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梁 平
與口罩一起過年,
嘴邊的“拜年”被咳得七零八落。
城市與城市之間打了封條,
雪花、雨滴、落葉都有了籍貫,
一只螞蟻爬行也有了戒備。
鄰里之間門與門隔離,
小區拉起警戒的繩索,
陌生面孔和外來口音就此打住。
七大姑八大姨定好的餐聚,
取消了。有喪從簡,簡到幾百字,
從生到死。有喜推遲,無承諾,
或者春暖花開,或者,或者。
街道的冷清比季節的凜冽,
更讓人窒息。這是不得已的選擇,
也是最有效的選擇。
誰也不愿意過年是這個樣子,
假期都延長了,在家多呆幾天,
比出門遭遇庚子年蒙面的“劫匪”,
安全。前線與后方已經模糊,
有事無事居家,有人惦記就夠了,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醒來想起趙公明,
天還黑黢黢的,窗外奔跑的風聲,
從峨眉山下來,那是玄壇黑虎拉的風。
以前有朋友說聽見這風聲,
就是數鈔票的聲音,就有好光景。
而今天聽到刀光劍影的喧嘩,
趙公驅雷役電,降妖除魔。
天快亮了,書架上《封神榜》還在深睡眠,
我聽見的風不絕于耳,摧枯拉朽。
信這一回,在陽臺上伸展運動,
卸下精神的盔甲,如果看見了黑虎,
說聲感謝,盡管我徹底的唯物。
此時此刻,風正在高調地行走,
喜歡這樣的高調,正月初五,
把那些垂頭喪氣的恐慌,一掃而光。
這個春天沒有迎春的準備,
一直心神不寧。今天立春,
去茶店子看孫兒,沿途嚴陣以待,
車轱轆消毒,額頭上測溫,
熒屏前刷臉,大門咔地一聲打開。
好像從來沒聽到過這“咔”的聲響,
周邊太安靜了。
春天撕開了一道門縫,
進去和不進去都得小心翼翼。
相信季節的萬物復蘇指日可待,
但我滿心的歡喜遲遲不來。
孫兒不知道春天有什么幺蛾子,
在陽臺上看見飛機從樓頂上飛過,
要我猜,上面有多少人?
我說剛才我遇見的公共汽車,
都是空的,除了司機,沒有人。
生活被圈禁了。
上床下床一日三餐,手機、電腦,
全天候記錄行走步數,不及二百。
沉悶。交響作背景在房間循環,
有傷痛的氣息在身體里擴散,
鍵盤敲出每一粒漢字都是奢侈。
這個時候意外闖入的俄羅斯老柴,
可夫斯基,面對死亡的悲愴,
埋伏安魂的博弈、抗爭和決絕。
二百步也能合上交響的節奏,
不可思議。這是生命上演的最后樂章,
被病毒感染的大腦比病毒頑強。
音樂未被感染,可以修復受到感染的
陸地和海洋。即使老柴轟然倒下,
也站在高山之巔,能夠仰望。
非常時期,一個巨人留下的絕唱,
在喑啞的日子里,無邊蕩漾。
對于雪白的湯圓已經窮于想象,
圓潤、凝脂、甜美,這些詞
不再貼切和匹配。
開鍋的水,在翻滾,在哭泣,
在鬧。湯圓沒戳就破了,
流淌的都是殷紅。
昨夜天空有風的哨子,折斷,
廚房鍋碗瓢盆掉一地。
取下口罩的碗,無論口徑多大,
也裝不下湯湯水水的含混。
吹喇叭抬轎子都是配套,
由來已久。喇叭呼喇呼喇地吹,
卯足勁,吹喜迎親,吹喪出殯,
靠的是嘴上功夫。
這陣子的喜怒哀樂被圈禁,
唯有牽掛和祈禱,唯有
管好自己足不出戶。
原以為喇叭找不到調調,
沒有了生意,可以消停。
真是幼稚了,長江寄生的幺蛾子,
“疫”流而上,翅膀拍打的雜音,
比喇叭更字正腔圓。
喇叭只有一張嘴,沒有臉,
幺蛾子發出嗡嗡的聲響,
不要臉。我在長江的上游,
力所不逮,報紙上油墨太重了,
讓我黑色的眼睛找天青。
蝙蝠長出兩米的翅膀,
蝗蟲撲天蓋地,新冠神出鬼沒,
我在措手不及中努力接收人類的信息,
很弱,很卡,眼睛突然色盲,
只有黑。伸手不見五指,
觸摸冰冷的絕望。
我開始懷疑時間的暫停鍵失靈,
重新啟動的陽光還有多遠?
人和人,人和自然拉開的距離,
需要人來修復,而人已經羞于做人,
生不如死。我只想做一條魚,
用我七秒的記憶忘掉所有——
過度的貪婪和欲望,深重的罪孽,
以及大自然飽受的創傷。
把這些想清楚,天就亮了,
時間還會回來,多一些藍天和白云,
就少一點罹難。英雄與人民,
都有同構的身軀和骨骼,
一個生命倒下,所有活著的人,
傷痛扎得更深、更狠。
躲過一劫,頌歌與祭文的誦讀,
每個字句都不能省略,喚醒良知,
與萬物和解,相親相愛。
只有久違的吻還記得愛情打過封條,
親愛的口罩,守護親近、親愛,
成為幸福的寶典。
誰也不愿意春天支離破碎,
這個春天的劫難,沒有人置之度外。
時間暫停,人和人漸行漸遠,
擦肩而過都成了奢侈。
適用于春天的詞已經格格不入,
戰場和前線以漢字坐實悲壯的情景。
不見硝煙的戰場戰事告急,
越來越近的前線,近在眉睫。
戰爭讓春天生死攸關,所有人卷入,
不是所有人都能沖鋒陷陣。
我不能每天以淚洗面,不能
圈禁在家里指指點點,更不能
熟視無睹無動于衷擺一副假模假樣。
春天的樹葉一片一片泛白,
驚恐、隔離、封城、逆行,
樹枝上倒掛的陰影,讓空氣稀薄。
問問自己看到什么,想到什么,
問問自己在做什么,做了什么,
再問問自己,該做點什么?
不著一字不一定潔身自好,
留下文字也非饅頭蘸血。
一個詩人在這個春天保持沉默,
如果把沉默引以為至高無上,
比一個戰士臨陣脫逃,更可恥。
這個春天為什么不可以寫詩,
身在其中,被一千種情緒包裹,
任何一種情緒的表達都是釋放,
多聲部音色可以不完美,但它是
這個春天的證詞,白紙黑字。
萬人空巷,
十萬人空巷,
百萬人空巷,
千萬人空巷,
千千萬人空巷。
只有人的數字,
只有床位的數字。
沒有來的人不算,
已經走的人不算。
數字沒有聲音,
人走沒有聲音。
落花和流水,
沒有聲音。
太安靜了,
自己的心跳,
也聽不見。
一個很好的詞,被感染,
在一個失血的春天。這個春天,
花開都是罪過,就像太多的笑臉貼圖,
被拒絕。這個詞染上病毒的時間更早一些,
那些古裝的連續劇長期征用,
詞性在金鑾殿變了味道,
晉級為大詞,成為新的皇冠。
這個詞被人提醒,高高舉過頭頂,
如果吞吐的是紙做的蓮花,
只能放在祭壇上了。
這個詞每個人都享有版權,
或為泥土、雨水和草木而生,
或為生命中每一個太陽而生,
這才是這個詞應該的去處。
現在被感染的這個詞,異常敏感,
四面圍追堵截,生死未卜。
還是讓這個詞不要死吧,有病治病,
把它放在清水里好好洗一洗,
找回它原來的詞義,不需要調教,
也不需要任何添加劑,
作為生命的回饋,沒有人糊涂。
01
確定我身份有很多證件,
我在我的祖國,或者祖國之外,
自由穿行,像鳥兒一樣可以舒展翅膀。
庚子年二月的春天,又頒發一個二維碼,
讓我獲得了健康認證。
我把健康隨身攜帶,出入超市、商場,
出入有人群的公共場所,健康與健康接頭,
上線與下線,省略了所有的暗號,
整個世界向我行注目禮。
02
風走不動了。生活的每個通道,
都在排隊,前胸貼后背的隊伍,像絞索,
地鐵、公交、安檢、售票口,
被勒得像纏絲的兔。
退后一步、兩步,給呼吸留個過道,
改改隊形改一種打擁堂的以往。
拉開距離的美,等來的都是驚喜,
放松的密度行云流水,
一個淺淺的回眸,百媚生。
03
吃葷的吃素的都是自己的事,
該吃什么不該吃什么,
就不能隨心所欲了。
蛇、鼠、蝙蝠、果子貍、穿山甲,
地球生物鏈上的物種,與人類相安無事,
偏偏成了盤中餐,而且吃相難看。
偷偷地吃,明目張膽地吃,
都是嘴惹的禍。那些寄生的病毒,
成功入侵,你就是它們的宿主。
04
一雙幼年的手洗到了成年,
還是不停地洗。洗泥土洗灰塵洗病菌,
洗干凈了的手舉止清白,
拒絕藏污納垢。
眼睛看不見不一定就干凈,
臟東西已經狡滑到了無孔不入,
道貌岸然防不勝防。
你就是千手觀音也要好好洗,
手洗干凈,就干凈了身體和名聲。
05
八大碗九大碗全副武裝上陣,
十幾雙筷子穿插、挺進,深入淺出。
酒肉穿腸,伴以煙霧繚繞,
這樣轟轟烈烈的場面由來已久,
城市與鄉村根深蒂固。
形同虛設的公筷寂寞難耐,
千呼萬喚的分餐異常艱難。
是時候了,情感交流換一種方式,
心與心的靠攏,不在桌面。
06
“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這樣的小提醒并不陌生。
這是某個私密場所,也是公共場所,
這是私密行為,也是公共行為,
尺度很小,不能沒有規矩。
散漫也好,著急也好,偏離了方向,
腳下流湯滴水。一小步不拘小節,
出門再怎么裝扮都不會光鮮,
有風,尾隨而至。
07
好端端的口罩惹了誰?
人與人、族群與族群之間太多強加,
口罩被妖魔化,蒙受不白之冤。
被冷眼、被驅趕、被圍追堵截,
甚至被視為封嘴、蒙面。
僅僅就是尊重他人和保護自己,
僅僅就是一個衛生常識,
我就愛上了口罩,以后的日子,
它將成為隨身飾物,生活伴侶。
08
壩壩席、百人宴、千人聚餐,
紅喜事、白喜事,大吃大喝。
有些風俗和習慣上了年紀,
一塊老年斑貼在生活記事薄上。
其實沒有人喜歡老年斑了,
街坊相逢一個微笑,彼此輕松,
老鄉見老鄉落座一杯清茶,
炒幾個拿手菜,邀一輪家鄉的月亮。
真情從來不湊熱鬧,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