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康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根據《狂人日記》的小序片段,我們可以清楚地得知正文主體部分是一個日記的集子,是由“余”“記中語誤,一字不易”為了“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而摘錄下來的。《狂人日記》的正文是十三篇日記的合集,這些日記都是由文中的“狂人”即“我”,親自記錄的。這十三篇日記全都以“我”作為第一人稱敘述,也單從“我”一個人的角度講述故事。這是典型的內聚焦敘述視角,敘述者是狂人,他同時也是一個敘述焦點。相對于文中出現的其他人物,他比其他角色更“透明”,更易于理解。我們可以清楚地知曉“狂人”內心的想法和低聲的囈語,從“我”的視角更切身地體會“狂人”的心理。
“我”敘述的焦點和敘述者,還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就是小序提及的“迫害狂”。這就隱含了另一個敘述視角——病患視角。
生病之后,“病患的時間和空間發生巨大變化。外部世界以陌生的方式沖擊著病患的感官。”他們從群體之中脫離出來,以一種第三者的外部角度看待原本一起生活的群體的行為。這尤其表現為,他們將自我從大眾群體中抽離獨立出來,成為一個異樣的,并且與群體對立的存在。當病患視角成立時,“病患有一種被拋棄感。”這種拋棄感突出體現在對外界過度在意,對他人的眼光過度敏感。《狂人日記》中的“我”罹患了“迫害狂”的精神疾病,對于外界的事物有一種詭異偏執的關注和猜測。“我”總是覺得周圍的人和狗都不懷好意,“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除了“趙家的狗”,“趙貴翁”和路上的“七八個人”全都怪,還有“小孩子”也嘰里咕嚕地說著我地壞話。“青面獠牙”的人和那打兒子的女人更是使“我”不安驚懼的心從“頂上直冷到腳跟”,堅定了“他們想要吃我”的念頭。
“病患體驗導致的哲學處境改變表現之一是疾病將人置身于一個反常的、邊緣的境地。這種境地的結果是產生了否定哲學和另類思維。”這個時候,病患眼中的世界和平常人眼中的世界產生差別,成為了一種陌生化的敘述視角。這種敘述視角因其特有的,病患因身體和心理疾病導致的言語和動作表述的離奇和荒誕而使其具有陌生化的特點。這使得讀者從故事中抽離出來,與故事保持一定的距離,得以客觀地看待故事。《狂人日記》中的“我”患的是精神疾病類的“迫害狂”的病癥,但還保留著對真實世界一定的認知。“這些‘不著日月’的日記,各篇雖然只是‘略具聯系’,沒有完整的情節,所記的也多是一些場面和思想活動的片斷,但就在這些‘略具聯系’的場面和人物思想活動中,真實地描寫了狂人獨特的心靈。第一篇日記中“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與第二篇日記中“今天全沒月光。”,第三篇日記中“凡是須得研究,才會明白。”與“凡事總須研究”都“略具聯系”。文本中,“我”提及的“本草什么”和論述從易牙到“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都容易使讀者忽略“我”“迫害狂”的疾病,而跟隨“我”的立場和邏輯。
于是在病患視角中可以窺見荒誕中的“真實”,可以借由病患視角,將現實中不被接受的觀點和理念表達出來。
“吃人”,已經為群體共同尊崇,并且奉為集體信仰。這種集體信仰比給知縣打枷過,給紳士掌過嘴,給衙役占了妻子,老子娘被債主逼死還要重要。如若是有人違反了“吃人”這般崇高的事,那就是不共戴天的大罪。“吃人”將“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當從“我”的口中揭露出人與人之間“吃人”的冷漠與陰暗,尤其是在親人之間開始“吃人”的時候,被戳破的群體顯露兇相。連自己的親人都“吃”,還有什么是不能吃的呢?人與人之間建立的各種聯系,由此轟然倒塌。
但是“我”是義勇的,是大義凜然的。雖然“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但是我不怕。“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真是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他們不過是一群怯懦又有著兇心的膽小鬼,而“我”雖然是偽善的虛偽的“吃人的人的兄弟”,但是“我”與他們不一樣。“我”大聲質問“吃人的事,對么?”勇氣百倍地追問,大聲怒號“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我”幡然醒悟,吃人的人知道自己有一天也會被吃,被吃的人卻難以發覺自己也曾吃過人。“我”與這些吃人的人相處了那么多年,難免在不知道的時候,也伙同他們吃了人。況且“我”們人類,是有著四千年吃人歷史的,如何去尋找沒有吃過人的人呢?就是“我”自己,也曾可能是個吃人者,“我”絕望地感嘆:“難見真的人!”
但是魯迅“即使對人類的未來失去希望也堅決拒絕與人類媾和,堅決拒絕承認人類的現狀是合理的,即使明知人類無法改良,也要硬著頭皮去做。”他把絕望中的最后一絲希望寄托在還沒有吃過人的孩子的身上。于是“我”最終高聲疾呼:“救救孩子……”。“我”不僅是一個受害者,還是一個反抗者,一個懺悔者,還是一個啟蒙者。
通過內聚焦的敘述視角和病患視角,讀者能夠與文本拉開距離,保留客觀,通過客觀地觀察“我”與群體的對立和沖突,同時全知體會“我”的心理。借由“我”之口,表達隱藏在背后的作者的價值偏向和不易被接受的觀點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