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能源轉型的新進展
2021-11-12 01:16:17唐恬波
現代國際關系 2021年8期
唐恬波
能源是經濟發展的物質條件，能源轉型則是國際關系的重要課題。所謂能源轉型，包括能源供應、消費、技術和體制等方面的結構性變革，在當前突出表現為能源供應從傳統的化石能源轉向清潔與低碳的能源。國際能源署（IEA）2021年5月發布的旗艦報告《2050年凈零排放：全球能源部門路線圖》指出，全球如果要在2050年實現碳的零凈排放，就必須在2020年的基礎上減少55%的天然氣消費、75%的石油消費，并停止一切新的油氣項目開發。類似的激進宣示，是當前全球能源轉型的縮影。其中，中東的角色與舉措尤為引人注目。中東是化石能源生產重鎮，當立低碳化潮頭。2020年，中東石油產量占全球的34%，天然氣占21.8%，石油和天然氣出口量在全球的占比分別達到36.1%和17.4%。全球能源轉型如果意味著“后石油時代”的到來，中東引以為傲的資源價值和借此獲得的政治地位就難以為繼。著名能源問題專家丹尼爾·耶金預言，中東將成為“大輸家”。同時，油氣是中東整個經濟運轉的核心，能源轉型因而牽涉尤大。石油出口國依賴油氣出口創造財富，再以這些財富進行投資和消費，拉動建筑、零售等非油產業，為國民提供公共服務乃至優厚福利。石油進口國則直接受惠于出口國的投資、援助和僑匯。能源轉型對中東具有全局性的意義，有時幾乎成為整體經濟乃至全面改革的代名詞。中東的能源轉型既關乎自身前途命運，又牽動全球能源格局，如何轉型和轉向何處去值得深入研究，本文擬就此進行一些探討。
一
能源轉型在中東是由來已久的話題。自20世紀70年代起，一些國家便曾提出要降低對石油的依賴，實現經濟多元化發展。此后每逢油價低迷，靠油吃飯的日子難以持續，轉型與改革的呼聲就會抬頭。本輪中東的能源轉型，大體上以2014后的國際油價大幅下跌為起點，與各國試圖擺脫困境的努力相重合。
（一）生產多樣化——增油、擴氣并且試水新能源，以圖提高能源產量。近年來，歐美石油巨頭紛紛將壓縮油氣生產，轉身擁抱新能源作為轉型重點。英國石油（BP）承諾2030年的油氣產量將比2020年減少40%，開發50GW的可再生能源電力裝機容量，從石油公司轉型為綜合能源公司。英荷殼牌宣布其石油產量將每年減少1%～2%的石油產量。法國油氣巨頭道達爾2030年石油占銷售額的比重將從55%降至30%，甚至更改公司名稱和標識，突出新能源因素。
當西方石油巨頭開始轉換賽道之際，中東國家卻在油氣跑道上繼續狂奔。眾多產油國都宣布了提高石油與天然氣產量的計劃。2021年4月，沙特宣布計劃在兩年內將石油產能從每日1200萬桶增加到1300萬桶。從沙特國家石油公司沙特阿美2021年的上游支出相比2020年凈增30%觀之，上述表態并非虛言。阿聯酋石油產能已從2018年每日350萬桶提高到了2021年每日400萬桶，阿布扎比國家石油公司（阿聯酋的國家石油公司ADNOC——阿國油）將在2021～2025年投入1220億美元，將石油產量進一步提升至每日500萬桶。伊拉克的石油產量在沖突和戰亂中保持穩定增長，當前產能約為每日500萬桶，新任石油部長伊赫桑宣布將在2027年將產能提升到每日800萬桶。
在計劃增加石油產量的同時，中東國家在開發天然氣方面甚至更加積極。天然氣相比石油具備清潔、碳排放量小、產量不受集體減產限制、需求增速高、出口潛力大等優勢，甚至更加受到重視。卡塔爾曾暫停對全球最大氣田北方氣田的開發長達12年。2017年，卡塔爾重啟北方氣田的開發，2021年又啟動擴建計劃，計劃投資287.5億美元，將其液化天然氣產能從每年7700萬噸擴建至1.1億噸，是全球有史以來獲批的最大液化天然氣項目。沙特2020年提出通過開發非伴生與非常規氣田，該國的天然氣產量將在十年內翻倍至每日230億標準立方英尺。這將使沙特于2030年前躋身全球三大天然氣生產國，且能實現史上首次向外出口天然氣。沙特阿美官網將上述努力總結為“向天然氣進行戰略轉向”。埃及得益于東地中海巨型天然氣田祖爾（Zohr）的開發，已重啟天然氣出口，有望在數年內從天然氣凈進口國恢復為凈出口國，實現翻身。伊拉克的天然氣多為伴生氣，一度全部放燃，近年來通過與殼牌等國際石油公司的合作，2018年已捕獲了11.5十億立方米（bcm）的伴生氣，約占伴生氣總產量40%，并計劃盡快消除所有放燃。阿聯酋近年來數次宣布發現大型天然氣田，提出準備到2030年實現天然氣自給自足。正如國際能源署所言，天然氣是產油國的“戰略優先事項”。
在油氣上游領域，歐美巨頭后撤、中東石油巨頭前進的局面開始顯現，并能通過截然相反的資金的流向得到佐證。2018年以來，埃克斯美孚、雪佛龍、英國石油、英荷殼牌、道達爾和埃尼等6家歐美石油巨頭已經出售了價值281億美元的上游資產。同期，中東國家對油氣的投資卻穩中有升。國際能源署2021年6月發布的報告中寫道，歐美石油巨頭在油氣探勘上的投資曾遠遠超越其中東等地的國家石油公司，但這種狀況如今不復存在。歐美企業留下的油氣產量的空缺，很大程度將由中東填補，這意味著中東在全球油氣產量的占比在因頁巖油氣崛起等因素降低后，有可能實現強勢回升，牽動全球油氣資源格局的新一輪變化。油氣在能源中的地位或許下降，但是中東在油氣資源中的地位大概率將會上升。
相比之下，新能源在中東的發展則仍舊處于低起點、高增速的初級階段。2017年，新能源在一次能源和發電量中的占比均不足1%，在全球范圍內僅高于獨聯體地區，但各國總體上日益重視新能源。太陽能是最被看好的細分領域，阿聯酋、摩洛哥等則是地區利用太陽能的先鋒。阿聯酋是國際可再生能源委員會（IRENA）總部所在地，正在運營和建設全球最大的太陽能發電廠，后續發電能力將擴充到5GW。摩洛哥2018年投入商用的努奧太陽能電站是當時全球最大的光熱（CSP）項目，總裝機容量0.58GW。而且得益于優惠銀行貸款、良好光照條件等因素，海灣地區太陽能項目的中標電價已低至每千瓦時2～3美分，開始低于其他燃料的電價，摩洛哥的太陽能發電成本遠低于使用進口石油或天然氣發電。沙特、卡塔爾、埃及、伊拉克等國正與國際公司合作，推進本國的太陽能項目建設。相比太陽能，核能在中東的發展則可謂命途多舛。迄今，整個地區只有兩座核電站在實際運行。伊朗的布什爾核電站20世紀70年代開始修建，2013年才得以并網發電，總裝機量1GW。阿聯酋2012開始興建巴拉卡核電站，投資200億美元，總裝機量5.6GW，能提供該國25%的電力。其一期工程幾經延誤后于2018年宣布完工，但因安全審查等因素直至2020年8月才成功并網，裝機量為1.35GW。中東唯一在建的核電站是土耳其阿克庫尤核電站，2018年4月動工，由俄羅斯國家原子能公司承建，包括4座反應堆，總裝機量4.8GW，預計耗資將超200億美元，第一座反應堆則將于2023年投入運行。約旦、埃及均已選定俄羅斯為其建造首座核電站，而擁有中東最龐大核計劃的沙特正在為其首個核電項目進行招標，但再三推遲了選定合作方的時間。在風電的裝機總量上，2020年，埃及、摩洛哥均超過1GW，約旦、伊朗分別為0.5GW和0.3GW。此外，沙特2019年啟動其第一個陸地風電項目，總裝機量0.4GW,系中東最大規模，耗資約5億美元，預計將在2021年內并網發電。
整體上，中東新能源的發展仍處于試水階段。阿聯酋和摩洛哥作為地區新能源發展的“優等生”，仍舊沒有達到其短期目標。阿聯酋2020年該國6%的裝機總量來自新能源，但只貢獻了3%的發電量，并且還在迪拜建設總裝機量2.4GW的大型清潔燃煤電站哈斯彥電站，并未放棄傳統能源。多數國家發展新能源的目標和計劃在現實中經常落空。沙特2019年曾提出到2023年要實現27.3GW的新能源發電能力，但截至2021年3月只達成1.3GW。科威特、阿曼、巴林、黎巴嫩、阿爾及利亞發展新能源的進展更令人感到特別緩慢。可以說，中東能源轉型并不一定趨向減少油氣生產與轉向新能源，這與發達國家能源轉型形成明顯差異。
（二）價值最大化——加強對巨型下游項目的投資，利用油氣資產進行發債和上市等資本運作。中東產油國最初通過出口原油和天然氣賺取收益，后來開始將油氣為原料，發展下游的煉化等行業，以求在價值鏈上實現升級。海灣地區由于油氣生產成本低、政府有財力進行大手筆投資等有利因素，已經孕育了一個實力雄厚，門類齊全的煉化行業。本輪能源轉型中，各國在繼續強化對下游的投資，并且出現了側重大型和綜合煉化，或者說項目“巨型化”的新趨勢。沙特在這一點上尤為典型，2019年3月，沙特阿美簽署協議，向沙特國有的公共投資基金（PIF）支付690億美元，購買PIF所持的全球第四大化工企業沙特基礎工業公司（SABIC）70%股份，開始進行“國家石油公司”收購“國家化工公司”的巨頭整合。2020年7月，阿美宣布已完成相關交易。借助收購，阿美能得到基礎工業全球一流的專業人才、技術專利和營銷網絡，并通過消除兩家巨頭間的競爭，提升沙特化工產業的整體競爭力。收購完成后，阿美的石化產品年產量將接近9000萬噸，規模效應隨之擴大，阿美的市場地位得到提升。無獨有偶，阿聯酋計劃將化工產品的產量從2016年的450萬噸提升至2025年的1140萬噸。為此，阿國油2018年宣布會投資450億美元，在西部工業小鎮魯韋斯（Ruwais）打造“石化硅谷”，最終生產每日150萬桶的成品油和品類繁多的化工產品。科威特、卡塔爾等國同樣大力擴充煉油和化工產品產能，為此部署巨型項目。巨型項目的建設和運營都更加復雜，但一旦完成，就能降低生產成本、更便捷地根據市場需求調整生產品種、制造價格更高的特種化學品、更有利于集中控制排放等，在貢獻更高利潤的同時，鞏固其相對競爭對手的優勢。
在實體經濟之外，中東國家在金融市場上有新動作、大動作。中東的油氣資產一般都由國家石油公司掌控，這些國家石油公司是國家經濟命脈所在，一般由政府百分百所有，其股權輕易不會向外界投資者開放，但近年來有所變化。2016年1月，沙特副王儲小薩勒曼突然宣布會將沙特阿美5%的股份上市，以2萬億美元的估值計算，將為沙特政府帶來1000億美元的收入。之后，阿美的IPO幾經波折，在解決了上市地點、估值爭議等問題后，最終于2019年12月在沙特國內證券交易所成功上市，經追加出售了阿美1.75%的股份，融資近300億美元。盡管沒有實現海外上升，規模也有所降低，但上市本身仍具有標志性意義。這是20世紀70年代阿美國有化后首次有沙特政府以外的股東，令公司的透明度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2019年，沙特數十年來首次允許獨立機構評估該國石油儲量，經核算該國現有石油儲量為2685億桶。2019年、2020年，阿美分別向沙特政府支付了1590億和1110億美元。類似的信息公布之前較難想象，折射出阿美為了籌措資金，向市場需求作出了一定讓步。阿布扎比國家石油公司同樣也在嘗試IPO，只是路徑不同。阿國油在整體繼續完全由政府所有的同時，已經并準備將各個業務子公司的部分股份上市。2018年11月，阿國油負責零售業務的子公司10%的股份在其國內證券所上市并大獲成功，募集資金8.5億美元，負責鉆井業務子公司也制定了上市計劃。
上述國家石油公司一反常態，開始大舉在國際市場上發債。2019年4月，阿美首次面向國際市場發債，引發搶購熱潮，使阿美還臨時擴大發債規模并降低了利率，最終該國成功發行了120億美元債券，吸引認購超1000億美元，創下新興國家債券市場需求的紀錄。2020年、2021年，阿美又分別發行了80億美元的國際債券和60億美元的伊斯蘭債券。這些資金被阿美用來支付股息，提升其股份對后續投資者的吸引力，服務于沙特吸引私人與外國投資的整體戰略。阿美通過收購其他國有資產如基礎工業等方式，為沙特政府提供了大量資金，強化了公司作為沙特“現金奶牛”的角色。卡塔爾、阿聯酋的國家石油公司近年來同樣加大發債力度，且都收獲了熱烈的市場反響，所籌集的款項將多數用于生產性投資，鞏固其各自的市場地位。中東產油國對油氣資源價值的挖掘，已經走過了從銷售原料、燃料到發展煉化產業賺取更高附加值，再到資本金融化的新階段。
（三）改革深水化——削減能源補貼，提高燃料與電力價格。中東除了作為能源生產者在進行轉型外，作為消費者也在轉型，并且一定程度上觸動了此前的老大難問題——能源補貼。長期以來，中東多數國家的燃料和電價都獲得了政府的慷慨補貼，“水比油貴”一度是普遍現象。廉價能源能被視作“社會契約”的一部分，民眾可以獲得實惠，政府的合法性得到加強。這使得取消乃至減少補貼成為政治上的敏感問題，政府輕易不敢觸碰。此外，各國在發展非油產業時都上馬了煉化、電解鋁、鋼鐵、水泥等能源密集型企業。這些企業的壯大同樣依賴廉價能源，作為既得利益集團，同樣主張維持能源補貼。
隨著人口增長與城市化、高能耗行業的發展與廉價能源造成的浪費日益加劇，中東的能源消費節節攀升，政府的能源補貼自然水漲船高。據世界銀行的統計，2013年中東能源補貼總額高達2500億美元，占全球總額的48%，有的產油國要將GDP的10%用于能源補貼。2014年后的油價下跌和財政支出銳減，各國在能源補貼上才紛紛開始動真格，開始削減補貼，提升油、電、氣、水等的價格。2014年以來，至少9個中東國家已經大幅削減了能源補貼。其中，海灣國家的漲價幅度最大，單次漲幅動輒50%～100%。除科威特外，沙特、阿聯酋、卡塔爾、阿曼、巴林的汽油價格均開始接近國際水平。同時，各國連年提高民用和商用水電價格，沙特、巴林、阿曼等國還大幅提升商用天然氣定價。2018年后，沙特、阿聯酋等國開始征收增值稅，電力和燃料價格隨之進一步上升。埃及、伊朗和阿爾及利亞是三個大幅削減了補貼的中低收入國家。埃及汽油2014年、2016年、2017年2018年分別上漲60%、47%、55%、50%，從每升約0.2美元漲到1.4美元以上，居民累進制電費的最低檔則從2015年的每度0.42美分連年上漲到2019年的1.68美分。阿爾及利亞2015年燃油漲價23%，2018年漲價18%。伊朗2015年汽油和柴油漲價20%，2019年漲價8%，但伊朗的高通脹部分抵消了能源價格上漲的效力。
在削減補貼的同時，各國設法緩解或者壓制民意反彈。沙特設立“公民賬戶計劃”，向符合條件的中低收入公民提供物價補貼，符合條件的家庭每戶每月可獲得80～250美元，所有公職人員能獲得特別津貼（2020年后取消）。阿聯酋等國則堅持內外有別，對外籍人員的加價幅度遠高于本國公民。埃及、阿爾及利亞等國軍方勢力強大，伊朗由神權領袖治國，三國官方強力鎮壓了國內反對削減補貼的呼聲乃至抗議，同時通過擴大其他社會福利、配額制內保持優惠價格等措施，緩解改革對中低收入群體的沖擊。從現有的態勢看，盡管多數民眾反對削減補貼，不滿價格上漲，但尚未激烈反對政府，顯示廉價能源對社會穩定乃至政權安全的重要性并沒有此前想象的高。2017年后油價回升，但除阿爾及利亞、阿曼等國曾因大選或示威暫停削減補貼或調低能源價格外，多數國家迄今在堅持按計劃、分階段地削減補貼。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能源產品價格下降，市場價格與經過補貼的價格之間差距縮小，為進一步減少補貼提供了良好時機。根據國際能源署的數據，中東各國在削減能源補貼上繼續取得進展。2019～2020年能源補貼占GDP的比重降幅在伊朗為18.8%～4.7%，沙特為3.7%～2.4%，埃及為5.2%～2.2%，阿爾及利亞為7.6%～5.8%，同時補貼總額大幅降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2020年4月的一項研究指出，補貼削減后，伊朗、沙特等國的電力消費增長勢頭受到抑制。
（四）國際合作讓利化——加深與同行與客戶的利益捆綁。深化國際合作也是中東各國實施能源轉型的重要內容，這種合作既包括產油國之間的抱團取暖，也包括抓牢主要油氣資源買家。為此，中東特別是海灣國家極力加強與合作伙伴的利益捆綁，愿意為此進行利益置換乃至讓利。
產油國方面，中東國家推動歐佩克與非歐佩克國家實現并且更重要的是維持了聯合減產。2016年12月，在沙特與俄羅斯的推動下，歐佩克與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墨西哥、阿曼、阿塞拜疆等非11個非歐佩克國產油國達成“歐佩克+”（OPEC Plus）協議，聯合減產產180萬桶，系歐佩克與其他產油國15年來首次達成聯合減產，被歐佩克官方稱作“歷史性協議”。雙方后來數次延長減產協議，將減產一直維持到2020年3月。期間，減產協議的執行水平明顯超越外界預期，而這是沙特等國苦心維護的結果。為了令“歐佩克+”整體減產執行到位，沙特與海灣國家一直在超額減產。在承諾減產每日32萬桶時，沙特平均減產超過100萬桶，在油價反彈之際損失了大筆收入。為了將俄羅斯留在減產聯盟內，沙特允許俄羅斯以小得多的貢獻，獲得與沙特相若的領導地位。俄羅斯減產承諾與沙特一致，每日23萬桶，但其減產執行率只有73%，但沙特對此卻加以容忍。美國能源專家邁克莫尼格指出，俄羅斯人對減產的貢獻“微不足道”，但沙特認為其需要讓市場相信，俄羅斯在發揮對“歐佩克+”集團的領導作用，好讓整個“歐佩克+”機制長期化、常態化乃至實體化，直至升級為有較強約束的“維也納聯盟”（Vienna Alliance，維也納是歐佩克總部所在地，也是聯合減產協議達成的地點）。2020年年初，國際油價在新冠疫情沖擊下一路走低。沙特與俄羅斯一度就是否擴大減產規模爆發分歧。隨后，希望支撐油價、保護本國頁巖油工業的美國介入，在時任總統特朗普的調停下，沙特、俄羅斯等產油國在4月達成了史上最大的每日減產1000萬桶的協議，維系了“歐佩克+”的聯合減產。這體現了“歐佩克+”機制的生命力，也是沙特一貫政策的延續。在美國沒有承諾減產的情況下，沙特事實上將美國非正式地拉入了石油生產國的協調，起到了聯合托市的效果。
在與客戶強化合作上，中東各產油國以亞太客戶為主要目標，或以投資為后者提供相應GDP和就業，或向客戶出售股份，通過適度讓利的方式加強與客戶的利益捆綁，其目的都是確保客戶持續、大量買進本國的石油，鎖定未來市場份額。沙特的主要策略是入股和投資亞太煉化項目，保證后者持續從沙特進口石油。沙特阿美近年對亞太煉化的投資可用狂飆突進、眼花繚亂形容。在馬來西亞、印度、韓國、中國都在投資新建或者入股當地煉廠，換取這些煉廠同意從沙特進口特定數量或份額的原油，或者同意阿美利用其儲油設施，從而能更快響應并服務亞洲客戶。這種做法其實是阿美此前在北美積極入股或收購煉化項目的翻版，以確保這些項目反過來能長期、穩定和大量購買阿美出產的原油。但其在亞洲出手如此雷厲風行，或是要趁亞太煉化行業相對低迷之際抄底。例如接受阿美入股的印度信實目前債務負擔沉重，亟待利用阿美資金還債，更可能向阿美作出讓步。《經濟學人》評論，沙特正在結合其“向東看”與“向下游進軍”的戰略，以專屬市場和化工業務對沖未來的油價下跌。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以來，阿美一度削減開支，暫緩或取消了一些亞太的海外煉化項目，中止了在中國遼寧盤錦投資100億美元建立煉廠的項目，但收購印度信實股份等大量的投資仍在推進。
阿聯酋與亞洲客戶加強利益捆綁的方式則是將上游資產權益銷售給對方。與沙特阿美基本壟斷了本國的勘探開發不同，阿布扎比國家石油公司長期向外企開放上游領域。2014～2018年，阿國油多個大型油氣田的長期特許經營權批量到期，阿聯酋借機將部分權益轉授予亞洲公司。阿布扎比陸上石油公司（ADCO）控制的油田日產油160萬桶，2014年前由阿國油控制60%權益，其余由道達爾、英國石油、埃克斯美孚和殼牌持有。2015～2017年，埃克斯美孚和殼牌持有的約20%權益被轉售給中國（12%）、日本（5%）和韓國（3%）等企業，有效期長達40年。此后，阿國油也將一些海上油氣區塊的權益出售給了中國、印度等國的公司。
二
中東的能源轉型主要由經濟理性驅動，延續與漸進的一面大于突變和創新。這種轉型立足于自身資源稟賦和政治經濟條件，表現出油氣為重、政府主導和地緣政治因素影響等鮮明特點。
（一）中東仍然堅持將油氣作為能源轉型的主軸，體現了中東對全球石油需求前景以及自身優勢的自信。本輪中東能源轉型的一條主線是“石油+”戰略，無論是增加產能、發展煉化、資本運作和深化與產油國及消費者的合作，均立足于最大限度挖掘油氣資源的價值，實際上是一種“長板戰略”，意圖最大限度發揮自身優勢，在已經獲得成功的領域繼續深耕。這種戰略選擇的前提在于假設石油消費需求峰值會更晚到來，且達峰后不會出現迅速下跌。近年來，隨著電動汽車興起、新能源發電推進和新冠疫情限制石油消費，許多人都斷定石油需求已經或者即將見頂，即石油消費量達到峰值。BP認為峰值已于2019年到來，國際能源署等機構預測峰值時間大致在2030年。比較能反映中東產油國立場的歐佩克認為，石油需求見頂要到2040年之后乃至更晚。這一觀點的主要依據是，隨著發展中國家居民生活水平提升，塑料等化工產品的消費量將會持續增長，從而帶動對作為化工產品原料的石油的需求。沙特阿美首席執行官阿明·納賽爾有言，印度人每年大約使用10公斤的塑料制品，僅為加拿大人的1/10。換言之，石油作為燃料的重要性可能下降，但作為原料的重要性卻會上升。這令中東傾向于認為石油需求在達峰后，不會出現有人預言的斷崖式下跌，而是會緩慢降低乃至保持大體穩定。對中東國家的看法和做法，西方不少人不以為然。《經濟學人》批評中東未能為低碳經濟做好準備。英國皇家國際問題研究所則認為中東國家低估了新能源的發展速度，已經錯過了采取行動的時機。部分西方石油公司選擇用腳投票，從油氣產業后撤。油氣需求的樂觀派和悲觀派中，誰的觀點更符合事實還需要時間檢驗，不過歷史經驗令中東產油國更有信心：歐佩克組織被多次斷言行將就木，現在仍有強大的韌性和影響力。
中東同樣對自身油氣資源的成本以及減排優勢有信心。如果世界石油需求萎縮，油價持續下降，生產成本高于油價、越生產越虧損的生產者最有可能被率先擠出市場，而眾所周知，中東有著全球最低的油氣生產成本。以2016年的價格計算，沙特、伊朗、伊拉克生產每桶油氣的所有成本（含生產、運輸、資金成本、稅務）只有10美元左右。這是在2016年前堅持不減產，試圖與產油成本更高的美國頁巖油生產商打價格戰的底氣所在。2020年由于新冠疫情造成的油價下跌，大量美國頁巖油廠商減產乃至破產，2021年年初美國的頁巖油產量較年初減少了20%，同樣源于低價將擠出高成本供應。未來只要對石油的需求不最終消失，中東產油國都能憑借其成本優勢，成為生產商中“最后一個站著的人”。
在減排方面，中東國家同樣留有后手。西方有聲音認為，如果西方石油巨頭減少油氣產量、中東石油生產商大肆擴產，那么碳排放的總量并未減少，只是出現轉移，而且是由更負責任的歐美石油生產商轉移到透明性更差、對氣候變化和環保關注度更低的替代者那里。這種觀點事實上忽略了中東特別是海灣的產油國在減排方面的比較優勢。由于巨型項目多、生產規模大、部分國家石油公司財力雄厚，中東可以相對集中部署碳捕獲、利用與封存（CCUS）設施。沙特阿美、阿國油和卡塔爾石油等國家石油公司都已經部署了大量上述設施，這些企業的碳排放總量大，碳強度（生產單位產值所排放的碳）卻很低。沙特阿美依靠領先的科技和管理，2020年上游生產的碳強度約為每桶油當量10.5千克二氧化碳，甲烷排放強度為0.06%，實現了業內的最低排放強度。相比之下，油氣行業氣候倡議組織（由承諾積極應對氣候變化的全球石油巨頭組成，沙特阿美、道達爾、中國石油等均為成員）的目標是到2025年將碳強度指標降到20千克～21千克，甲烷強度降到0.25%，仍然比阿美當前的水平高許多倍。同時，沙特、阿聯酋在探索藍氫（用化石燃料制氫，能實現碳捕捉與儲存）和綠氫（用低碳電力電解水制氫）方面走在全球前列。研究指出，中東有部署減排措施的理想地質、經濟和社會條件。而且如果伊拉克和伊朗繼續推進減少伴生天然氣放燃，中東能夠較為迅速地降低碳排放總量。總之，中東產油國在提高油氣產量的同時，可以通過技術與管理手段降低碳排放的強度和總量。在一個油氣需求將會達峰但不會驟降的世界中，中東或許能憑借其得天獨厚的資源稟賦和在減排方面的優勢贏得更大的市場份額。
（二）中東的能源轉型基本由政府主導，而且各國政府的主導可能還在加強。中東各國的政府長期在經濟中發揮主導作用，對作為錢袋子乃至命根子的能源行業自然看得更緊，能源轉型的節奏和方向往往由政府乃至執政者本人掌控。阿聯酋、卡塔爾、科威特同為油氣資源和資本充裕的國家，阿聯酋在其領導人的富有遠見的強力推動下，整體能源轉型明顯領先于卡塔爾、科威特。沙特王儲小薩勒曼上臺后，力推阿美上市，降低了國家經濟對石油的依賴，轉型提速明顯。阿聯酋相對其他國家的成功，以及沙特在小薩勒曼上臺前后的改變，是領導人意志重要性的佐證。此外，油價下降、財政困難倒逼轉型是否成立，也要看領導人的政治意愿與決斷。富國如阿聯酋能先行一步，一些捉襟見肘的國家也可以選擇借債或求援來推遲實質性改革，可見財政狀況可能不如執政者意志影響大。
能源轉型期間，中東政府對本國能源的掌控是維持乃至增強的。首先，政府強化了對國家石油公司的控制。中東的國家石油公司是能源轉型的主導承擔者，它們由政府控股，在經營管理上曾相對獨立，但當前情況已經發生變化。沙特王儲小薩勒曼上臺后不顧阿美內部的保留意見，強勢推動公司的上市，并且任命了阿美史上首位不是從公司成長起來的董事長。阿國油向亞洲客戶出售股份除經濟與商務考慮外，也是執行阿聯酋整體戰略布局。阿美、阿國油等公司的上市同樣以政府的掌控不受影響為前提。阿美上市股份不到總數的2%。投資者幾乎不可能獲得阿美董事會席位或者影響公司決策，阿國油子公司的上市同樣不會影響政府最終的控股地位。其次，政府對油氣上游資產的掌控在增強。中東各國曾需要和依賴國際石油公司開發本國油氣資源，但隨著政治形勢的發展、本國企業的壯大和合同到期修訂等原因，東道國政府在與國際石油公司的合作中翻身做主，開始占據優勢地位。全球知名能源咨詢機構伍德麥肯茲指出，中東油氣產量增長的主要獲益者是地區國家，而國際石油公司則是付出多于回報的吃虧一方——在完成14%的產量、付出總支出的11%后，國際石油公司只獲得了總產量的8%和總價值的6.5%。它們為了能在中東繼續運營，往往需要接受中東國家政府開出的嚴苛合同條款，折射出雙方地位的演變。最后，國家的資本優勢突出。中東大型新能源項目仍然主要依靠國家投資，一些表現或潛力優秀的私營能源企業也會被國家收購。沙特公共投資2020年將在沙特國際電力和水務公司（ACWAPower）的股份提升到了50%，實際上將后者從私營變為國有，而ACWAPower是沙特最成功的電力企業之一，國內外項目的裝機容量高達37.7GW（其中新能源4.6GW）。中東能源行業中私有化與“國進民退”的勢頭同時存在。
（三）中東能源轉型深受地緣政治因素的影響。中東長期是全球地緣政治博弈的焦點地區。近年來，大國不敢缺席退場，也不愿大量投入、深度卷入；本地區的大國擔憂來自外部大國保護的弱化，有意填補大國留下的空缺，轉向積極干預別國事務乃至對外動用軍力，地區格局處于新舊轉換之中，形勢動蕩。中東的能源轉型自然會受到影響。經濟是中東能源轉型的明線，地緣政治則是一條重要暗線。
東地中海沿岸國家在天然氣開發中合縱對抗土耳其就是一例。2009～2015年，以色列、塞浦路斯、埃及等國先后在東地中海領域的天然氣勘探上取得突破，使得東地中海一度成為地區乃至全球天然氣開發的熱點。2019年1月，埃及、以色列、塞浦路斯、希臘、意大利、約旦和巴勒斯坦六國正式成立東地中海天然氣論壇（EMGF），旨在協調開發活動，推動共同使用埃及已有的液化氣出口設施等。然而，由于埃及、以色列、塞浦路斯、希臘與土耳其存在激烈的矛盾，在東地中海擁有長段海岸線的土耳其被排除在組織在外，刺激土選擇單干。2020年8月，土耳其派出軍艦護衛在爭議海域進行油氣勘探的船只時，與希臘軍艦幾乎相撞。隨后，希臘獲得歐盟、埃及以及海灣國家支持，在東地中海大搞軍事演習，同為北約成員國的土耳其和希臘一度走到戰爭邊緣。進入2021年，土耳其頂住歐盟制裁以及希臘等國壓力，繼續謀求推進天然氣的開發。天然氣資源的發現以及各方對天然氣的重視，受到舊有地緣政治矛盾的激化，最終導致了東地中海還未變成聚寶盆就先成了火藥桶，東地中海的油氣開發出現軍事化苗頭。中東核電發展的明顯滯后同樣受制于地緣政治。沙特、伊朗等國發展核電的計劃，都被西方斷言為發展核武器的先聲。伊朗的布什爾核電站從動工到建成耗時30多年。沙特迄今只有一個小型科研反應堆在建，被美國要求接受更嚴苛限制才能發展核電。2018年美國撕毀伊核協議，恢復對伊朗制裁，伊朗隨即重啟鈾濃縮，而沙特曾聲稱伊朗如果有核武器則沙特就必須有，其核計劃將會因伊朗的行動受到更多審視和質疑，沙伊兩國的核電項目因而會形成雙輸局面。此外，中東沖突頻發、無人機與網絡攻擊泛濫，核電站的安全隱患也更加突出。
中東的能源轉型背后同樣有大國的身影。美國在中東幾度撤軍，目前仍有6萬兵力，規模遠超海灣戰爭之前，仍舊保持對中東關鍵能源通道的掌控力。中東產油國或不同程度依賴美國的保護，或受到美國的強力制約（伊朗）。當前中東國家能源轉型中的一些要素，事實上有利于美國輕腳印、低成本地發揮影響力。例如，沙特阿美等公司無論是上市還是發債，都主要還是在西方的金融市場中騰挪。阿美上市主要由西方特別是美國投行與顧問操刀，估值應當是多少、應該在哪里上市、上市是否成功則由西方品頭論足。美國作為中東的油氣產品市場和軍事保護國的地位削弱了，但可以憑借其金融霸主地位，繼續影響乃至左右中東的能源，從而確保石油繼續以美元結算、中東國家的石油出口收入繼續流向美元和美債。
三
2011年以來,中東連遭“阿拉伯之春”動亂、“伊斯蘭國”肆虐、油價暴跌、新冠疫情等黑天鵝事件的沖擊，整體發展呈現出巨大不確定性。在此復雜局面中，中東能源轉型未來大致將會呈現出以下動向。
第一，轉向進程將會明顯落后于各國計劃。中東國家慣于制定國家層面的經濟規劃與計劃，各類“愿景”“國家發展計劃”“白皮書”層出不窮，但許多設想最終流于紙面。能源轉型是各國整體經濟發展的重要部分，同樣存在計劃承諾多、推進落實少的問題。據阿拉伯石油投資公司（APICORP，系政府間多邊金融機構）統計，中東能源投資項目的執行率一般不足40%。未來，中東能源轉型同樣將面臨執行難，大量計劃和項目面臨調整乃至中止。
有的規劃與計劃明顯超越主客觀條件，只能放棄或大幅修正。出于提振士氣、吸引投資、拉抬政績、集中資源或權力等多種多樣的目的，中東國家經常制定過度樂觀或激進的能源轉型計劃。沙特王儲小薩勒曼2018年曾宣布，要投資2000億美元，于2030年前建成200GW的太陽能發電能力。該計劃投資額巨大，且200GW約為全國電力需求的三倍，計劃的合理性與可行性備受質疑，據傳已被低調叫停。2021年3月，小薩勒曼推出了“綠色沙特倡議”，聲稱要在數十年內種植100億棵樹以推動碳中和。即便不考慮沙特極度缺水的情況，這些樹要在30年內種完，也需每天種植100萬棵（2020年沙特的大型植樹運動植樹1000萬棵花了6個月）。一些曾為落實王儲計劃工作的外國人自稱離職時像“擺脫了邪教”，而小薩勒曼據傳曾坦言自己想做的事能完成一半就很高興，折射出此前計劃的不切實際。伊拉克的石油增產計劃同樣有海市蜃樓之嫌。2010年，該國聲稱到2017年將每日產油1200萬桶。2021年在產量不足500萬桶之際，又提出2027年要增產至700萬桶，卻沒有解釋在歐佩克持續限產、伊拉克政府無力進行投資、多家外國石油公司退出伊拉克市場的背景下，增產到底如何實現。
能源轉型的本質也決定了其落實不會輕松。一方面，轉型意味著有型可轉，而原有模式的背后是強大的傳統、固化的規則、廣闊的舒適區，擺脫不易。中東的油氣資源開采成本低、變現迅速、收益可高至暴利程度，容易引起根深蒂固的依賴，以至于中東國家的能源轉型會被比作“戒除油癮”。另一方面，轉型意味著改革，能源又是牽連廣、利益大的行業，能源轉型成為對重大利益的再次分配，會引發各方勢力的激烈斗爭，反過來又會牽制能源轉型。這方面有長串例證：阿爾及利亞軍方與官僚的政斗導致2016年后五換能源部長，國家石油公司（Sonatrach）陷入癱瘓；科威特眾多能源項目因議會與政府的對立舉步維艱；伊拉克將9家國有石油公司整合為單一國家石油公司的法案被判違憲；利比亞因東西分裂出現兩個石油公司；沙特能源部、公共投資基金、阿卜杜拉國王核能和可再生能源城就新能源項目的審批權限展開地盤之爭等。總之，由于規劃欠妥、路徑依賴、制度慣性和政局與政策不穩等眾多原因，中東能源轉型的落實相較其計劃會打折扣，出現曲折和反復都不令人意外。
第二，轉型實踐面臨的壓力加大，將會負重前行。中東能源轉型的速度可能不及其計劃或預期。改革的倒逼型動力將長期存在。按照可供利用的資源論，當前確實不是中東能源轉型的最好時機，高油價、好日子的時候不轉型，低油價、苦日子時的轉型會更艱難。然而，在順風順水的高油價時期，各界對轉型必要性很難形成共識，轉型的動力明顯不足。高油價時期轉型成功的阿聯酋是特例，因其珍稀才更顯寶貴。從歷史經驗看，中東能源轉型多數是在油價較低、財政困難的時候啟動或加速的。當壓力大到一定程度，各國才會能說服公民接受改變與利益受損，敢碰能源補貼這樣的硬骨頭。反之，一旦形勢好轉、警報解除，各國往往重回老路，導致轉型陷入停滯乃至逆轉。從未來的長期形勢看，中東將不會缺少倒逼帶來的改革動力。從長遠看，國際油價將趨于下行，中東年輕且較快增長的人口又會使國內能源消費節節升高，低油價與可用于出口的油氣資源減少，最終都指向油氣出口收入的降低，迫使各國保持轉型的步伐。轉型或者千夫所指，不轉必然坐以待斃。
中東堅持從實際出發，探索符合自身實際的能源轉型道路，同樣是有利于改革持續推進的積極因素。在西方去化石能源的鼓噪中，中東選擇走“油氣+”道路，最大限度發揮自身優勢，關鍵油氣供應者的地位會得到進一步強化。當私人企業效率更高被西方奉為金科玉律時，中東堅持政府主導，既可自上而下強勢推動轉型所需的利益重新洗牌，又能為一些高風險、長周期的大項目提供更好的融資支持。當西方公司推出激進乃至革命性的目標時，中東的國家石油公司大體傾向漸進與改良，主張通過降低碳排放強度而非減少油氣產量來實現減排。在歐佩克屢被指不合時宜乃至被寫好訃告時，中東努力拓展其影響力，2016年的減產拉上俄羅斯，形成“歐佩克+”機制，在2020年的史上最大規模減產中與美國進行了實質性協調，令全球石油生產者的抱團程度空前提高。中東國家的選擇有豪賭成分，如果新能源的技術突破快于預期、全球油氣消費量更早達峰，中東將承擔高昂代價，但畢竟其已有底氣和勇氣進行自主探索。相比在政治發展道路上的左沖右突、不斷摸索，中東在能源轉型道路選擇上的自主性和成熟度更高。
中東國家執政者的代際傳承同樣有利于保持能源轉型勢頭。中東不少國家近年來實現了權力更替，新一代領導人希望拼政績、出成績，對革除舊弊更加積極。而且，中東國家的領導人將要或追求長期執政，難以拖延改革、將問題留給下任，更有可能推進能源轉型這樣的長期工程，追求久久為功。
第三，轉型國家進展的分化和分歧加劇。中東從來不是一個均質化的地區，在能源轉型的影響下，各國的分層將會更加明顯。阿聯酋、沙特、卡塔爾領先集團的成員既擁有轉型所需的資源，也有進項轉型的意愿，具備多重復合優勢：家底豐厚，有能力對轉型進行投資，并且能以較低成本從金融市場上獲得融資；國家石油公司技術與管理水平卓越，打通了油氣行業上中下游，在碳減排上有技術積累和成功實施經驗；與國際伙伴實現穩定與穩固的利益捆綁，能同時與中、美、歐保持良好關系等。只要全球不徹底進入后石油時代，或者統治者不犯根本性與方向性的錯誤，能源轉型對其沖擊就是可控的。第二集團的國家與領先者的區別在于并不同時具備充分的轉型意愿或能力。科威特財力充沛，日子好過，對轉型的緊迫性認識不足。阿爾及利亞政壇2019年變天，政治上的四梁八柱還在搭建，對能源轉型暫時無暇顧及。摩洛哥、埃及、約旦等國發展新能源和削減補貼的成就令人印象深刻，但受制于財力有限，如果沒有外援和外國投資的支持，可能無力投資一些必要項目。這些國家的民眾出于生活壓力，也更可能以抗議等形式反對改革，政府承壓之下，不敢放手推動改革。最底層的集團則是身處地緣政治沖突前沿或者國內亂局延宕的國家，如伊拉克、伊朗、利比亞、敘利亞、也門、黎巴嫩等，其能源行業的首要目標可能不是轉型，而是維持現有局面、避免進一步惡化，甚至是為生存而戰。基于這三大集團，中東國家在能源轉型上可能產生“＜”乃至“K”型分化，強者可與國際一流水平比肩，弱者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形成強者更強，弱者恒弱的局面。此外，中東產油國的內部矛盾也在醞釀。阿聯酋認為應該盡可能多且快地產油賣油，入袋為安，而沙特堅持以控制產量、提振價格來增加出口收入。一度在油氣政策上互為奧援的兩國，近期矛盾走向公開化，致使歐佩克在2021年夏季險些未能達成后續減產安排。當其他生產商被擠出市場，空出來的市場份額由誰取代，以及誰來生產最后一桶油的競爭就將在中東國家內部展開，引發更多、更激烈的競奪。
對于中東能源轉型的成效，西方慣于通過對比目標和結果、依據完成度打分，一般都會給出負面乃至不及格的評價。如果評價標準變為是否比之前轉型的速度更快、效果更好，是否離目標更近，則可能會得出更客觀而且比較樂觀的估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