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紅賓(山東)
中伏的一天,我與朋友驅車到煙臺辦事,歸途經過故鄉桃村,然后朝西北方向的棲霞市區行駛。當行至十八盤林場,已是過午時分。這里因山高谷深、公路蜿蜒盤旋而得名。昨天大雨滂沱,直下得溝滿壕平,山洪猶如蛟龍呼嘯出澗,給深山增添了無限的靈秀與靈動。所有的峰岱崗巒、莽莽山林、阡陌村舍無不被大雨沖洗得煥然一新。這不,我們所處的山谷里潮乎乎濕漉漉的,憑空抓一把,似乎能擰出水來。天上布滿了花斑云,烈日從云縫里擠出來,光照強烈,灼熱難耐,幸好山谷里柳林蓊郁。大山喝足了水,所有的溝壑都有溪水流淌,涓流匯聚,在谷底形成湍急的河流。林場為了保持水土,自上而下筑起了數十道谷坊。谷坊皆用花崗巖砌就,相距不遠就是一道,整齊劃一,堅固美觀。湛清的溪水在谷坊上形成小巧玲瓏的瀑布群,透過柳林,向上望去,飛泉九疊,熠熠閃爍。我和朋友一向迷戀山水,關愛自然,見此佳景,興致盎然,便立馬下車,赤腳蹚水,溯流擷趣。山谷長十里,落差較大,蜿蜒跌宕,瀑布次第可見,有的高丈余,有的齊脖頸,有的到膝蓋。洪水就像龐大的樂隊,演奏著大自然的交響樂,這些繁匯的天籟,如群獅哮吼,如狂飆驟落,如絲竹纏綿,在天地間蕩漾,在心靈中漫游。那高山飛瀑猶如白練垂谷,恒擊嶙石,飛珠濺玉,揚波堆雪,谷震山響,好不壯觀。有的小瀑布隨石縫而下,小巧玲瓏,仿佛白蛇攀崖。每顆跳動的水珠就是一個美妙的音符,圓潤輕滑,戛金斷玉,不絕于縷,細細品味,如娓娓傾訴,好像大山老人在絮絮叨叨地講述他豐富的閱歷,令人著迷;又像一位哲人在講述人世間的種種況味,博大而精深。瀑聲如禪,使人浮躁的心境趨于沉靜,靜得如一泓微波不興的潭水。瀑聲與脈跳高度融合,相互共振,前緣后世,滾滾紅塵,統統離我遠去,我恍若幻化為山中一塊巖石,又如崖畔古松上的一只小鳥,心無旁騖,悠然自得。此時此地,“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唯有這滿目青山,激流瀑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人類自誕生以來,就與山水唇齒相依,靈犀相通,血脈相連。眼下激流爭瀉,聲若沉雷,縈繞耳畔,好像有上千名威武強悍的陜北小伙子在熱情奔放地敲打充滿陽剛之氣的安塞腰鼓。
我正在心無旁騖地觀賞這難得一見的瀑布群,誰承想無意中發現了一只小蝴蝶。這個小小的精靈通體為藍色,儼然一朵水豌豆花,竟然毫不膽怯地落在我的身邊,兩翼隨意閉合,眉清目秀,婀娜嫵媚,楚楚動人,如同一位超級模特兒在盡情顯露芳姿。這陣子又飛來兩只蝴蝶兒,宛若早春雨后初綻的梨花那么潔白素雅,稍停,它們就飛走了。我們開始轉移視線,注意起這些靚麗的蝴蝶來。嘿,在溪流那邊的小花上,有一只嫩黃色的小蝴蝶,旁邊還有一只淺紫色的,翅膀上點綴著一些黑斑,就像一只會飛的沙蛤。遠處一只大黑蝴蝶在尋尋覓覓,是在尋找鮮花采蜜,還是踐約談情說愛?
我們又往前走了一程,嗬,一只大蝴蝶迎面飛來,通體呈靛藍色,尾部有飄帶,翅膀上有紅綠相間的花斑,俏麗而端莊,大大方方地從我們之間飛過,緊接著后面又飛來一只,想必是一對墜入愛河的情侶吧。這當兒,有好多蝴蝶飛入我們的視野,估計有幾百只乃至上千只。我們連聲稱贊,這兒堪稱“蝴蝶谷”啦!尤其有一種大蝴蝶,色彩斑斕,雍容華貴,只是不多見,行蹤又相當乖覺,見有人來,避而遠之,可謂驚鴻一瞥。
你們這些靚麗的蝴蝶,從歲月深處喚醒了我的一件往事:當年我在鎮政府文化站工作,有幸結識了一位酷愛蝴蝶的老人。老人家住村邊,五間瓦房甚是氣派,一個院落分外寬敞,臨街院門終日緊閉。他孑然一身,嗜好淡泊度日,儼然道長獨守寒寺。叩門時,需按約定暗號輕拍門環,他耳朵不背,情知有人造訪,自會開門迎客。他喜歡清靜,家里拾掇得利利索索,干干凈凈。最惹人注目的是那兩扇房門,上面全是不同類型的蝴蝶標本。看啊,那些柞蠶蛾兒,色如瑪瑙,翅膀上的圓形圖案古樸簡練,如同身披古代服飾;那些椆條蝴蝶,通體綠瑩瑩粉嘟嘟的,宛若翡翠;那些油菜蝴蝶,潔白無瑕;酷似碩大的雪片;那些山林蝴蝶,身段苗條,黢黑黢黑的,好像武功超群的俠女;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蝶,通體呈深藍色,好像凝然不動的馬蓮花;那些紫色的,如同琥珀……總而言之,凡是當地的蝴蝶,這里應有盡有,足可一覽無余,大飽眼福。有穿堂風款款而過,蝶翅微微拂動,恍若一群手舞彩扇的女孩在盡興表演,令人嘆為觀止。據村里知情人透露,老人自幼聰悟好學,后來去外地深造,精通英俄日三國語言,大半輩子在俄羅斯當翻譯。有道是老馬識途落葉歸根,前些年他從異國他鄉歸來。他的兒女都在外地,都爭著贍養他,讓他盡享天倫之樂,可他留戀故土,毅然回鄉與祖上撇下的老屋長相廝守。他從不向外人敘說異國風情,也不講個人經歷,只有他訂閱的幾份外文報紙向人披露端倪。老人乍生回村,幾乎天天泡在山里,飽覽故鄉的山山水水,像一位考古學家攀崖涉谷尋尋覓覓,挑選一些值得觀賞的奇石,有的搬不動,就請人幫忙弄來。今日在北山逛蕩,明天去東嶺轉悠,后天再到南河徘徊。日積月累,竟如紫燕銜泥般搜集來許多奇石。另外,見誰家的孩子捉到漂亮的蝴蝶,他總愿以糖果畫冊互相交換,甚至用錢購買,久而久之,就將房門鑲嵌得滿當當的。老人將這些蝴蝶和奇石統統編了號,若遇知音便如數家珍般述說來處,還夾帶著一些鮮為人知的野物奇趣,看得出他的心情是何等愜意,對大自然是何等虔誠!老人得便就走火入魔地端詳這些蝴蝶和奇石,如同在靠悟性潛心閱讀一部“故鄉山水志”,抑或在精心品讀一軸丹青巨擘的國畫長卷,嘆服大自然有如此深厚的創作功力,此刻,老人的胸懷猶如山谷般空曠,心情也如流霞般舒展。他想象出嵐氣暮靄輕紗般遮掩著逶迤的群山,那夢囈般的鳥之啼囀朝他吐露出一串久違的鄉音;他想象出雨后的山溪激流湍急浪花飛濺,如同一伙山娃嬉鬧著跑出深山路經他的門前。是的,老人獨居鄉間小院,猶如置身于故鄉的山水之間。老人很富有,心中永遠充滿了悠悠鄉愁釅釅鄉戀!
朋友在呼喚我,我的悠悠思緒又回到現實中來。原來朋友發現了一只十分搶眼的彩蝶,我應聲過去循向端詳。喲,那彩蝶果然風姿綽約,通體藍綠相間,翅膀上的圖案紫瑩瑩的,身后還拖著兩根深綠色的綬帶,真個是風度翩翩,卓然超群!如果說那些蝴蝶是舞臺上的花旦、彩旦,那么這只蝴蝶堪稱大牌青衣。喲,又飛來一只彩蝶,腹部白爽爽的,翅膀呈乳白色,點綴著一些黑斑,仿佛一枚纖巧的虎斑貝懸在空中。嘿,那邊又飛來一群淺紅色的小蝶,恍若一些落英被旋風卷起,在柳林中曼舞翩躚……
面對這些蝴蝶,我觸景生情,不由得想起杜甫那首《江畔獨步尋花》:“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詩圣營造的意境何等幽美!是的,是的,這些蝴蝶正是從唐詩宋詞元曲里飛出來的,是從傳世畫卷中飛出來的。它們給予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多少靈感,使之創作出多少文學佳作和藝術精品!
這“蝴蝶谷”委實太美了,所有的柳樹都垂下雁陣樣的種子,一樹樹,一片片,仿佛裝飾起千萬道碧綠的流蘇。溪流飛濺,如笙如瑟;崖翠谷碧,恰似綠色的帳幔,整個山谷活像一個生機盎然的大舞臺;這些形形色色的蝴蝶如同一群數不勝數的異族少女身披節日盛裝在翩翩起舞。它們大多成雙成對,繾綣而徘徊,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那曲纏纏綿綿、如泣如訴的小提琴協奏曲《化蝶》。
我和朋友在“蝴蝶谷”流連忘返,目不暇接,直到天色向晚,這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天氣轉涼,凝露為霜。不經意間,重陽又至,令人感嘆,時光荏苒,恍若昨夜夢幻!我百無聊賴,不甘寂寞,決計爬山,一來強身健體,二來品讀旖旎山色。我不愿呼朋喚友,喜歡踽踽獨行,形如閑云野鶴,何等逍遙!
我乘車來到城區西面的林場,在站點下車,然后沿著游蛇樣的細徑走進幽深的山谷。與其說我來游覽荒野,不如說來趕赴一個心靈的約會,滿足一份內心的期待,尋求一份凡塵中的寧靜。造訪大山,猶如走親戚,多年不來,委實感到有些疏淡。這不,我突兀來訪,山中的一草一木一石,就連林中的小雀、天上的悠悠白云,無不情切切地撲向我,與我親近,與我寒暄。我駐足端詳,時令已是暮秋,草黃山老,秋風正用無形的畫筆將柞林涂上一抹金黃。那些松林雖說仍然蓊郁蒼翠,但是遠不如早春那么容光煥發,也不像盛夏那么生機盎然了;眼下顯得有些憂郁,似乎在沉思,莫非在籌劃如何抗擊嚴寒搏風斗雪嗎?還有那些行將枯萎的野草,莫非在養精蓄銳,待到來年初春,再為大山母親編織一件更新更美的衣衫嗎?
我來到一處草坡,不由得兩眼粲然一亮,嗬,面前赫然呈現一大片野菊!這些野菊宛若一朵絢麗的流霞,惹人注目,亦如夜空中璀璨的星斗,向我不時地眨著美麗的眼睛。近前細看,她們花瓣環繞,內有花盤,長滿花蕊,酷似金幣,亦如濃縮的向日葵。那些金燦燦的,如同用金箔制作成的;那些白晃晃的,好似用銀子澆鑄過;那些粉紅的,就像舞臺上青衣花旦那俊俏的面頰。有的半開半閉,猶抱琵琶半遮面;有的全然開放,盡顯嬌容露笑靨;有的愛湊熱鬧,歡聚一起談笑風生;有的愛好清靜,離群索居獨標風韻。這些野菊生性頑強,身處深山,自生自滅,雖如草芥,卻安貧樂道;單憑腳下那點泥土,僅靠頭頂那點陽光,就心存感恩,蓬勃生長;與青松為伍,與荒茅并存,在這萬物蕭條的深秋之際,迎風恬淡,傲霜斗雪!每一片葉子都寫著生命的箴言,每一朵花蕾都是靈魂的微笑。鮮花是大自然最美妙動聽的語言,大自然正是用這種語言向人類致以親切的問候。這些野菊風華超然,淡泊寧靜,瀟瀟灑灑地綻放,為大山增添了一道靚麗的風景,賦予了大山無限的靈秀與靈性,將旖旎山色演繹得淋漓盡致。
野菊可謂德藝雙馨,從不與百花爭奪舞臺,從不搶著出彩,從不搶著入鏡,而是靜觀等待,但等百花次第謝幕,但等觀眾意興闌珊,不懼寒露霜降,這才作為壓軸戲登臺亮相,一個個樸實無華,落落大方,真是力壓群芳,四座驚艷!生命是一個周而復始永無休止的輪回。其實這些野菊,性格潑辣,脾氣倔強,如同風鬟雨鬢、胼手胝足的村姑,眷戀故土,隨遇而安,含辛茹苦,繁衍生息。
山風料峭,景象蕭索,野菊則不以為意,仍在恪盡職守,有條不紊地盡興表演。我作為山中唯一的觀眾,深受感動,便極為愜意地坐在野菊叢中,與之含情脈脈地對視,盡情享受晚秋時節這難得一見的鮮花簇擁、馨香撲鼻的美好意境。山風徐來,窸窣作響,奏出天籟之音。花影婆娑,如篩似漏,撒我一身光斑,篩去凡塵浮躁,濾走喧囂紛擾,讓我返璞歸真,心靜如水,靜謐中醞釀起詩性的靈動。我浮想聯翩,神游八極。嘿,附近正有一位仙風道骨、精神矍鑠的老者在侍弄花卉,定神細看,那不是名聲顯赫的陶翁嗎?老先生遠離廟堂,歸隱山野,在桃花源里躬耕田疇,勤事桑麻,閑暇無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心態何等散淡,品位何等高潔。我恍若看到那位偉大的詩人正席地而坐,觀賞野菊怒放,不免觸景生情。輕輕煙縷伴隨著他的不凡思索,憶及先烈血染沙場,不免熱血沸騰,心潮澎湃,憧憬未來,詩情大發,于是揮毫寫下了恢宏詩篇——《采桑子·重陽》:“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這是何等的革命胸懷,這是何等的英雄氣概!可謂筆走龍蛇,大氣磅礴,運籌帷幄,勝券在握!
一只山雞從松林中飛出,落在草坡上一邊踱步,一邊朝我“哼啊哼啊”地叫喚,似乎在善意地提示我:“晌啦晌啦”。我抬頭一看,可不是,太陽快要升至穹窿,已接近中午了,是該回去了。臨走時,我意猶未盡,便采擷了一些顏色各異的野菊,讓野菊一路伴我回家。
此番重陽,我進山觀賞野菊,心情愉悅,頗有收獲,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