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三葉草

郭怡寧

蘇州大學

樓下的那片三葉草群又繁茂起來了。

稚嫩而纖細的葉柄，托舉著三瓣水靈靈的心形葉片，宛如一只只美麗的袖珍風車。微風拂過，它們輕輕搖曳，送來一陣清新舒爽的芳香。

陽光燦爛的午后，我常常出神地望著那片綠油油的草叢，仿佛又一次在三葉草的海洋里看見了那個機靈的身影，一扇回憶的大門在它身后打開，涌出一幕幕斑斕的時光。

那一年夏天，母親下班回家，手中多了一個小小的籠子，里面裝著小小的它。一團褐色的絨球上點綴著兩只烏黑發亮的小豆眼，扁平的嘴巴惹人憐愛地“嘎嘎”叫著。我抱緊這個期盼了很久的心愿，心頭涌上一陣甜蜜的滿足。

第一次帶它出來散步是在一個晴空萬里的上午。它挪動著胖墩墩的身軀，兩只朱紅的蹼在地面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響。明媚的夏日，所有植物都正欣欣向榮地生長，小區內一片生機勃勃的蔥蘢。水塘邊的草地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青翠的三葉草，為大地的盛裝編織了精美的蕾絲花紋。

池塘邊緣，它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毛茸茸的胸脯挺起一個肉鼓鼓的弧度，隨后又放氣一般地收了回來；一陣拍打的聲音劃過，它撲棱了幾下寬大的翅膀，雙腿半蹲，“撲通”一聲跳進了池塘，濺起朵朵水花和層層漣漪。

在一旁玩耍的幾個小孩很快被這陣聲響吸引。他們拿著玩具站在水塘邊，眼神癡迷地跟隨著悠閑游動的它，微微張開的小口泛起晶亮的光。而它正不慌不忙地用蹼在屁股后一伸一縮，優雅地劃過絲綢般的水面，黑珍珠般的小眼睛不時好奇地左瞥右望；時而一頭扎進碧波中，再次露面時已然成為了濕漉漉的“落湯鴨”，稀疏的羽毛緊密地貼合在小小的腦袋上，招來孩子們清脆的笑音。岸邊三葉草的倒影在水中繚亂舞動，如同精靈的飄帶，跟隨那褐色的身影一起游蕩。

夏日的末端是植物成熟的高潮，那幾片三葉草也漸至豐滿，肥嫩嫩、綠油油的葉片，仿佛一掐就能擠出無盡的汁液。那段日子，當我帶著它經過這片碧綠時，我注意到它的目光一直貪婪地粘在那些水靈靈的草葉上，小小的眼睛里放射出明亮的光彩。

“你想吃嗎？”我蹲下，溫和地撫摸著它粗糙的小腦袋，它心神領會地歪了歪頭，小豆眼里盛滿了天真的期望。于是，我摘下一朵最大的三葉草，遞到它的嘴邊。

它吃得快極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那株三葉草就已經進了它濕漉漉的嘴巴，粉紅的舌頭麻利地四下攪拌著，滲出的植物汁液將原本嫩綠的表面染上棕色的溝壑；隨著飛快的咀嚼動作，那點綠色逐漸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最后不見了蹤跡。伴隨著一絲滿意的砸吧聲，它張了張嘴巴，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嘎嘎”。

望著它可愛的模樣，我不禁笑出了聲。

于是自那天起，門前那塊草坪成了它的游樂園，三葉草成了它最喜愛的食物。大片養眼的青綠間，經常可以看見那個褐色的身影追逐著蝴蝶或螞蚱，蹦蹦跳跳地穿梭于其間；玩累了，它便放慢腳步，將嘴巴埋進胸脯梳理一會羽毛，隨后再一頭扎進鮮嫩的三葉草從中。一片又一片嫩草進了它的嘴巴，使它的羽翼更為豐滿鮮亮，使它的身軀更為敦厚結實。它吃草時的樣子格外可愛：脖子前后一伸一縮，嘴巴不停地上下開合，眼珠瞪得幾乎要凸出來一般。每當此時，我都會跑到它身邊，輕輕捋拂它的長脖子，好幫助它把咽喉處的一大團三葉草順暢地吞下去。

那段金色的時光里，我們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大自然慷慨的饋贈。日子在這里悠悠打了個旋兒，繼而慢慢流逝，而歲月也就這樣，悄然無聲地度過了三個春夏秋冬的輪回。

時光交替，三葉草盛了又衰，敗了又開，似乎從來都沒有變過，變的是日漸憔悴的它：毛色不再像從前那般鮮艷，目光不再如從前那般明亮，興致也不再似從前那般旺盛。

我仍然記得最后一次帶它出去散步時，它一路磕磕絆絆，跌跌撞撞，小小的黑豆眼中閃爍著迷惘與恐懼，似乎對身邊的這個世界充滿了陌生的距離感；當我再次將鮮嫩的三葉草遞到它嘴邊時，它只是費力地撇過頭，艱難地望了它一眼，隨后垂下腦袋，再也沒有碰它，只有天邊如血般的殘陽，照耀著它孤獨的剪影。

是的，它老了。人總有老去的一天，鴨也一樣。

幾天之后一個深夜，它走了，悄無聲息地。

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仍然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每天放學回家后，我依舊像往常一樣奔到陽臺上，期待仍能聽見它歡快的叫聲，仍能喂它美味的三葉草，仍能與它一起玩耍，然而迎接我的，只有一片無言的寂靜。

冬天伴著心頭逐漸寒冷的溫度悄然降臨，那片三葉草也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從某個時段開始悄悄遞減，最后無聲無息地從樓下銷聲匿跡。那段日子，整個家中溢滿了沉重的悲傷，我半夜常常被自己的噩夢驚醒，睜開雙眸，眼角掛著晶瑩的淚珠。

它真的和三葉草一起離去了嗎？

眺望窗外，夜空中的星星驚人地明亮，像是點綴在一面黑天鵝絨上的點點淚光。

然而，不知在何時，我又一次驚喜地發現：幾株幼嫩的三葉草苗苗正努力地擠破土壤，向世界展示著它們茁壯的生命力。急不可待地跑到窗前向外望去，但見夏季早已于不知不覺中降臨，新生的活力渲染著朝氣與蓬勃，與當年我與它初見時的那天一模一樣。

于是，我開始漸漸明白，沒有生命會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它們都會幻化為另一種形式，繼續陪伴那些曾經與它們攜手同行的人，給予他們溫暖和慰藉，在他們心中獲得永生；而那些失去所愛的人們也會懷揣著愛與思念，將那段美好而悠長的時光永遠珍藏在記憶的深處。

許多年后，我捧著馥郁的咖啡獨自坐在搖椅上，遙望著窗外那片鮮艷的綠。陽光透過它們空靈的身軀，彌散開一抹鵝黃色的光暈。在微風的親吻下，三葉草們輕輕搖曳，向著太陽的方向滾動著它們碧綠的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