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當飛機沖上藍天的一剎那,淚水瞬間涌滿眼眶,模糊了舷窗外的一切。別了,這個世界上她最親近的人;別了,這個世界上她最牽掛的人。
丈夫是軟件工程師,6年前移民加拿大,并成立了自己的公司,這些年丈夫不斷催她去團聚。6年前她卻從一個富商和知識分子云集的別墅區(qū),搬到一個普通小區(qū),兩室一廳,5樓。她樓下住著一個三口之家,父親一條腿有殘疾,在工廠當門衛(wèi),母親做環(huán)衛(wèi)工作,一個12歲的女兒剛讀中學。
那時候她辭了職,為打發(fā)時間,在家里教幾個孩子跳舞,孩子們都上學,只能星期六星期天的時候來上課,上午三個小時,下午三個小時。還有大把空閑的時光,她常常趴在窗臺上看樓下的女孩上學放學。上學的時候,女孩背著書包,蹦蹦跳跳的背影一直牽著她的目光,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直到在她視線里消失。女孩放學的時候,她看見女孩遠遠的走過來,一根馬尾辮在背后甩來甩去,不知多少次她都想沖下樓去,迎接女孩回家,但她又一次次抑制了這種沖動。后來她終于與女孩在小區(qū)做環(huán)衛(wèi)工作的媽媽搭上話,她先做了自我介紹,說自己是她樓上搬來不久的鄰居,在家里教幾個孩子跳舞,如有打擾請多包涵,并表示如果她的孩子,就是那個叫櫻花的12歲女孩愿學,她可以免費教。櫻花的母親表示,怕耽擱女孩學習,婉拒了她。
但從此她們畢竟認識了,又是上下樓鄰居,在樓道里相遇打個招呼,在小區(qū)里碰上說幾句閑話,慢慢熟悉起來。春天來了,她買了香椿或春韭送到樓下,說買多了一個人吃不了;杏子下來了,草莓上市了,她買了杏子或草莓說,女孩子最喜歡吃這個了,送來讓她們的女兒嘗嘗鮮。夏天是西瓜、甜瓜、香蕉,秋天是蘋果、梨,火龍果,這些都是女孩家很少舍得買的。除了水果還有魚、肉和新鮮蔬菜,她總是說自己一個人吃不了這么多,如果你們不要也是放壞扔掉,這樣女孩家接受起來就不那么難為情了。當然,女孩家做了好吃的,比如說包了水餃,也會打發(fā)女孩去樓上送一盤。每次女孩來到家里,她都激動得心怦怦直跳,千方百計想留女孩多待一會,但女孩總是把東西放下就走,讓她很久都陷入悵然若失的情緒中。她想給女孩買一部手機,又擔心手機影響女孩學習,還擔心她在手機里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后來她送了女孩一只手表,女孩不好意思要,她說是朋友送的,在家放著也是放著,女孩終于收下了。當女孩把手表戴在手上,甜甜地說了一聲謝謝阿姨的時候,她就像完成了一個重大工程,無比的輕松和愉快。
經(jīng)過幾年時間的觀察,她知道女孩家雖不富裕,但一家人和和美美,快快樂樂,過得幸福無比。從初中到高中,一轉(zhuǎn)眼再過半年女孩就要高考了,而丈夫催促的電話也一天比一天緊,她終于決定與丈夫去團聚。
飛機越飛越高,就要飛離這個生她養(yǎng)她的城市了,往事歷歷在目:21歲那年她是市歌舞團的一名舞蹈演員,與她搭檔的是一個高大帥氣的男舞蹈演員,他們很快相戀,不久她未婚先孕,生下一個女孩。父母知道后,堅決反對她與男友結(jié)合,理由是男友家遠在青海,且父母都是普通農(nóng)民,門不當戶不對。她抗爭過,但母親以死相逼,無奈她只好與男友分手。女兒剛剛生下來就被父親送了人。她離開歌舞團,嫁給現(xiàn)在的丈夫,不久丈夫出國。她曾千方百計打聽女兒的下落無果,又過了幾年,父母先后離世,父親臨終的時候告訴了她女兒的下落。本來丈夫打算與她一起出國的,她堅持留了下來,先后送走父母后,她按照父親提供的線索,終于打聽到了女兒所住小區(qū),于是成了女兒的鄰居。
她曾想帶著女兒一起出國,這也是她搬來與女兒一家做鄰居的初衷,但她終于張不開口,更擔心打擾了他們一家平靜的生活;她曾多想聽女兒叫一聲媽媽呀,她同樣張不開口,更擔心擾亂了女兒內(nèi)心的平靜。她曾多少次幻想過母女相認的激動情景啊,但最終她還是決定什么都不說,就這樣離開。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她在心里吟誦著這首著名的詩句。
飛機猛的抖動了一下,大概是遇上了氣流,她向舷窗外望去,飛機正鉆入一片茫茫云海。
在我們村,重男輕女現(xiàn)象特別嚴重,這也不能全怪鄉(xiāng)親們思想封建,現(xiàn)實擺在那里,不由你不如此。比如說女孩子大了要嫁人吧,嫁出去就給人家干活去了,出去打工也是給人家掙錢,回娘家只能是走親戚,這不是白養(yǎng)了嗎?純賠錢貨。更重要的是女孩子不能傳宗接代,生了孩子要姓別人的姓,就憑這一點女孩子就香不起來。
我們家卻是個例外,我姐弟兩個,我是女孩,在我和弟弟之間,父母總是高看我一眼。比如說,新衣服永遠歸我穿,我穿小了不能穿了給弟弟;再比如說,我和弟弟膈氣,不分青紅皂白,父母總是站在我一邊,罵弟弟不懂事,甚至對弟弟動手。我們那地方“膈氣”就是鬧矛盾的意思。還有,因為窮我和弟弟從沒過過生日,但每當我生日那天,我娘總是偷偷給我煮個雞蛋讓我躲起來吃,而弟弟則從沒享受過此種待遇。對此,弟弟很受傷,每當他覺得父母對他不公的時候,就大聲質(zhì)問父母:我是不是你們親生的?我還看見弟弟一個人偷偷哭,哭得滿臉是鼻涕和眼淚,傷心得很。
弟弟的質(zhì)疑不是沒道理,我們村還真有人傳過,說我們姐弟中有一個不是父母親生的,至于是誰嗎就不用多說了。我對弟弟表示同情起來,同時對父母的“重女輕男”也產(chǎn)生了懷疑,父母之所以抱養(yǎng)弟弟還不是因為我是女孩?說到底還是重男輕女,他們對我好,不過是因為有了自己親生的孩子還抱養(yǎng)別人的,覺得對不起我。之前我對弟弟還有些小愧疚,有了這樣的想法后,我就毫不客氣地享受起了這種特殊待遇。
又過了一年我上學了,以前都是我和弟弟一起放羊給羊割草,現(xiàn)在我有了不去放羊給羊割草的理由,每當父母攆著弟弟去放羊給羊割草,而弟弟攀我伴的時候,我就理直氣壯地說,我還要做作業(yè)呢!這時父母就罵弟弟:你一個男人,還攀姐姐的伴,她讀書了你怎么不讀書呢?弟弟氣鼓鼓地說我年齡不到,然后就一個人放羊給羊割草去了。
弟弟走了,我裝模作樣地從書包里往外掏書和作業(yè)本,心里雖然有點小得意,但有時候也覺得對不起弟弟,因為抱養(yǎng)弟弟畢竟不是弟弟的錯。
有一天上體育課,我突然暈倒了,老師和同學七手八腳把我抬進鎮(zhèn)醫(yī)院,并通知了我父母,我父母很快就趕來了。我躺在病床上,那大概是急診室的病床,雖然身體不能動彈,眼也睜不開,但意識完全是清楚的,對周圍發(fā)生的事情也明明白白。我聽見我娘喘著大氣焦急的聲音:醫(yī)生,我閨女沒事吧?你們千萬要救救她!醫(yī)生沒有回答,忙著給我做檢查,聽診器在我胸部移動著,有絲絲涼意在我身上游走。
過了一會,聽診器離開了我的身體,又來了幾個醫(yī)生,給我做了一些別的檢查。我又聽見我娘說:醫(yī)生,我閨女沒事吧?醫(yī)生好像有些遲疑,幾個醫(yī)生小聲商量了一會后對我娘說,沒檢查出啥毛病來,你們家有什么家族病史嗎?另一個醫(yī)生怕我娘不明白,解釋說,就是你們家有人得過類似的病嗎?
我娘不想說,看了看醫(yī)生,這當然是我猜的,大概覺得這個問題對我很重要,問醫(yī)生說,這一定要說嗎?醫(yī)生說,快說吧,不能再等了。
我娘看著我緊閉的雙眼說,說實話醫(yī)生,這孩子不是我親生的,那時候我才進門,有一天我從地里回來,聽見屋里有哇哇的哭聲,我走近一看,是個嬰兒。我婆婆說是她從鎮(zhèn)醫(yī)院抱回來的,孩子生下來就被父母遺棄了,大概因為是個女孩,賠錢貨。當時我不樂意,心想我又不是不能生,要人家的孩子干啥?婆婆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這孩子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如果我們不要,她怎么活呀?就在這時孩子沖著我哭了兩聲,哭聲讓人揪心,我就把孩子留下來了。后來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婆婆說,不能厚此薄彼,要薄就薄自己親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越發(fā)覺得這孩子可憐,親生父母不要她了,我要對她比對自己親生的孩子還親。她姐弟倆只差了一歲多,村里人分不清哪個是親的哪個是抱來的,都以為兒子是抱來的。
我娘說著哭了,淚水吧嗒吧嗒掉在我臉上,醫(yī)生也哭了,因為我聽見醫(yī)生說起話來聲音嗡嗡的,其實哭得最痛的是我,我覺得自己有多么對不起弟弟,有多么不可原諒。后來我什么事也沒有出院了,這場病大概就是上帝為了讓我知道事情真相的。
接到自稱是律師的人打來的電話,讓她盡快回國一趟,律師要把她母親的遺產(chǎn)親手交給她。問起母親的后事,律師說,小區(qū)業(yè)委會還有鄰居已經(jīng)幫她處理好了。心里雖然有一點愧疚,但只是一閃念,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從小沒見過爸爸,也從沒聽母親說起過爸爸,她能記得的就是她與母親一次次搬家,每個新家的房子都很小,兩個人轉(zhuǎn)身都困難,有的還漏雨,把她從夢中打醒。直到她上了中學,母親才買了那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那也是她和母親真正意義上的家。她想,律師所說的母親的遺產(chǎn),無疑就是這套房子了,面積雖然不大,她人雖在國外,但也清楚,在那個城市,近些年房價不斷飆升,現(xiàn)在已經(jīng)價格不菲。
之所以這么決絕地離開母親,是因為母親的職業(yè)。她曾不止一次看見母親走進離她們家不遠的一所大學,那是一所著名的美術(shù)學院,她覺得母親應該是老師,或者行政管理人員,但讓她不解的是,從記事起,她就不斷地被人指指點點。后來她終于知道母親既不是老師,也不是行政管理人員,她感到羞愧無比。讀了大學后,她再也沒回過那個家,母親在電話里一次次哀求,還多次去學校找她,她都沒再理過母親。大學一畢業(yè),她就像逃出籠子的鳥兒,飛出國門,再也沒回來過。
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她終于回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家。還是原來的門鎖,打開房門,屋里陳設依舊,連一張母親的遺像也看不見,是啊,這套房子再也不會有人住了,更準確地說是再也不會有與母親相關(guān)的人住了,遺像又擺給誰看呢?她給律師打電話,她打算把房子交給律師處理,然后把錢打倒她賬戶上就好了。本來,她不回來也可以處理,但律師一定要她回來一趟,還說除了房子需要向她交代,還有一件更珍貴的東西交給她。會是什么呢?她好奇,覺得不可能又有所期待。
律師還沒到來,不經(jīng)意間她走進了自己曾經(jīng)的臥室,那還是她第一次有了屬于自己獨立的臥室,那時候她剛讀中學不久。簡單的單人床,床單平平展展,被褥整整齊齊,墻上貼著她獲得的三好學生證書,掛著她曾用過的書包,還有一些她喜歡的影視明星和體育明星的貼畫,那時候她最喜歡劉翔,劉翔依然以飛翔的姿勢在跨欄......一切如昨,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突然她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就在這時,有人敲門,敲門聲阻止了她的淚水。律師到了。
她以為律師會交給她一本房產(chǎn)證,除此她就不知道還有別的了。律師先出示了自己的職業(yè)證書,然后說,房子你母親已經(jīng)捐獻給了一家慈善機構(gòu),這是捐獻證書。說著,律師把一個證書鄭重地遞給她。她有一點惱怒,既然房子沒留給自己,還要她回來干什么?
接著,律師拿出來一幅鑲了木框的畫。這是一幅油彩濃烈而筆觸細致的油畫,她以為是哪個著名畫家的作品,卻不是,畫面上是一位年輕而漂亮的母親,她一眼就看出這正是自己的母親。母親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嬰兒忽閃著兩只如水的大眼,年輕的母親正注視著懷里的孩子。母親的目光是那樣深情,是那樣充滿了無限的愛意。
律師說,你母親讓我告訴你,這是她第一次做模特,是美院一個大學生的課堂作業(yè),后來送給了你母親。你母親懷里的嬰兒就是你。
她久久地凝視著這幅畫,后來又翻轉(zhuǎn)過來,畫的背面有用鋼筆寫的兩行字,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依稀辨得是唐代詩人孟郊的詩: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