哀和正直而產生了自漸而快樂的覺醒。”
弗·雷·利維斯也是英國的一位大批評家,他對阿諾德的文學批評多有繼承,非常服膺阿諾德關于文學要有“道德關懷”的理論主張。他在他的名著《偉大的傳統》中,通過重新梳理、評價英國小說的文學傳統,將“人性意識”和“道德關懷”,作為評定是一小說家是否是“偉大作家”的重要標準。利維斯說:“所謂小說大家。乃是指那些堪與大詩人相比相埒的重要小說家——他們僅為同行和讀者改變了藝術的潛能,而且就其所促發的人性意識——對于生活潛能的意識而言,也具有重大的意義。”在評價簡·奧斯丁的小說時,利維斯更是認為,奧斯丁是憑借其小說中強烈的“人性問題”和“道德關懷”,才成就了一位偉大的作家:
她對于生活所抱的獨特的道德關懷,構成了她作品里的結構原則和情節發展的原則,而這種道德關懷又首先是對于生活加在她身上的一些所謂人性問題的專注。她努力要在自己的藝術中對感覺到的種種道德緊張關系有個更加充分的認識,努力要了解為了生活她該如何處置它們,在此過程中,聰穎而嚴肅的她便得以把一己的這些感覺非個人化了。假使缺了這一層強烈的道德關懷,她原是不可能成為小說大家的。
對于利維斯給自己思想產生的震撼與影響,夏志清也毫不掩飾,“英國大批評家李維斯(F.R.Leavis)那冊專論英國小說的《大傳統》(The Great Tradition,1948)”,剛出版三年,讀后也受惠不淺。李維斯最推崇簡·奧斯丁、喬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約瑟·康拉德這四位大家。簡·奧斯丁的六本小說我早在寫博士論文期間全讀了,現在選讀些艾略特、詹姆斯、康拉德的代表作,更對李氏評審小說之眼力,嘆服不止。中外人士縮寫有關中國現代小說的評論,我能看到的當然也都讀了,但對我用處不大。”受到泰特、阿諾德、利維斯等人的影響,夏志清自然也極為關注中國現代小說中的“道德意識”。但是,夏志清卻反對將文學的“道德關懷”看作是空洞無物的道德說教,也反對將內涵豐富的“道德關懷”窄化為某種政治或傳道。這也正如夏志清的業師布魯克斯所說的那樣“文學處理特別的道德題材,但文學的目的不必是傳道或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