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認罪認罰從寬的“合意”基礎與實體真實原則之間存在矛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控辯合意的直接體現就是認罪認罰具結書,其核心內容是被追訴人在明知、明智的狀態下對指控犯罪事實和罪名的承認、對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同意以及對案件適用程序的選擇。認罪認罰具結書所固定的控辯合意通過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傳導至法院。然而,根據實體真實原則,控辯雙方關于認罪認罰的合意并不能成為法院認定事實的基礎和作為法院定罪量刑的主要依據。在實踐中,控辯雙方關于“罪”與“罰”的合意,并不總是符合證據裁判原則和實體真實原則,相反,兩者之間經常會發生矛盾或者沖突。其主要表現為檢察機關基于“合意”的量刑建議所依據的事實、情節(如犯罪較輕、主觀惡性較小、從犯、自首、認罪認罰等) ,經法院審理后被認為不能成立或者有錯誤。前不久引起熱議的余金平交通肇事案中,二審法院否定控辯雙方一致認可的自首情節,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類似的案例并非個別現象,而是遵守證據裁判原則和實體真實原則的刑事審判的常態。
其次,我國刑法第四條和第五條規定了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我國刑事訴訟法第六條也明確規定: “對于一切公民,在適用法律上一律平等,在法律面前,不允許有任何特權。”然而,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公檢法機關適用法律很可能出現兩種類型的“不平等”,從而與我國刑法和刑事訴訟法所要求的平等原則出現矛盾。
一方面,對認罪認罰與不認罪不認罰或者認罪不認罰的被追訴人之間在適用法律上的不平等。但由于我國嚴格實行罪刑法定原則,加之法院推行量刑規范化已有多年,這種類型的不平等目前在實踐中尚不突出。
另一方面,對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在適用法律上不平等。從司法實踐情況看,這種不平等包括三種情形。第一,是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平等;第二,被害人人數眾多,有上訪、信訪風險的; 第三,雖然檢察官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起了公訴,但被告人對量刑事實、情節或者量刑建議提出異議,或者辯護人作無罪辯護的。
禁止重復評價原則是一個實體與程序交叉的問題。就程序法而言,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的基本內涵是“任何人不因同一犯罪再度受罰”,即禁止雙重危險。禁止雙重危險的重點在于不因一事而兩度置于受刑之危險,核心要義在于禁止對被告人不利的重復處罰。就實體法而言,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的基本內涵,就是“構成要件之要素,于刑罰裁量中,不得重復予以審查”。因此,刑法上的禁止重復評價又稱量刑上的禁止重復評價,也就是對法條所規定的構成要件要素,在刑罰裁量過程中,不能再度作為刑罰裁量事實重復加以考量。實質上就是禁止量刑上對被告人的不利評價,禁止不合理加重被告人的刑罰負擔,否則在實質上就是不當的、不均衡的刑罰,從而實質違反罪刑法定原則。
因此,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的基本內涵應當做如下理解:一是禁止不利于被告人的不當評價。禁止重復評價“意旨系在犯罪宣示與國家刑罰權的行使過程中,避免多重評價的宣告與多重處罰而造成對人民基本權利過度之侵害”。二是禁止定罪事實再次評價為量刑事實,或者是將量刑事實再次評價為定罪事實,其背后的基本法理是實質的罪刑法定,即處罰的適當性,禁止不當的處罰。例如,將累犯這一量刑事實作為降低入罪門檻的情節,就屬于將量刑事實重復評價為定罪事實,是典型的違反禁止重復評價原則。三是法律并不禁止對被告人有利的重復評價,實質上也不違反罪刑法定的原則。例如,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九十條關于刑事和解可以從寬、免除處罰的規定。罪刑法定原則強調“依照法律定罪處罰”,不能恣意對公民定罪量刑,防止司法人員濫用權力,但并不禁止符合刑法規定但基于程序上的理由而不予處罰的情形。正如西田典之所言,如果是縮小、阻卻處罰范圍,則不一定要有明文的規定,通過對相關聯法規的解釋出罪也是得到認可的。因此,認罪認罰是獨立量刑情節,不違反禁止重復評價原則,也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