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齋一剪幽夢

關澤琳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庚子鼠年的仲夏已披上濕潤的潮氣，踮著活潑的足音穿越田野，穿越城市，旋轉著、飛揚著舞蹈于大地，水袖一揮，便是漫天嫩晴。淡青青的陽光淡悠悠地撫愛著鋪滿生氣的地面，麻雀在空中顛兒顛兒著，露水滴滴溜溜煽情。南風吹走了暮春的寒氣，吹走了長達半年的書齋生活，也吹走了我沒有實感的一個學期。在夢境與現實之間，自己似乎悄無聲息地成長了一歲。

意外的到來總是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對于大學生群體而言，上半年最大的憾事莫過于無法開學。且不論大四的師兄師姐們缺少句號的畢業典禮，即便是在廣州生活了一年半的我，依然感到對認識一座城的辜負。在最開始的新鮮感和干勁兒過后，網課不可避免地逐漸淪為作業的追逐與時間的附庸，那些“課間尚可悠閑練習天鵝臂”的優雅開頭，終將跌下神壇，淪為“要上課了還沒洗完菜”的兵荒馬亂。尤其是期末的一個月，在論文與考試的雙重重壓之下，腦細胞即將被壓榨殆盡成為了大多數人的痛苦共識。雖然如此，回看這一學期星星點點的磨礪，網課經歷于我而言并非精疲力竭的苦澀，而更多地擁有無法忘卻的回甘。

而最大的收獲是明白了應當如何安放自己的熱情。大一時總是什么都想嘗一口，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各種比賽，社會實踐，志愿服務……有很多飽滿的快樂，但也為固執吃過不少苦頭。在經歷了幾場不盡人意的調研比賽過后，大二時告訴自己要更多地把精力放在專業學習上，特別是大二下學期開學，更加堅定心無旁騖的書齋生活。在這個意義上，家中獨處的線上課程似乎比熱鬧活潑的線下上課排除了更多的干擾性因素。網課的存在于我而言前所未有地放大了文字的意義與價值，它就像一個感知世界的新的器官，在一片蒼茫與無定之中給人腳踏實地的安全感。如果不是網課，也許我不會像現在這般如此認真誠懇地思考對于自我的定位，并強化對知識的好奇和敬畏。

與此同時，在家的半年時間里，我得以仔細復原和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刻，而不是像在學校那樣打電話時加上回憶的濾鏡。媽媽曾經也是一名中文系的女子，她最喜歡現當代文學，在我的中學時期，她常常向我說起“五四”的“人”與八十年代朦朧詩。我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帶她到我的教室重涉文學的殿堂。沒想到的是，特殊時期的網課竟然圓了彼此心心念念的“陪讀夢”。每當我要上晚課，媽媽與我常常十分默契地放下碗筷，準時守候在直播間面前。盡管她只聽不做筆記，看到她在白天的勞累過后如小學生般坐得筆直的姿態，我的心里依然會升騰起一份巍峨的崇敬。

有天夜里奶奶不舒服，我到樓下照顧奶奶，那是我長久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老去”的征服感。暗黃色的燈光下，黯淡的她側躺著，眉頭微微皺起，老人斑駁雜的胳膊和雙腿微微蜷縮，如同所有年輕母親哄孩子睡覺的姿勢，卻枯干得像一截朽木，那片唯一未褪的綠葉是對親情的惦念。我靜靜地坐在奶奶床邊，風扇在流淌的夜色中發出輕盈但清晰的呼呼聲，一股奇異的流逝感隨著血液運輸到全身。我于是靠著奶奶與時間進行無聲的對話，忽然發現我們身邊的許多事物都像一個標點符號，不一定十分明顯刻意地存在，但看見他在就讓人放心，句子也順。身為遠行的游子，出于物理距離將各種變化視為理所當然，現在面對面地留心時間的印痕，才驚覺多少刻骨銘心已經暗寓于生活本身，進而心生悔意悄悄拭去眼角的淚：太過理所當然反而忘卻了相處時應有的珍惜。

在網課生活的間隙，類似的時刻太多太多，幫媽媽染發時看到發旋邊上的一片灰白，吃飯時看到爸爸夾在皺紋里的幾粒汗珠，甚至家里魚缸中成長壯大的魚苗，無不提醒著我，世界上并沒有那么多亙古不變和理所應當。當網絡成為課堂的媒介，對于“家”、對于“陪伴”的定義亟需更全面的思考和更實際的行動。在緊張的課堂學習之外，網課就像大網，就像月光，籠罩起我們應當在乎卻時常無視的溫度，使世界變得溫柔，使差異縮小，使人心里產生一種新的慰安。

我們都會背“晴川歷歷漢陽樹”，那是當然，但是，我們常常忽略的是，“陰川和雨川，也使我們的江岸，我們的人和樹歷歷如畫”。透過雨、透過陰霾去看世界，我們看到的不該只是為賦新詞的寂寞或漫無邊際的破碎，我們還將看到的，是在雨中顯現出來的生命本身的厚度與人的尊嚴的重量。長期居家的時光終將成為我們所守望的共同記憶，在此期間，在通往自我人生的無形之路上，每個人都是司機。無論是哪一種關于“真實”的叩問，重要的是我們在這段無法復刻的旅程中有著難以忘懷的啟迪。毫無疑問，成長需要五顏六色的天氣，痛苦與磨練之后的喜悅才能成為珍貴的“核心記憶”，并給予我們抵御風雨、再次出發的力量。

正如永井荷風所說，“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的雪，凡事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嘆此生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于我都是可親，于我都是可懷。”也許逝去如幻夢一般無法避免，但在與逝去的對抗中，人們仍能聆聽剎那的美好，仍能藉由心心相印的歡喜在剎那之間窺探到永恒。這大概便是存在之所以為存在，堅持之所以為堅持最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