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由“偵查中心”向“審判中心”轉變的刑事訴訟程序改革看作主旋律的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完善可謂這一改革的變奏曲。
與世界范圍內刑事司法權力的結構性變革相呼應,伴隨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建立健全,我國也出現了“檢察官法官化”的權力轉移現象,并在實質上形成了一種檢察主導的刑事案件處理模式。
將檢察機關塑造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的主導者,以檢控權為中心構建一種新的程序模式,并賦予檢察機關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一定意義上的定案權,可以說,這既與“檢察官法官化”之權力轉移的國際趨勢有關,也取決于我國的刑事訴訟構造、專門權力配置和檢察機關的特殊定位,模式由控辯溝通機制、從寬兌現機制、案件速辦機制和審查監督機制四個基本要素構成。檢察機關在非檢察環節中的主導作用,或者更確切地說,檢察機關的工作對其他專門機關工作發揮的引領性和“預決”性的作用,才真正決定著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之檢察主導的性質。
檢察主導的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轉移了訴訟階段的重心,局部改變了刑事司法權的基本配置,并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專門機關的配合制約關系,既可以充分發揮我國層層把關訴訟模式的優勢,又可以盡早實現繁簡分流,在確保公正和人權的基礎上,實現認罪認罰案件流水線式的高效處理。
從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的表述看,對于認罪認罰案件,法院“一般應當采納”指控意見的前提是作出有罪判決。也就是說,除非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條件,法院一般應判處有罪。第二百零一條的裁決標準根本沒有涉及證據特別是證據的充分性問題。如此,反映出的還是“檢察建議,法院審核”的檢察主導特征。認罪認罰案件既不應該也無必要與非認罪認罰案件一樣,將對案件事實與證據的法庭調查與法庭辯論作為庭審的重心。
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二條將“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列為適用速裁程序的條件。這一規定的意義并不止于限定速裁程序的適用范圍,而是表明:(1)案件事實是否清楚,證據是否確實、充分,可以在庭前甚至可能在審前階段形成有拘束力的判斷。(2)審判不一定必須解決案件事實和證據認定問題,或者必須以事實和證據的認定為核心。因此,在司法權配置層面,檢察主導的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與“以審判為中心”的用力方向并不一致。但這并不是說檢察主導與“以審判為中心”完全對立。
構建檢察主導的程序模式畢竟只是應對司法超負荷的無奈選擇,改革目的不僅不是否定“以審判為中心”,反而是要維護“以審判為中心”這種現代法治社會基本訴訟結構的有效運作。而且,從域外經驗看,創立檢察主導的替代程序的國家普遍注重從兩個方面控制該程序對“以審判為中心”的影響: 一是嚴格限制該程序適用的案件范圍;二是嚴格區分事實與法律,不在法律中明確規定檢察建議對法官的剛性約束力。這些做法值得我國在完善認罪認罰從寬程序時合理借鑒。
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法官在法庭審理中究竟發揮怎樣的作用呢?
通常說來,法院的審判對象大體分為三類: 一是定罪問題,二是量刑問題,三是程序性爭議問題。與此對應的是三種司法裁判形態,也就是定罪裁判、量刑裁判和程序性裁判。
在定罪裁判方面,法院對于認罪認罰的被告人,通常都會作出有罪判決。在刑事速裁程序中,法院就連最基本的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都予以省略了。而在簡易審理程序中,法院即便保持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的形式,也無非是有選擇地宣讀案卷筆錄,既不傳召證人出庭作證,也不再對無爭議的定罪問題進行實質性審理。可以說,在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情況下,所謂的“定罪裁判”活動基本上就是流于形式的,不具有“庭審實質化”的特征。在量刑裁判方面,法院要對檢察官提交的認罪認罰具結書和量刑建議書進行審查。盡管從理論上看,法院仍然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檢察官的量刑建議只是其行使求刑權的一種形式,但實際上,法院對控辯雙方所達成的量刑協議,一般都給予了尊重和接受。除非被告人當庭翻供,或者拒絕接受檢察官的量刑建議,否則,法院極少會不采納控辯雙方通過量刑協商所確定的量刑幅度。
在法庭審判完全走向“形式化”的情況下,法院不僅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難以進行實質性審查,而且對于控辯雙方所達成的量刑協議的審查也會流于形式。假如被告人在審查起訴階段被迫選擇了認罪認罰程序,或者在沒有辯護人或值班律師幫助的情況下,不明智地接受了檢察官提出的量刑方案,那么,法院就連加以糾正的機會都沒有了。在此情況下,無論是對檢察官濫用自由裁量權的問題,還是對潛在的刑事誤判問題,法院都難以及時發現和加以糾正,從而法院難以對量刑協商的真實性和合法性加以有效審核。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直接目的是解決案多人少的矛盾,提高司法效率,實現訴訟經濟之目的。
訴訟經濟是程序簡化正當性的重要根據,這是眾所周知的。審判中心主義的基本內涵可以概括為 “一個精髓”“兩大支柱”,一個精髓就是庭審的實質化,兩大支柱分別是證據裁判原則和直接言詞原則。庭審實質化是審判中心主義的精髓所在,即發揮庭審在定罪量刑、事實認定、證據采信中的決定性作用,改變過去“審者不定、定者不審”“庭前溝通庭后匯報”“庭審走過場”的現象。
事實表明,要求所有的案件都無例外地全面按照審判中心主義的要求辦理,是不現實的。無論采取何種法律制度,司法資源都是有限的,“若是采行不分案件輕重的齊頭式平等來分配有限的訴訟資源,司法機關恐怕因而癱瘓”。要想真正實現審判中心主義的目標,就必須對案件進行繁簡分流。所有案件“平均用力”,會導致簡單輕微的刑事案件占用大量的司法資源,真正重大疑難的案件因司法資源供給不足而流于形式,反而不利于審判中心主義的實現。這就要求認罪認罰案件按照比例原則進行簡化。
比例原則作為憲法性原則和公法中的“帝王條款”,由適當性、必要性與狹義比例原則三個子原則組成,三者是層層遞進的關系。適當性原則是指手段能夠促進所追求的目的之實現; 必要性原則,又稱為最小損害原則,所運用的手段造成的損害應當最小;狹義比例原則要求手段所增進的公共利益與其所造成的損害成比例。比例原則在認罪認罰案件程序簡化中的體現,就是程序簡化能否通過比例原則的審查基準,是否能夠促進繁簡分流立法目的的實現,簡化所造成的損害應當最小化,國家借由程序簡化所獲得訴訟效率利益,必須高于因此對人民所造成的不利益(尤其是被告人因該程序簡化所受到訴訟權利限制以及所受有罪判決結果的不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