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
后現代主義者德里達有個著名的觀點:“文本之外,別無他物。”這是在說人類的認知,對前人經驗、智慧的接受,對往昔的認識和把握。而我想說,散文是“誠心之外,別無他物”的文體。散文的寫作也是如此。
誠心,是真實的心,真誠的心,充滿著大愛的心。對學習寫作的人來說,過不了散文這一關,再想拓展詩歌、小說之類,那是比較困難的。雖然朱光潛先生說,要養成純正的文學趣味,最好從讀詩入手。
相對于寫詩來說,寫散文就容易多了。因為散文是最為自由、隨意的一種寫作。可以敘事,可以抒情,可以議論。正如作家曉雪所言:“我喜歡散文,就在于它的隨意性和多樣性,就在于它是一種沒有固定格式的最自由自在的文體。”
怎樣才能寫出一篇好散文,這是同學們最關心的問題。
我們從許多寫作教科書上收獲的一定是“形散神聚”。
對于這樣的總結,我沒有懷疑過。畢竟,從散文寫作教學的角度出發,這還是比較易于指導的。但即使這樣去欣賞,去指導,還是有很多同學寫不好散文。
我以為,散文是一個非常自我的寫作,愛、美和文化是優秀散文的最本質的特征。無論筆下所寫的是什么人、事、物、景,一定要用最恰如其分的優美語言,把寫作者自己的愛融入進去,自己的感受、體驗、情感、審美、文化、修養和思想滲透其中,讓字里行間始終閃動著語言優美、生命美好和人生意義。讀者閱讀你的散文,是與美的語言對話,與作者筆下的人物、景物、故事、場景交流,更是經由文本與作者進行生活的、工作的、成長的、生命的傾訴與碰撞,不斷產生知識、文化、情感、靈魂的共鳴,形成審美的體驗,收獲知識、見識、智慧和精神的富足。這才是一篇好的散文,這才是散文寫作應該有的姿態和追求。
我以為《東風》就是我們學習散文寫作的一個樣本。(編者注:《東風》刊于《莫愁·小作家》2021年3期,作者韓麗晴。)
起筆三個自然段,就有美不勝收的快感。
首段,第一句,“東風一吹,串場河的水由北向南,流得更歡暢了,與天上輕盈滑行的燕子們呼應,形成高高低低的音符。”剛一亮相,就美得驚艷。水在歡暢地由北向南,燕在天上輕盈滑翔,高高低低,悠悠揚揚,視覺的、聽覺的、感覺的、動態的美在東風吹拂下生機盎然,自然天成。朱自清筆下的“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似乎也在這里。
“泥融飛新燕,水暖層冰化。大地,醒了。”詩一般的語句,顯示了長句與短句、散句與整句的巧妙配搭,更是對這幅自然美景的詩化、凝練和畫龍點睛。東風拂來,串場河水,暖了;冰,化了;燕子,唱了;大地,醒了,一切都活了。一幅嶄新的、詩意的、流動的春醒圖,美得讓你心曠神怡。
緊接著第二、三自然段,是串場河畔別具風情的捕魚、食魚的農家樂。男將們“網開一面”的捕魚情景,飄著蔥香的魚湯,手里捧著米粒亮眼菜飯的孩子,喜鵲喳喳叫,黃狗尾巴搖,萬物歡欣的畫面,不由得你不口齒生津,耳熱心跳。那習俗,那情調,那氛圍,撩人的喜悅,誘人的滋味,好一幅愜意的村民幸福生活圖。
這樣的美麗場景,美得讓人頓生嫉妒。而這一切,只是為主人公的登場精心布置的生活背景而已。真正讓你美得心旌搖蕩的是站在這一背景中央的主人公。
她叫仁英。“仁英”在接下來的800余字里,出現了14次,算上人稱代詞“她”和“自己”等,有20次之多。平均40字,“仁英”就要出場一次。而每次出現,總是那么自然、不經意,又是那么恰到好處。非對“仁英”的喜愛入之骨髓,決不會時刻掛在嘴邊。這種喜愛滿溢在敘說之中,感染和影響著讀者,仁英的名字和形象不知不覺中烙印在讀者的靈魂深處。
何以如此呢?
其容不改,行止有章。歐陽修《左氏辨》中說:“君子之修身也,內正其心,外正其容。”文中的仁英,心正,正到沒有一點抱怨,無論生活如何,她都安靜地過好;心純,純到從沒有一點私心雜念,無論“女紅”在市場上多么暢銷,也從不坐地起價;心靜,靜到一輩子做好一件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做女紅,安安靜靜地做女紅。因為她有“那股心勁”。
“那股心勁”,無論在桃花樹下的串場河邊,還是在豪華大都市的黃浦江畔,“莫不靜好”;她手中鉤出的衣衫,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更能讓世上萬千女性穿出“不同的好看來”。“那股心勁”,無論何時,剛剛中學畢業的日子里也好,去往上海的三十年中也罷,她始終“勤扒苦做”“活得好看”。作者的總結很有味道,“那股心勁”,源于“東方女子柔韌溫婉的品性”,這是世代相傳的中華女性的優良美德。
其實,讀完文章最后一段,你會發現,“那股心勁”之所以能夠生機勃發,如此美麗,正是因為有了“東風吹拂”。何止是仁英,整個村子已經走上了致富的康莊大道。由此,我們便會發現,“東風”二字作題,真乃神來之筆。
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自然的東風如此,政策的東風,社會的東風,改革的東風,奔小康的東風,中國夢的東風,無不如此。如此獨運之匠心,都在結尾處的寥寥數語之中:“東風,木風也,吹開樹木百草,驚醒鳥獸魚蟲。有風拂來,無論種子、無論桃花,也無論落在何處,如同世間女子,靠著那股心勁,始終是其容不改,莫不靜好。”
這就是散文,這就是韓麗晴的散文。自然隨性,簡樸清靈,敘述干練,細節生動,行文優雅,內蘊豐厚,富有張力。《東風》富有強大的召喚力,能夠滿足任何一個有品味讀者的審美期待。作者把自己的愛給了筆下的每一個文字,給了串場河,給了仁英,給了東風。作者也把愛給予了每一位能夠參與二度創作的讀者,相信有讀者介入的仁英會更美,作品會更美,會發現與仁英形影相隨的秀外慧中。
仁英,這是中國文化滋養下的仁英,亦如這篇散文一樣,處處散發著中國文化的芳香。“仁”是中國文化之精髓,是儒家思想之核心。仁人君子,仁者愛人。“英”呢?《桃花源記》中的“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那是多么迷人的美景。“桃花落在肩上,落在茶盅里”,落在安安靜靜地坐在桃樹下挑著鉤針鉤著衣帽的仁英,陶公筆下的世外桃源在東風吹拂的串場河畔成為現實!亦如作者文末轉述之《爾雅》云:“木謂之華,草謂之榮,不榮而實者謂之秀,榮而不實者謂之英。”于草本而言,開花已讓人驚喜;而于普通人而言,只問開花,以美示人,而不問結果,這又是何等的風韻呢?更何況“英”在中國文化中,早有隱喻,才能智慧過人者謂之英!“仁英”,人中精英。是啊,“大包的口罩寄給鄉下的養老院”,找資料、想辦法,幫助家鄉搬遷化工廠,這是何等的境界與格局啊!“投她以東風,她必報之以明亮美盛。此乃東方女子柔韌溫婉的品性。”仁英身上有作者欽羨的美德,溫文爾雅,有大愛,有大美!
提及文化,不得不說,這是散文寫作的魅力之所在,也是寫好散文的功力之所在。《東風》不只給我們描繪了串場河畔的風光,給我們塑造了柔韌溫婉品質的仁英形象,歌頌了改革東風帶來的欣欣向榮的新氣象,還給讀者豐富的文化滋養,什么是網開一面,什么是康莊大道,什么是行步走奔,什么是東風秀英,什么是投桃報李等等。而更為讓人驚嘆的是,這些文化的介入是那么的自然契合,渾然天成。一方面,文化隨文思共進,無突兀違和之感;另一方面,文路因文化的出現自然榫接,文旨又因文化的滲透巧妙升華。記不得是誰說過的一句話,好的散文,不只是給人美,給人愛,也會給你知識和精神的分享。但記得黃庭堅曾經說過:“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我以為,這里的“陳言”一定是優秀的中華文化。
散文不是小說,不靠故事情節的推動,只有生活長河中的一朵朵浪花,而正是這些始終撥動心弦的點點滴滴、零零星星而又美不勝收的筆墨,愛和文化,不經意中給我們塑造了一個名叫“仁英”的來自串場河畔的女性形象。
感謝東風,致敬仁英,更要向作者學習。好散文,其實就是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