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耘 呂 山
建立一套與現實發展相適應的規范性系統,形成與受眾、用戶良性互動的運行機制,營造健康的生態環境,這是媒介治理的本質特征和基本訴求。伴隨互聯網的發展和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隱私泄露、算法黑箱、后真相、假新聞等現象層出不窮,信息傳播領域成為爭議與交鋒的匯流之地,遏制互聯網科技公司的“平臺壟斷”正在成為世界性的難題。所有這些都使得倫理在媒介治理系統中的核心作用更加凸顯,建構相關的倫理體系與實踐原則成為新形勢下媒介治理的關鍵。
“治理”一詞源自政治學,原意為“控制”“操控”,帶有深刻的統治色彩。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全球化進程中人類社會分工、政治生活與信息傳播方式的巨變,西方國家普遍出現了“治理轉換”的趨勢。縱向上,政府的權力與功能超越了國家層面,向國際組織和超國家機構(歐盟等)延伸;橫向上,權力由行政部門更多地向司法、公共領域轉移。上述趨勢的背后體現著人類政治過程的一種規范要求——由統治向治理的轉變。統治向治理的轉變不僅意味著政府不再是唯一的權威主體,還意味著權威性質的變化由強制服從轉向對話協商;權威來源的主體由國家立法向社會契約與認同轉向;權力也從自上而下的單向度管控拓寬為多元、多向度的運行。
除了上述政治學釋義外,隨著越來越多以治理為題材的理論著作的問世,“治理”一詞日益為多學科所征用,其內涵和用法也逐漸轉移了方向。作為治理研究中有代表性的學者,英國的羅茲教授將廣泛運用的“治理”概括為一種理論,將其總結為統治的一種新的過程、有序規則的一種新的條件、管理社會的一種新的方法;而格里·斯托克則強調,治理視角的價值并不是提供了一個因果關系的規范理論,而是提供了一種組織框架,人們可以據此了解統治過程中的變化圖景。治理的內涵還包括使目標不同的行為主體之間保持協調一致的過程,這里的行為主體不僅包括政府機構,也涵蓋企業、社會組織、公民團體等,而治理則意味著能夠更好地調節和規避市場失效、管理失能帶來的風險。用全球治理委員會的觀點表述,治理是各類公共部門與私人機構管理共同事務方式的總和,目的在于讓有著不同利益屬性、相互存在沖突的機構得到調和并走向聯合。
伴隨全球化背景下從統治到治理的范式轉變,媒介規制的基本理念也開始從管理轉向了治理。最早對“媒介治理”進行概念界定的愛爾蘭學者肖恩和布魯斯·吉拉德認為,媒介的善治包括三個維度:媒介對于公民社會的自我管理與完善,媒介對于政府的監管與共治,媒介對于超國家機構與組織的跨文化治理。肖恩對于媒介治理內涵的概括超越了大眾傳媒內部自治的特點,轉向更為廣闊的公民社會與民族國家場域。
社會治理理論學家丹尼爾·考曼夫指出,“隨著社會多元化系統的形成,社會網絡聯系與作用的異質性也大大提升。隨著信息通信技術的不斷演進,社會網絡聯系與作用的復雜性也大大增強……媒介作為社會的調節器,是社會由集權系統轉向多元共治的核心協調力量”。與社會政治領域的轉型相對應,媒介與傳播領域的治理也更加關注復雜性及其對該領域產生影響的多元主體、多層次行動者、相關機構及其原則,其治理模式在時空上更趨分散,正式與非正式的結構與步驟都能夠發揮作用。至此,媒介治理研究的關注重點開始更多聚焦于不同權利主體、體制及行動者如何互動并展開話語交鋒,繼而影響傳播政策與媒介政策的制定。
隨著互聯網的更新換代,我國的網絡治理由過去門戶時代的“媒介管理”邏輯轉為尋求多元主體共治的社會治理思維。在以“人與內容”為核心的互聯網門戶時代,只要管控信息傳播的上游入口,便可形成可控的傳播環境。然而,當互聯網進入社交時代后,網絡環境日益復雜,傳統的媒介管理邏輯已然式微,單一依賴政府的媒介管理時代開始轉向多元主體參與的社會共治時代。
作為社會治理的中介系統,媒介治理系統某種程度上成為各種社會生態系統的連接點和社會網絡協調的中樞與核心。技術驅動的社會變革不斷塑造著權力與傳播的關系,信息傳播格局呈現出多元態趨勢,多重主體共同參與信息治理,由此構建出全新的傳播共治格局,基本完成了從管理到治理的模式轉型。
基于社交媒體時代形成的上述治理理念,媒介治理強調更多關注媒介系統對于社會的影響,以及各類傳播主體、利益相關者作用的發揮。如社會輿論與輿情、公共危機與風險、新興媒介與傳播等。反觀當下,5G、大數據、區塊鏈、人工智能等新技術蓬勃發展,為信息自由流動創造了更大可能,同時也帶來了技術消費、信息異化、階層區隔等日益嚴重的社會問題。
對傳播技術依賴程度的加深,往往伴隨著倫理風險的加大。從20世紀80年代的電視人、容器人到社交媒體社會的“GIFT”(Google、iPhone、Facebook、Twitter),以至如今智能媒體裹挾下的算法社會,某種意義上人類正在陷入技術迷失,在技術(媒介)客體的沉迷中消解著自身的主體意識。數字化社會帶來的一系列不確定性要求新聞傳播活動更多著眼于倫理層面的審視,將其放入人類歷史發展和社會關系總和中加以考察,探討媒體發展過程中價值理性和技術理性的融合。信息傳播領域媒介治理的倫理轉向由此開啟。
歷時地看,中國語境下的媒介管理模式與政府行政架構大體一致,呈現出層級分明、各司其職、條塊分割的格局特征,治理權能也從中央到地方呈逐漸下沉、弱化之勢。媒介治理的傳統手段與形式主要來源于各種媒介政策,如法律法規、規章制度等。面對社會轉型和智媒時代的挑戰,如何形成新時代的社會規范與主流價值,以倫理視角平衡媒介治理,有效彌合群體分裂、實現價值引領,成為涵養媒介生態和維系國家、社會穩定的首要議題。
剛性政策難以應對技術驅動下層出不窮的新問題,調動媒介與用戶之間的能動性,激發個體帶動群體成員關系,進而實現內部自治、提升公民素養,成為有效的治理方案。比如,面對智能媒體中存在的虛假新聞現象,強調提升公眾對于信息的質疑能力與批判能力;針對信息繭房問題,在更多提倡兼聽導向的同時,優化技術平臺對用戶異質性信源的包容;等等。
隨著技術的演進,智能傳播中的倫理問題早已成為國內外共同關注的核心議題。2017年7月,國務院發布《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倡導建立與完善人工智能法律法規與倫理政策體系;同年12月,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了數據安全、數據隱私與數據倫理等相關問題;同年,各大監管部門逐漸完善相關制度,國家網信辦發布的相關規定中將智能傳播算法風險納入監管行列。除此之外,國外也對智能傳播倫理也加大了監管力度。總之,智能化社會中的媒介治理正在聚焦于解決信息污染、自我凈化、技術異化及媒介使用主體性的恢復等問題。建構規范的媒介治理倫理體系,營造良好的傳播生態環境正當其時。
技術在提升人類生存的價值意義的同時,也給人類帶來日益嚴峻的倫理挑戰。首先,在人與技術的關系上,智能算法正在逐步消解人的主體性與個性化地位。人類個體猶如在網絡篩子上被各種組合排列的代碼,猶如置身福柯提出的“全景監獄”,被裹挾、裸露在社會中。其次,在技術與社會的關系上,技術迭代的沖擊帶來了大量社會不平等現象。人工智能與智能化技術的發展給就業帶來巨大沖擊,“機器換人”情形的劇增激化了社會群體的不平等,技術變革和平臺壟斷引發的公平、正義等倫理議題凸顯。智媒時代的來臨正在改寫信息傳播的基本版圖,并從某種意義上顛覆著傳媒行業的運行法則。智能技術在豐富媒介產品形態、提升管內容生產效率、強化傳播效果、開創新的傳播模式乃至商業模式的同時,也給傳媒生態系統帶來一系列新的挑戰和倫理、法律議題。
人工智能時代,算法技術取代了傳統媒體的議程設置功能,改變了新聞的分發模式。算法作為人工智能的核心,能夠對圖像、語音進行識別,由此取代傳統新聞分發制度中由專業媒體人主導的角色功能。算法推薦的運作邏輯看似提高了用戶的滿意度,實則隱藏諸多倫理風險。第一,算法的設計往往來自未經新聞素養訓練的程序員,這意味著算法的推薦可能源于技術考量和工具理性,因而從本質上挑戰了新聞專業主義的行業價值;第二,算法推送的內容同質化,長此以往可能固化用戶的視野與思維,導致信息繭房現象。信息繭房某種程度上類似于李普曼的“擬態環境”,都不利于人們更加全面真實地感受信息環境。雖然對這一效應的強弱乃至真偽尚存爭議,但“算法黑箱”引發的一系列現實問題依然值得警惕,倡導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并重、人文關懷與技術發展交融的“算法安全”正在成為信息傳媒行業乃至全社會的共識。
技術型社會中,數據即存在。數據記錄著社會生活和個體生活的軌跡。數據智能讓社會的每個個體與群體都裹挾其中,被動或主動地成為數據貢獻者。大數據作為人工智能的基礎之一,無論是算法推薦還是傳感器新聞,都必須以數據瀏覽為前提并對數據進行二次加工。在傳媒領域,技術賦權下的新聞生產更加廣闊,生產方式更為多元和隱蔽。從信息的自動采集到機器人寫作再到資訊的精準投放,背后都依托數據庫,很容易產生數據泄露問題。而當新聞生產借助于人工智能技術非法收集、過度分析用戶數據時,意味著對用戶個人信息和閱讀偏好的挖掘在一定程度上侵犯了公民隱私權。
真實性是新聞業的剛性規則,科瓦奇與羅森斯蒂爾強調“發現真相”應是媒體從業者的首要使命。然而,智能技術的加持使得新聞業的事實邊界模糊不清。技術的加持看似提升了信息核查能力,增進了表象真實,但也混淆了真實的邊界,給新聞真實帶來消極影響。具體而言,在新聞生產層面,數據平臺的不準確或數據錯誤帶來的自動化預判導致假新聞的生成。2019年柯林斯收錄的年度熱詞“深度偽造”(deepfake),是根據“deep machine learning”與“fake photo”組合而成的,本質上是一種深度學習的技術框架,將圖像進行組合與轉化。此技術依托自媒體平臺,將其他圖像與視頻嫁接在源圖像與源視頻上,生成假視頻。此類人工智能技術在新聞生產領域的應用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形式消解新聞的真實性。在新聞傳播層面,原本中立的技術應用實則受到利益相關者的操縱。有研究顯示,有人會利用算法在社交平臺上有目的地分發不實信息,干擾輿論場與政治話語。除此之外,也有研究顯示,機器人加速了虛假新聞或不實信息的傳播速度,其影響力更廣。
綜上所言,人工智能技術給傳媒業帶來的挑戰既伴隨技術發展的進程,同時又事關技術的價值選擇與社會應用。針對商業利益和倫理規范體系缺失導致的技術濫用,雖然許多國家都出臺了倫理準則和道德規范,但在更多受工具理性驅動的技術創新及產業應用方面,利益相關者及行動者極易發生偏離價值目標、追求利潤最大化的道德失范行為,而倫理程序和制度安排的缺失,使得倫理規范的支持難以奏效,缺乏現實層面的執行力。上述局面要求我們在媒介治理中不僅要關注“技術行為是否應當”,還要進一步探討如何通過倫理規范乃至制度安排,來協商各主體的價值選擇并注重技術實踐中的溝通問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媒介治理倫理體系建設的重要性得以凸顯。
面對復雜和迭代速度不斷攀升的技術,新聞傳播業人工智能的發展與應用讓人充滿期待,但也隱含憂慮與變數,由此也凸顯出倫理在媒介治理乃至整個社會治理、國家治理實踐中的功能與價值。當前媒介治理倫理體系的功能特征主要體現在如下方面:
作為傳播環境和媒介系統的內在調控機制,倫理治理既滲透于媒介治理大系統之中,又具有自身獨立的地位和作用。與此起彼伏的媒介現象和傳播景觀相比,這種“大象無形”的內在化倫理功能一直都發揮著潛在的基礎性作用。伴隨社會發展和“法治中國”的推進,以相關政策法律為準繩的媒介治理理念和實踐得以強化,但面對迅猛的科技進步和社會轉型,利益主體及利益訴求多元化導致社會矛盾日益復雜,加之技術的“雙刃劍”效應等,法律規制難以及時應對很多新現象、新問題,倫理治理的角色功能得以體現。智能傳播、平臺算法等新型技術是否遵循了“科技向善”的愿景?輿論報道、流量經濟是否彰顯了“公平正義”的訴求?虛擬主播、娛樂網紅等的行為規范是否符合“公序良俗”的原則?近年來,類似的倫理追問和價值評估始終伴隨傳播政策與法規制定、出臺、實施的全過程,助力輿論沖突及傳播亂象的治理,體現出倫理規范所蘊含的永恒的內在性價值功能。
對于人工智能社會關系的調整,倫理規范還具有一種先導性的作用。鑒于立法的滯后性特征,有必要建立以倫理為價值引領的社會規范調控體系。政策法規與道德律令是媒介治理體系中兩種基本的調控手段,二者借助不同的機制,以不同的方式發揮功能。但法律規范受立法過程的時間限制,加之意識形態領域的特殊性,相關立法往往處于滯后境地,而倫理道德的超越性和內在價值,使得其規范可以預設與先行,從而及時回應深刻變遷的社會與媒介環境。在這個意義上,倫理規范的預設與調整功能顯現出獨到的先導性價值,為后續政策的跟進和法治建設提供了重要指引。一旦時機成熟,倫理道德規范即可轉化為法律規范,逐步實現媒介治理的法治化和可延續性。
倫理系統更多地將權力和能力賦予子系統,使之更加自主地投身到環境改變與維護之中,增強技能與專業素養的同時強化責任意識。這種基于技術變革與理念創新的賦能形式在當下媒介治理中具有特殊重要意義。
首先是多元參與的倫理原則,即多元主體共治基礎上的道德能力、協商機制與能力;其次是科技引發的技術賦能、技術賦權。人工智能帶來的技術賦權有效提升了社會主體的參與能力,激發不同主體及其治理資源、社會自組織等參與媒介治理。道德賦能將有效提升治理主體的數字素養、媒介素養和道德能力,增強治理主體對媒介倫理相關議題的敏感性,進而強化其應對復雜輿論、議題的自主判斷能力和行動能力,進行自我規約并輻射周邊環境,形成以倫理為導向的道德話語交流機制與對話協商氛圍,為媒介治理倫理體系的形成奠定基礎。
共識性指倫理系統在治理共同體的文化認同、心理認同等方面形成共識的功能與作用。這種認同是對治理文化、傳統背后的基本理念及價值觀的認同,媒介治理倫理體系的建構將有效塑造這種認同并增強共識性。
東西方文化和價值觀的差異在倫理系統中塑造了不同的特征:前者強調私權公域等方面的權界,而后者更注重德治、仁治之“以德治國”。充分利用傳統文化中道德資源的價值,是我國媒介治理倫理取向的鮮明寫照,如人本意識作為中國特色新聞倫理的內核之一,從新聞傳播活動的表現形式上看,媒體人員應堅持以人為本,以公正、全面、均衡的報道反映社會各階層的整體面貌,對于弱勢群體應給予人文主義關懷。媒體人應具備他者思維、秉持人本意識,以滿足社會大眾信息需求為己任。然而,現代意義上的制度及法治建設已然成為媒介治理中更具根本性的內容。開放思想市場,引入多元觀念競爭機制,警惕以媒介審判、道德訓誡取代法律,理當成為媒介治理倫理體系的底線共識和實踐引領。
時代背景下鮮明而強烈的實踐內涵與指向,是媒介治理倫理體系的又一重要功能特征。這里的實踐性出自亞里士多德倡導的“實踐智慧”,“主要是指政治、倫理領域里的行動智慧,行為者在變動不居的環境中能夠迅速地做出準確的判斷,并訴諸明智的行動”。作為亞里士多德倫理學的核心概念,實踐智慧強調倫理判斷的過程與結果都來自實踐,甚至其衡量標準也依賴時間、情境變化的動態的量。實踐性源于哲學、倫理學,但并非停留在象牙塔里的道德學說,而是走出書齋的理論實踐。面對媒介融合的業界現實,新的價值理念、道德規范和行為準則正在嵌入智能傳播的各個環節,滲透到相關組織與個體的思考和行動中。
實踐性要求媒介治理更多關注信息生產與傳播領域利益相關者之間博弈與合作的新型關系及其復雜性,注重知識、容錯、靈感等實踐智慧的價值。國外有研究論述了古代哲學中實踐智慧的概念與現代復雜系統科學之間的一致性,認為實踐智慧作為一種“自適應算法”,能夠持續評估其處理規則,保持與操作環境的適應性,同時不斷產生新穎性。該研究對倫理體系功能的理解從根本上保證了道德操守在算法中不被邊緣化,因為它“可靠地創建了使創新和長期成功成為可能的網絡拓撲”。無獨有偶,歸納算法作為大數據最為核心的要義,同樣強調由實踐操作層面得來的普適性規則。其所依賴的邏輯與倫理學實踐智慧的概念不謀而合。由此,在算法設計的原理上,可適時加入對道德倫理因素的考量,比如在新聞算法推送的內容中根據用戶需求對數據進行分級評估,保證其有效性與合理性等。
1.動力機制:從市場邏輯走向公益邏輯
當今時代,智能化發展作為重要的生產力因素,改變了現代社會的生產與存在方式。在技術開發與市場應用層面,國內外互聯網巨頭紛紛收購智能公司,優先考慮高技術能力型人才,實則背后遵循著資本與市場邏輯的商業運作模式。人工智能的發展和應用帶來的便捷與效益有目共睹,但其在倫理及精神價值層面的影響一直是開放且充滿爭議的。
從人文價值角度而言,世界各國作為人工智能安全的命運共同體,理應達成一致的倫理共識,即關注人類整體利益;警惕技術外衣包裹下的濫用行為,如規避大數據帶來的隱私泄露與隱私窺探、人工智能技術在生物醫療領域的濫用等。學者高奇琦在《人工智能:馴服賽維坦》一書中提出“善智”的概念,他認為善智即良善的智能,技術的目的是為公平正義提供更好的物質基礎,以人類共同福祉為根本落腳點。遵循從善智到善治這一根本,媒介治理的動力機制也同樣需要警惕單純借助技術實現資本賦能、提高生產力的商業化發展,從資本主導的市場邏輯向追求人類福祉的公益邏輯轉變。
2.“軟著陸”機制:從粗放型向集約化、審慎化迭代升級
所謂“軟著陸”機制,最初是指科學技術與社會倫理價值體系之間應存在緩沖地帶。隨著智能技術的發展與創新,該機制在社會管理中的應用范圍越來越廣,制度與法律具有滯后性特征,在技術標準、安全標準等剛性規則有待完善的情況下,適當的“軟法”,如企業共治、行業規約等,能夠讓倫理在科技應用中實現軟著陸。在時機尚未成熟的情況下,軟著陸機制能夠起到一定的規制作用,隨著技術的不斷升級而越來越符合技術創新的倫理要求。
軟著陸作為緩沖機制,同時也意味著治理理念和規范從原先的懶政、一刀切的粗放式治理向更加集約、審慎的治理模式的轉換與升級。例如,為了應對人工智能技術帶來的倫理風險,人們借鑒了金融領域的“監管沙盒”機制,在數據隱私上推出“隱私監管沙盒”機制,應用于解決人臉識別、數據共享、未成年人保護等問題上。“敏捷治理”也是研究者為解決前沿科技領域的創新與監管之間彈性平衡問題而提出的治理理念和工具概念,目的在于提升治理的及時性、靈活多樣性和有效性,強調解決問題不再局限于政府管理部分,而同時包含社會多元共同體的團結應對。另外,包括文化宣傳、信息安全在內的多個領域都在實行約談制度。作為一種國家治理方式,尤其在互聯網技術的加持下,這種具有中國特色的規范手段在媒介治理領域發揮了頗具成效的調和作用。2021年3月,阿里巴巴、騰訊、字節跳動等互聯網巨頭因開發語音社交軟件和涉“深度偽造”技術的應用被國家網信辦約談,網信辦督促其按照相關法律法規及政策要求,完善風險防控機制和措施,履行企業信息內容安全主體責任。事實證明,中國語境下的約談制度作為一種軟性規范,在維護健康信息秩序與營造良好傳播環境乃至產業生態上發揮著特殊重要的作用。
1.構建智能時代的責任倫理體系
馬克斯·韋伯曾提出責任倫理的命題,他認為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都應該對自身行為承擔相應的后果,這是人類作為個體應承擔的責任,并且在行動前要權衡且理性對待,考量事物所帶來的風險與不良后果。韋伯的責任倫理強調人類在預判未知風險時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尤其在數字時代,建構責任倫理意識應是媒介環境下傳播共同體亟待建立的大局意識,識破數字陷阱,直逼作為道德主體的公眾。同時,有別于規章制度的“外調控”手段,建構與傳播責任倫理意識作為內在性的價值規范行為,能夠深化公眾的道德意識,指導其行動。因此,責任倫理更應外延到人類當前的任何行為都必須對社會及未來負責之上,這一原則對構建當下媒介治理的責任倫理體系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
對于媒介組織及互聯網信息平臺從業人員而言,面對人工智能技術提高媒介生產力的現實,審視技術帶來的傳播效果與影響、及時通過自身使用與用戶反饋進行溝通,進而建立日常互動聯絡機制,是其履行責任之首要路徑;對于用戶而言,強化責任倫理意味著不斷加強自身的媒介素養和數字素養,提升信息處理的敏感力、質疑力與批判力。智媒時代的用戶概念涵蓋了所有公民,在這個意義上,個體參與內容生產和媒介治理、凈化輿論環境的過程,也就是公民社會成長的過程,這要求公民超越個人層面關注公共空間和社會正義等,有助于提升公民的政治道德,是責任倫理價值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2.建制媒體/平臺倫理委員會及倫理守則
作為共治共同體中的核心成員,新傳播環境下的傳媒行業自組織既包括傳統意義上的媒體機構,也涵蓋了社交媒體、自媒體以及互聯網科技平臺等諸多組織,基于上述背景下的媒體倫理委員會建制將體現倫理治理的公平性、系統性和與時俱進理念。委員會的成員除了媒體/平臺從業者以外,還應涵蓋科學家、企業領袖、倫理/法律界相關人士及科研人員等。針對不確定性、風險性以及傳播倫理失范等各類情形,委員會具有咨詢建議、審查監督的功能。2018年今日頭條成立的技術戰略委員會就有著與上述組織相似的結構配置。此外,還應倡導各相關組織根據自身特點和運行實踐,編制出臺相應的倫理守則,從組織設置與規范文本兩方面入手,探索并完善倫理治理體系的基本架構和實踐路徑。
3.強化以數字倫理為基準的職業道德培訓
伴隨傳統的新聞專業主義的消解式微,建構具備數字素養和公民意識的媒體人職業道德培訓機制勢在必行。媒體職業道德是媒體從業者及媒體機構自身遵循普遍性的社會公德(工作觀)和特殊性的專業標準(專業規范),對其職業行為進行的自我約束和自我管理。為促進人工智能技術在媒體行業的發展與應用,相關機構一般都會對員工進行以知識更新、技能操作為主要內容的業務培訓。與此相比,專門針對數字倫理和媒體職業道德開展的培訓并不多見。這方面的培訓還需強調對倫理議題的敏感性和統籌解決復雜事物的能力。另外,在全社會廣泛開展數字倫理教育活動也是全媒體時代職業道德培訓的題中應有之義,如通過各種調研、科普講座、專題研討等方式,吸引包括平臺型媒體、受眾/用戶等在內的各方利益相關者的參與。
4.建立跨學科的傳播政策研究智庫
近年來,媒介政策與治理方案的制定與出臺開始更多依賴智庫的力量。技術對媒體及智庫的影響也越來越大。2018年《中國社會組織報告藍皮書》指出,自2015年我國提出建設中國特色新型智庫以來,媒體智庫表現顯著,通過“媒介+智庫”融合,不僅激活傳媒行業在內容生產方面的優勢,還將傳媒的社會號召力轉化為智庫的決策影響力。
此外,還應該建立跨學科的研究智庫,聚焦傳播與社會、科技發展現實,開展問題導向和政策導向型研究。強調問題意識,開放學科視野,探索不同領域概念和分析框架的共性及其應用,遵守科研倫理規范,進行友好協商對話,是開展跨學科合作、完成政策導向型研究的基本要求。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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