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身健 何莎莎
律師職業倫理不是一個單一的主題。事實上,“律師職業倫理”一詞指的是許多截然不同但相互重疊的主題,至少應該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律師職業倫理包括倫理困境,因為律師在一個獨特的“職業角色倫理”下運作,律師有的行為從大眾倫理的角度來看似乎是錯誤的。因為在法庭上,辯方要求律師為當事人一邊倒地辯護,不管當事人是對是錯。正如“斯伯丁訴齊默爾曼案”所揭示的一般,律師在竭盡全力為委托人辯護的時候,可能出現職業倫理與大眾倫理之間的沖突。“尼克斯訴懷特塞德案”對律師面臨委托人準備向法庭說謊時,如何做出正確的反應的倫理困境給出了解答。
第二,律師職業倫理的重要內容還包括律師職業倫理規則。“瓊斯訴巴恩斯案”關涉到律師和委托人之間的決策權分配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僅僅是職業倫理評價方面的問題,也關系到當事人訴訟權利等相關問題。“斯特里克蘭訴華盛頓案”確立的標準是為了評價辯護律師的行為是否構成無效協助,也是關涉律師職業倫理的重要里程碑式的案例。
第三,律師職業倫理還關涉社會其他方面的問題。例如“帕迪拉訴肯塔基州案”還涉及了刑事辯護律師的憲法責任,即律師負有義務向委托人提供一些關于刑事定罪將對委托人的移民身份產生的影響的建議。
要了解律師職業倫理,首先我們需要知道職業倫理是什么。職業倫理有許多名稱,如職業責任(professional responsibility)、法律倫理(legal ethics)、專業倫理(professional ethics)及專業倫理準則(canons of professional ethics)等。“倫理”在中西方中強調的方面不同,古代中國“倫理”更加強調一種“宗法秩序”,而西方傳統“倫理”更加強調一種“治理規則”,具有很強的理性色彩。職業倫理具有內發性、自律性、可行性、強制性等特征。
這里需要對幾組與律師職業倫理相關的概念進行闡述和辨析。一是職業倫理與職業責任:職業倫理具有一些哲學意味,而職業責任則具有規則的含義。二是律師職業倫理與律師執業行為規則:盡管律師職業行為規則是律師職業倫理的載體,但執業倫理要行之有效,律師群體不能僅僅將其視為一套規制律師的規范條文,同時要將其視為職業理想與追求,尊重并切實履行。三是倫理與道德:將倫理用來指稱特定團體或特定群體對于其所屬成員所要求的行為規范,而道德則是指個人內心對于自己品德修為的自我要求。四是倫理和法律:法律更加側重于規范人的外部行為,而倫理則更加側重于約束人的內部良心,法律作為強制性規范,雖然以倫理為基礎,或內含倫理的要求,但并不涉及內心服從的問題,倫理的要求則是遵從自己的理性,遵從自己的道德良心,使自己在道德良心上獲得自由。
律師職業倫理既具有普通職業倫理的共有特征,也有自身特征:第一,律師職業倫理約束的主體是律師和律師事務所;第二,律師職業倫理規范的對象主要是律師的職業(執業)行為。
為什么需要認真對待律師職業倫理?律師職業倫理不僅在律師行業中占據重要的地位,在社會中也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美國律師在法律服務方面做得很出色,他們在公益活動中擔任引領角色,在政府和私營經濟中具有較大影響力。美國律師協會在有關報告中,將職業律師界定為“是以促進公正和公共福祉為使命、為委托人服務并投身公共服務的法律專家”。律師職業價值包含相互依存的兩個方面,即依法捍衛委托人的最大利益和維護社會公正、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這也符合法律人的原本面貌,即法律人作為專家群體,其行為有利于解決糾紛、維護秩序并使其秩序合法化,法律職業也在現代國家的建設中發揮著核心作用。
然而,近年來,美國律師界出現了法律職業榮譽感和認同感日趨下降,民眾普遍對律師的倫理和正直感缺乏信心等現象。這些現象背后的原因紛繁復雜,來自多個方面。首先,從美國社會與律師行業的總體發展情況來看,美國律師在轉型社會中價值多元、利益分化沖突更加嚴重,加之律師數量的增多以及律師行業內部專業化程度的提升,律師之間的袍澤之感已經非常微弱。當今美國律師職業內的營利性和商業化越來越占據重要的地位,這與律師職業的多樣化和競爭加劇,消費主義更加濃厚不可分離。其次,從單個律師的工作情況來看:律師自身在工作中,無視自己的信仰和價值觀,將個人信仰和道德觀與其所從事的工作完全分離,法律職業榮譽感日益衰落。水門事件和杜克之羞也成為美國律師職業倫理痛史。第三,從律師的法律服務對象來看,富裕的委托人比低收入的委托人更容易追求到正義。
上面提及的律師職業發展趨勢引起了普遍的擔憂,但是在應對的策略方面眾說紛紜,沒有達成太大的一致。這就造成了對律師的規制的形式多種多樣,這些形式之間有時又存在著沖突。此時需要對律師行業進行正式的規制,但是法律服務市場上的新發展態勢使得規制措施難以獲得預期效果。一方面,律師跨州執業的情況愈發增多,使得州范圍內的規制結構作用受限;另一方面,律師行業內部的競爭非常激烈,使得即便存在相互沖突的價值觀也相互妥協。
在上述的情況下,律師職業倫理的介入,對律師行業的規制和發展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布萊恩·甘乃迪在《美國法律職業倫理》一書中,談及法律職業倫理背后蘊藏的觀點基本上是依循以下邏輯:美國實現民主要靠法治,法治要運作,需要人民對之抱有信心,人民要對法治有信心,必須首先對法律人有信心,要讓人民信賴法律人,法律人必須在實際和表面上都沒有違反倫理之事。這就是法律職業倫理的重要性。如果逆推上述邏輯:假如法律人的行為導致人民對法律人喪失信心,則多米諾骨牌效應就會發生,民主也就成為水月鏡花。其實,許多違反法律職業倫理的不當執業行為,法律人并非有意為之,往往是出于無知。無知通常會導致違法行為。一個法律人可能因為無知而從事不當執業行為,當發現大錯鑄成時,只能以新的不當執業行為文過飾非。
法律職業倫理的重要性不僅體現在民主法治方面,還體現在法律職業倫理教育和司法改革方面。法律職業倫理的教育雖然不能保證所有接受其教育的人都有高水準的職業倫理,但是通過法律職業倫理的教育,法律人至少可以知道自己的執業行為的界限在何處。法律職業倫理的重要性在司法改革中尤為突出,正如翁岳生先生所言:“臺灣(地區)過去所推動的司法改革,往往偏重制度層面的專業問題,事實上,人是影響法治成敗極為重要的關鍵,而法律人的職業倫理攸關司法改革的成效。法律人有專業無倫理是盲目,有倫理而無專業是空洞的,專業和倫理都是司法改革成功的必要條件。”
在美國,對律師執業的管理規范是非常多的。約束美國律師的種種正式和非正式的規范,大多數是來自行業自身的約束,但有一些也會受到其他形式的規范影響。
在美國,對律師執業的管理規范是非常多的。約束美國律師的種種正式和非正式的規范,大多數是來自行業自身的約束,但有一些也會受到其他形式的規范影響。在這中間,最為重要的權威來源在于:
一是法院。法院行使司法監督權,這在普通的裁判實例中也有體現。例如法院對律師在玩忽職守、費用糾紛、利益沖突等方面的管理,就是在適用合同法、信托法和其他的一些規則。此外,在適用普通的程序規則和倫理規范方面,司法部門也具有權威地位。實際上,每個州的最高法院對律師執業準入、執業紀律和非法執業都進行著管理。聯邦法院采用的實體標準主要是倫理規范以及該司法轄區的普通法。
二是律師協會。大約三分之二的州實行的都是需要律師成為州律師協會的成員后,方可進行執業。在一些州,由律師協會對執業準入、自律組織進行管理。其他州則有單獨的管理主體,這些主體也接受司法審查。有組織的律師協會一般會通過委員會推薦和游說的方式塑造相關的標準。
三是倫理規范。美國律師協會于1908年開始編纂職業道德規則,并產生了三部規范,這三部規范構成各州倫理規則的基礎,即《司法道德規則》(1908年制定)、《律師職業責任示范守則》(1970年制定)、《律師職業行為示范規則》(1983年制定)。隨著《律師管理法重述》(2000年制定)的加入,法律倫理的法律主體完成了一個世紀的進程,將一個具有道德色彩的學科轉變為法律的技術領域。幾乎在所有的轄區中,律師倫理規則都經過了州最高法院的通過,并取得了法律的地位。少數一些轄區,法院則僅僅認可這些規則的指導價值,所以司法和律師自律程序中都可以適用這些規則。《律師職業行為示范規則》主要內容有以下幾個方面:(1)在所有的職業職能中,律師都應當稱職、迅捷和勤奮。(2)律師應當就代理事項與委托人保持交流。(3)律師應當就與委托人有關的信息保守秘密。(4)律師的行為應當遵循法律的要求,無論是為委托人提供職業服務,還是在律師業務或者律師個人事務中,均應如此。(5)律師只應為了合法目的而不能騷擾或者脅迫他人而訴諸法律程序。(6)律師應當對律師制度及維護法律制度之人(法官、檢察官、公務員、其他律師等)表示尊重,維護法律程序是律師的責任。
其他制定規范標準的機構,主要還包括律師倫理委員會、立法機關、行政機構、專門的律師組織和法律雇主。
學習律師職業倫理與學習法律一樣,方法多種多樣,為什么要單獨強調案例學習的重要性呢?這不僅與學生們既有的法律學習方式有關,也與律師職業倫理本身的特性密不可分,案例學習自身的優勢也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從美國法科生第一天邁進法學院大門的那一刻起,他們就知道法律是由所謂的“原則”(侵權原則、合同原則、第一修正案原則)組成,學習原則的方法是學習司法意見(judicial doctrine)。司法意見是對“事實”的簡短陳述,然后從事實中抽象出規則和原則,通過原則來分析法律。律師職業倫理案例與其他法律案例一樣,旨在提醒我們,法律最終是關于人的,而不是教條的。
律師職業倫理系列案例并不是“單調的”,因為其中包含的人類生活是真實而生動的。如果案例看起來單調,那是因為司法意見具有其他目的,而不是告訴我們案件背后的故事。律師職業倫理案例通過講故事,加之以生動活潑的人物和復雜的動機,來填補這些空白。因為這符合人類的天性,人類生來就是講故事的人,也是聽故事的人。在律師職業倫理學習中,深入案件背后的故事尤為重要。律師職業倫理與憲法等學科不同,它不是圍繞著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決定來組織的。這是有實際原因的,律師職業倫理規則在法院的執行力度一直不夠,因此,與其他法律領域相比,律師職業倫理的法理研究非常匱乏。
案例學習自身具有兩方面的優勢,有利于學習者增強對律師職業倫理的學習。一方面是案例本身是具有價值的。對于完整的訴訟活動而言,案例是其最終成果,記錄了案件訴訟過程、裁判理由、處理結果,既化解了當事人之間的糾紛,也確立引領社會公眾的規則;對法院而言,案例展示審判工作質量、宣示公正司法形象,是法院的形象代表;對法官而言,案例凝結了其法律素養、價值取向、文字水平甚至工作態度、責任心、公道心等等,是其聲望的支撐、價值的源泉。另一方面,尊重與重視案例也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的。尊重以前的案例,相同案件作到同樣的判決,有利于法律適用的統一;可以有效抵御外界不當干預,從而為法官提供職業的“避風港”。
無論在美國還是中國,法律職業倫理教育在法治人才培養中都占據著重要的位置。然而,長期以來,我國法律院校并不重視法律職業倫理教育。師資條件相對較好的法律院校,法律職業倫理教育也嚴重不足,大部分院校沒有專職該領域教學科研的教師。職業倫理教育不足,表明法學教育存在嚴重缺失。法律職業倫理教育問題近年來越來越受到重視。我國教育部 2018 年發布的《普通高校法學本科專業教學質量國家標準》規定:法學專業核心課程采取“10+X”分類設置模式,法律職業倫理成為法科生的十門必修課之一。
法律職業倫理課程有助于法科生職業倫理意識的養成。誠然,單憑法律職業倫理這門課程,并不足以將法科生培養成職業倫理意識很強、有堅定法律信仰的法律人。但是,這一課程讓學生能夠區分可以接受或不可接受的職業行為,或者至少思考一些法律職業倫理的重大問題。
在法律院校課程講授中,法律職業倫理是個難點。首先,當下講授該課程的有些教師往往將法律職業倫理視為一堆抽象的所謂“正義”等空洞觀念,意識不到其實它涉及的是具體的行為規則,旨在教會法律人在面臨職業倫理困境的時候學會如何選擇;其次,開設該課程的許多教師往往以課堂灌輸為主,教學手段單一,提不起學生的興趣。
因此,法律院校應當在法律職業倫理課程中強化案例教學,采用研討式學習,擺脫單聲道式的灌輸式教學,在教學方法上予以改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