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同春
納粹題材電影是表現二戰期間納粹德國對猶太人和其他民族進行殺戮的電影,最早表現納粹題材的是萊妮·里芬斯塔爾1935年執導的紀錄片《意志的勝利》,在全世界散布納粹的神話。電影不僅僅是記錄現實的手段,其傳播同時攜帶著濃厚的意識形態,二戰幸存者以及研究二戰的文藝工作者通過對歷史的審視與反思,創造出大量的反映納粹大屠殺的文藝作品,如1993年的《辛德勒的名單》、2002年的《鋼琴師》、2008年的《穿條紋衣服的男孩》《朗讀者》、2019年的《喬喬的異想世界》以及2021年在中國上映的《波斯語課》。《波斯語課》講述了猶太人吉爾斯謊稱自己是不會讀寫只會口語的波斯人,在集中營憑空編造波斯語并教授納粹德國軍官科赫的故事,通過表現猶太人被屠殺的傷痕電影來反對戰爭呼吁和平。
類型電影是有著特定的故事題材、表現風格、敘述模式并滿足觀眾特定需求的具有不同標簽的影片。反類型是指以一種反諷或超越、改寫電影類型的方式,去破壞類型電影的人物形象或者表現風格。法國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曾用“超類型”來描述這類電影,去表達觀眾對自己之前觀影習慣的反思、審美心理的創新期待。
《波斯語課》的反類型首先表現在成功塑造了一個人性化的納粹形象。導演瓦迪姆·佩爾曼在創作構思大屠殺的主題時認為“需要以某種方式觸及,然后放手”。導演不再把納粹描繪為機器人,而是選擇構造出一個會嫉妒、恐懼、善良的人性化的納粹形象。德國軍官科赫不再是傳統冷血的魔鬼形象,而是一名負責后勤的廚子。科赫因溫飽生存才加入納粹當廚師,在集中營卻向往自由和平的生活,并渴望戰爭早日結束,自己可以去伊朗與兄弟重聚開一家餐館。科赫反類型形象的塑造,更符合普通人的人物形象,更加真實貼近人性,突破了臉譜化的固定思維。反類型的另一種表現是影片中大篇幅地展現納粹集中營德國士兵的日常生活,隱藏于丑陋邪惡的納粹軍國主義二戰背景下,展現出日常生活中德國士兵個體的思緒。女助理艾爾莎因登記名字寫得不整齊,被后勤軍官科赫訓斥。馬克斯·拜耳偷窺艾爾莎洗澡,艾爾莎的同事克勞斯爭風吃醋嫉妒艾爾莎,向上級打艾爾莎的小報告……導演對納粹集中營工作人員互相排擠、嫉妒、偷窺,越級報告等生活瑣事的刻畫,為納粹題材人物的塑造、環境的表達增添了新的思路。納粹軍官科赫同性戀人物身份的暗線設定亦是反類型化的創新。日常生活中的科赫對艾爾莎、克勞斯和馬克斯·拜耳男女三角戀情十分冷漠,科赫向猶太人吉爾斯學習如何用波斯語表達“我愛你”,欲戰后飛往德黑蘭與開餐館的“兄弟”重聚,而指揮官指出科赫的檔案里面沒有提及有一個兄弟在德黑蘭。用波斯語創作的情詩“風把云送向東面,在那里,處處是渴望和平的靈魂;我知道,我會幸福,隨著,云,飄向的地”暗示出納粹德國軍官科赫同性戀的人物身份。導演通過表現處于戰爭中的人對欲望本能的掙扎與反抗,來表現對壓抑、冷漠的社會環境的批判。
影像敘事通過視角展示出話語。電影的敘事角度有三種:一是全知全能敘事(第三人稱),敘述者無所不知,故事中的人物、場景等都在其掌控之中,托多羅夫用“敘事者>人物”這一公式來表示;二是限制敘事(第一人稱),托多羅夫用“敘事者=人物”這一公式來表示;三是純客觀敘事(第三人稱或無人稱),托多羅夫用“敘事者<人物”這一公式來表示。電影《波斯語課》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影片中大篇幅地展現猶太人以及集中營德國人自己的工作生活。1942年在法國,猶太人吉爾斯在逃亡瑞士的路途中被納粹德國士兵抓獲,和眾多的猶太人一起被押運。在卡車上吉爾斯用半塊面包換來一本波斯語書,被槍殺前先倒地裝死,說自己是波斯人被暫時獲救。納粹軍官科赫負責后勤,將吉爾斯安排到廚房工作,為軍官們準備野外郊游的聚餐。克勞斯嫉妒馬克斯·拜耳與艾爾莎去舞會跳舞,爭風吃醋向上級打小報告。馬克斯·拜耳越級報告想要殺掉猶太人吉爾斯。猶太人吉爾斯抄寫猶太人名單,在抄寫名單的過程中創造出一套“波斯語”語言。敘述者像上帝一樣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將集中營不同身份的人的生活與境遇表現出來,增加了影片對戰爭廣度的表達,同時挖掘歷史背景條件下的復雜的事件以及呈現出復雜的人性。
羅蘭·巴特的著作《符號學原理》問世,標志著符號學正式地成為一門學科。語言是一種抽象的符號系統,觀眾在觀賞電影時需要調動審美心理,通過影像的展示,在所在的符號系統內理解事物的能指與所指、外延與內涵。在電影符號學中,外延是指電影畫面和聲音本身所具有的意義,內涵則是電影畫面和聲音所傳達出的“畫外之意”或“弦外之音”,也就是畫面和聲音內在潛藏的深層含義。影片《波斯語課》中吉爾斯為猶太人盛湯時,把處于饑餓狀態的猶太人的名字記作“berto”,把外貌年長的祖輩記為polo,把充滿希望的猶太人的名字記為“bramo”……這里能指是詞“berto”,所指是表示處于饑餓狀態的猶太人。只有在此時此刻,名字“berto”和在集中營中的環境下處于饑餓狀態的猶太人的結構關系一起構成了符號。猶太人吉爾斯回集中營的路上撿到了一個布娃娃,上面縫著的一個“AVIVA”名字的布,此刻吉爾斯把“AVIVA”賦予為波斯語“生命”的含義,同時代表著被殺害的兒童,揭露出納粹不可饒恕的罪行。符號的運用,為電影更好地表達主題、營造意境起到了重要作用。
具有反諷意指的是納粹德國軍官科赫學習波斯語而改編的詩:“風把云送向東面,在那里,處處是渴望和平的靈魂;我知道,我會幸福,隨著,云,飄向的地方”。這些詞表現的意境甚美,體現出科赫溫柔熱愛和平的一面,但這些“波斯語”符號全部是用正在被屠殺的猶太人的名字改編而成的。1945年盟軍打到德國控制區,科赫早準備好行囊偷偷地離開了集中營,在伊斯坦布爾再次用波斯語講述了被屠殺的猶太人的名字,這種現實反差荒誕感增強了藝術表達效果。影片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男主角的真實姓名(本文所寫的吉爾斯是影片資料里的名字),不會讀寫只會口語的“波斯人”吉爾斯,代表了那些更多的被納粹殺害死去的猶太人。他們來過,他們存在過,但這個世界沒能留下他們的姓名。吉爾斯抄寫猶太人名單,這些猶太人名單不僅僅是用來做登記的紙張,名單名字不僅僅代表一個字符,還象征著被納粹屠殺的猶太人。吉爾斯用名單上的猶太人名重構為波斯語符號,獨創的“波斯語”又有了新的意義:成為那2840個猶太人曾經真實存在過的證明,讓被迫害2840個猶太人名被歷史銘記,記錄著人類歷史上人性扭曲的至暗時刻。
戰爭對人性的精神摧殘的威力不亞于炮彈的狂轟濫炸,戰爭給電影來了創作的題材與內容,電影能夠更有效地表現戰爭的殘酷以及閃爍著的人性的光輝,使觀眾珍惜和平生活的來之不易和寶貴價值。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惡。漢娜·阿倫特認為罪惡分為兩種,一種是極權主義統治者本身的“極端之惡”,第二種是被統治者或參與者的“平庸之惡”。也就是說除了規劃屠殺猶太人的極權主義統治者外,另外還有一些對下達命令無條件服從的普通大眾,這些普通大眾在意識形態機器的影響下缺失了思考與判斷,更缺失了自己的良知,他們犯下了放棄個人的價值判斷權利的平庸之惡。漢娜·阿倫特認為在極權主義制度下,人是多余的、孤立的、無能的,極權主義摧毀了人的思想能力和行動能力。另外,納粹分子的集體無意識、主動的推波助瀾行為,亦成為了納粹極權統治累積式激進的一個縮影。影片《波斯語課》中的納粹德國軍官科赫加入納粹的原因只是想要做一名廚子,有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但在納粹集中營逐漸地失去了思考、判斷與良知,扭曲了自己的價值觀念。科赫本性是善良的,沒有親手殺掉一個猶太人,但間接地為納粹提供食物,為納粹屠殺猶太人所提供后勤保障,這一無意識的工作卻造成了平庸之惡,他沒有思考這行為將會給世界各民族的人帶來多么嚴重的災難。科赫內心是熱愛和平的,用學習的假波斯語創作出一首充滿美與和平的詩,并想要飛往德黑蘭去與開餐館的兄弟重聚,卻依然無法理解吉爾斯寧愿犧牲自己也要拯救意大利啞巴弟弟的高尚行徑。戰爭中的平庸之惡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比起規劃屠殺猶太人的極權主義統治者更為可怕。因此,人們應學會思考,學會判斷,審視自己,拒絕成為平庸之惡。
阿爾都塞提出“意識形態是一種‘表象’,在這種表象中個體與其實際存在關系是一種想象關系。”創作者通過主觀創作把意識形態藏匿在電影聲音或畫面中,觀眾在觀看電影無意識地受到電影的意識形態的影響。電影作為一種造夢藝術,不僅僅具備記錄現實的手段,其傳播同時攜帶著濃厚的意識形態。最早表現納粹題材的紀錄片《意志的勝利》是為政治服務的,納粹為了實現其政治計劃,通過電影人和制造景觀的行家對幾百萬德國失業者加以導演,在全世界散布納粹的神話,納粹巧妙地把電影的意識形態融入大眾的想象中去。隨著年輕一代觀眾的出現,了解歷史擁有一個正確看待歷史的角度變得越來越重要。克拉考爾說,影視藝術可以反映出大眾的欲望和無意識,也就是具有社會性和時代性的“深層集體心理”。納粹大屠殺是歷史中的至暗時刻,電影不僅是用來表現歷史中戰爭的殘酷,更重要是以史為鑒,對戰爭、人性的思考,避免類似的悲劇再次重演。隨著影視文化的不斷發展與進步,文藝作品成為了在歷史背景下去表現人的處境與經歷感受的最重要手段。
通過反類型的角度創新、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波斯語”的符號意指、平庸之惡:戰爭與道德的關系、電影和意識形態的關系等方面分析了電影《波斯語課》的表達技巧與藝術特征。通過對納粹題材電影《波斯語課》藝術特征的分析,可以挖掘歷史背景條件下的復雜的事件,呈現以及表現復雜的人性,揭示戰爭的殘酷無情,呼吁當下現實中的人學會思考,學會判斷,審視自己,反思歷史,反思戰爭給國家、民族以及人民帶來的沉重災難,呼吁世界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