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歸人
尹小華
在外漂泊打拼的人,生活自然有種種難處,不可能像是在家那樣舒服無憂。而在萍水相逢之間,陌生人能夠互相取暖,其實是頗為值得珍惜的緣分……
2020年冬季,我在北京改稿。在北五環租了一間20來平方米的平房,一間隔成了兩間,有廚房,沒廁所。為省錢,我發了幾份小廣告,欲求合租者,并特意標明了“作家”身份,覺得這個職業有安全感,容易讓人接受。
兩天后來了一位中年人:平頭,方臉,小眼睛,闊嘴留有因唇腭裂而縫合的痕跡。他只掃了一眼出租房,便將眼睛落在了我的電腦上,屏幕上顯示著我正在修改的小說。他自語道:果然是作家。然后轉身對我說,我去搬行李。我拉住他:別忙,你看看我和房主簽的住房合同。他說:不看,均攤。
我圖省事,幾乎每天三頓面條。他說:你這樣下去可不行,文章沒寫完,人就頂不住了。隨即建議道:“咱倆搭伙,你寫你的文章,我負責買菜做飯,費用均擔。你看中不?”“中倒是中,就是把你耽誤了。”他搖頭:“我的時間不值錢。”
他斷不了外出,每當這時他就多做出一些飯菜,讓我自己熱著吃。他每次外出回來,都顯得很疲憊。這時,我即使再有靈感,也要起身幫他熱飯。他每每都攔住我說:你寫你的,別耽誤你工夫,能住在一起,這是緣分。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幾杯酒,問他:“你是做……”“推銷建材。樓堂館所、居家裝修的各種材料都有。現在這個行業不景氣,生意不好做。”他露出愁容,眼神也顯出迷茫。說到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我:“當初,我來跟你搭伙,就是希望你能幫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一定。他尷尬地笑笑,和我碰了杯中酒。
小說改出一部分,我聯系了編輯。編輯說剛調整了住房,準備裝修。我一聽來了興趣:“我有位朋友,您裝修房子所需材料他那都有。”片刻,編輯說:“我先列個單子,你讓他報個價,如果合適,我還可以幫著推薦給其他人家。”
那天他半夜才回來,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時,他愁苦的臉上立刻放出光彩:“來,咱們喝幾杯!”“還是別喝了吧。”我見他身上滿是灰塵,疑問:你是不是剛從工地回來?他說:“是,平時除了推銷建材,還打些零工。”
他洗漱的時候,我坐回電腦前,心里酸楚楚的。價格報給編輯,嫌貴。我將編輯的報價反饋給他。他苦笑道:按照這個價供貨,西北風都喝不上,因為建材老板那里還要抽頭兒的。
那天,我怎么也睡不著。
第二天一早,我對他說,按你說的價供貨。又給編輯回話:按您的報價搞定,把貨款打給我。按照約定,我給他預付了一半貨款。此后,他每天都顯得很興奮,飯桌上加了菜,酒也上了檔次。我要求多付伙食費,他跟我瞪眼:“怎么?不想搭伙了?”我心情很是沉重。
進了臘月,我已囊中羞澀。于是,我寫了幾副對聯到街上賣,還居然出了手,這使我信心大增……年根兒,我將另一半貨款打給了他。
那天晚上,他多喝了些酒,對我說:“材料款都到手了,可以回家過年了。老婆孩子,還有老娘,都等錢用……”說著,他眼圈發紅,仰起頭來。頓了一會兒,他露出羞澀的微笑,問我:“什么時候回家?”由于我寫的對聯太多,一時脫不了手,便猶豫著:“看看再說吧。”
等我將對聯賣完,已經到了大年初一。這時,疫情嚴重,許多地方開始封路,交通受阻。我一狠心——干脆宅在屋里改小說吧。
幾天后,下了一場大雪,房屋和土地被純潔覆蓋。我清晨去廁所,發現門口有一團白乎乎的東西,走近一看,原來是個人,嚇得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胡亂找了塊磚頭,壯著膽子問:“誰?”那人驚得抖了一下身上的雪:“我。”
我吃驚地問:“你沒回家過年?”他說:“沒,把錢打回去了。”我又問:“你這些天去哪兒了?”他說:“到處打游擊。”“你回來怎么不進屋?”我感到很詫異,再次走近他。他急了,吼聲隔著口罩傳出來:“不要靠近我……我是密切接觸者!”我這才恍然大悟,隨即撥打了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