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建
(南京農業大學中華農業文明研究院 江蘇 南京 210095)
《馬首農言》是一部綜合性農書,其內容包括地勢氣候、種植、農器、農諺、占驗、方言、五谷病、糧價物價、水利、畜牧、備荒、祠祀、織事、雜說十四個部分,幾乎包含了這一地區的所有農業生產部門。《馬首農言》又是一部私修的地區性農書,是清代祁寯藻在回鄉期間所撰。馬首是古邑名,是壽陽的古稱。書中方言一篇,介紹了壽陽人的講話習慣。占驗、祠祀等篇,記錄了壽陽的風俗。其中所涉及的農業生產雖是以壽陽為基礎展開的記述,但在相同的地理環境下,其更是山西境內,甚至是黃土高原農業生產的寶貴經驗。《馬首農言》咸豐五年才付刻問世,1932年曾有過鉛印本。解放后,1957年王毓瑚將《馬首農言》與《知本提綱》《農言著實》合輯為《秦晉農言》,由中華書局出版。祁寯藻作為政治官員,為何關注最底層的農業,本文從《馬首農言》所體現的家國情感及編纂價值來進行分析和研討。
壽陽位于山西中東部的太行山區,海拔較高,氣候的變化,對農業有諸多的影響因素。
祁寯藻曾作《藍公教織歌》,這樣描寫壽陽的氣候:冷壽陽,春晚無花秋早霜,山農卒歲苦寒逼……在一年的農事活動中,受自然環境的影響較大,干旱、洪澇、冰雹、霜寒等災害時有發生。從歷史氣候的變化來看,1500至1900年是一次世界性氣候寒冷期,即所謂小冰期。除此之外,大風,病蟲害等災害也偶有出現。壽陽縣自古就是晉東糧食生產的要地,這些災害都極大地制約著農業生產。上到國家組織人力編撰的正史,下到縣志,都有有關壽陽受災的記載。從分布時間上看,幾乎每隔十幾年就會發生一次大的災害。其中旱災和水災是壽陽發生頻率最高的災害。而干旱和霜寒,對農業生產的影響是最大的,以至于在多次干旱、霜寒災害中,政府下令蠲免稅糧,甚至派出重臣賑濟。在重大災害中引發的慘象,更讓人聞之而悚然。如何在自然環境漸趨惡劣的情況下,發展農業生產,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祁寯藻也注意到了這些自然災害對農民的傷害,其在“糧價物價”篇中提到:近者道光二、三年至十年、十一年,屢遭慌歉,斗米價錢三百文,增至八九百文。糧食慌歉以后,直接導致了糧食價格的上漲。自然災害的頻發,導致農民的支出與收獲差異極大,農業生產效率低下,需要系統的農業生產知識的指導,可能是祁氏編撰此書的原因之一。
祁寯藻所處的清中晚期,傳統農耕經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一方面,西方資本主義的入侵,使中國逐漸淪為西方的原料產地和銷售市場。另一方面,隨著農業生產的商品化和專業化程度的加深,農業生產技術也受到了極大的挑戰。具體到山西,因本地糧食產量原就低于其他省份,當農產品涌入山西市場時,對于農業經濟的破壞力度大大加重。乾嘉以后,有限的環境承載力,已經無法滿足快速增長的人口對耕地的需要。受制于土地貧瘠和農業生產技術落后,農業經濟的發展就顯得動力不足。對農業生產的反思和總結,顯得此一時期的祁寯藻雖未能與當時西方正在興起的農業科學所聯系,但能在前人經驗上做整理和總結,對于當時農業的指導工作,也難能可貴。
編撰者祁寯藻曾歷任軍機大臣、左都御史,體仁閣大學士、太子太保。作為三代帝師,一生勤政愛民,選賢舉能,對朝政有重要影響。于道光十四年開始撰寫《馬首農言》。在此之前,山西作為一個農業歷史悠久的省份,沒有一部專以山西地方農業為對象的農書。這部書填補了山西古代農書短缺的空白。可以說《馬首農言》為山西農學專著之首。
壽陽祁氏在清中晚期實為山西之望族,在清代官吏史上,曾顯赫一時,有宰相、縣令,雖官職不同,但均恪守家風,為政清廉,備受世人稱頌。僅從祁寯藻祖父一支計算,祖父祁文汪為壽陽祁氏十四世,曾任鳳臺教諭;父親祁韻士為十五世,乾隆丁酉科舉人、戊戌科進士,曾任翰林院庶吉士、國史館纂修官,補戶部主事;祁寯藻為第十六世,庚午科舉人、甲戊科進士,歷官至軍機大臣,左都御史,兵、戶、工、禮四部尚書,體仁閣大學士,加太子太保,達到了壽陽祁氏為朝官之巔峰。壽陽祁氏的其他支系,如十四世康熙戊子科舉人、癸巳恩科進士祁文翰,十五世乾隆癸酉科舉人祁樹檜,十五世乾隆乙酉科舉人祁恕士等,不僅在官場上有所成就,在文學修養上也頗有造詣。其前后相承的文化傳統,撐起了“壽陽祁氏”這一名門望族的招牌。以今日眼光來看,稱壽陽祁氏為清代中國的“文化名門”,實不為過。在同時代,南方亦有翁咸豐、翁心存、翁同龢為代表的常熟翁氏。壽陽祁氏和常熟翁氏常被后人稱為“南翁北祁”。
祁寯藻的母親劉氏家族也是書香之家,外祖父劉翌為進士出身,曾官至漢陽太守。且母親從小就對其管理非常嚴格,他在日記中寫到母親為他們聘請老師授課,稍有所松懈,就會拿棍子來督促。
在父系和母系良好的家庭背景下,在長輩長期的文化陶冶、耳濡目染的影響下,祁寯藻在幼年時即積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蘊。
祁寯藻在《馬首農言》開篇就提到:幼從京宦,稍長歸里。其幼年是隨做官的父親在北京居住的,稍稍長大后才回到家鄉。其父又在朝為官,對其言傳身教是更為直接的。父親祁韻士所處的清中晚期,也是中國經歷重大變化的時期,社會問題日益突出。政治上,“康雍乾”盛世景象難覓蹤影,逐步走向中衰;經濟上,國家收支差距已逐漸擴大,國庫日益空虛;文化上,在乾嘉考據之風日盛時,“經世”之思想也逐漸浮現。乾嘉學術注重研究儒生訓詁、考訂,其只致經典,不問世事,不能解決愈益凸顯的社會問題。“經世”思想開始運用于解決實際問題。
祁父的仕途也經歷了重大的轉折。在乾隆二十四年秋中舉,四十三年赴京會試,中第三十九名后獲得殿試資格,以殿試二甲四十七名獲得了進士,從此走上了仕途。初授庶吉士,四十七年擔任國史館纂修官,負責為內外蒙古及衛拉特蒙古二百余旗及西藏、維吾爾王公立傳。嘉慶十年,因寶泉局虧銅案牽連入獄,次年,被發配至伊犁。在戍三年才得以返回。在個人經歷及社會背景的雙重影響下,祁韻士的思想也發生變化,不再只專注于研究儒家經典、古籍文獻,而是更加關注現實,注重實踐。祁父的這種思想的變化,也體現在撰寫的多部作品中。其作品內容豐富,有民族邊疆史的奏疏匯編以及詩集等。
祁父利用起草奏折的機會,得以接觸到與國家經濟命脈相關的漕運。起草的奏折有很大一部分,是為受貧受災的農民請求減少交糧稅的,言辭懇切,體現對百姓生存利益的維護。父親“經世”思想的轉變,對祁寯藻的價值觀影響甚遠。在《馬首農言》中自陳“請假侍親,讀禮守墓,寒暑四周,惟農是務。”祁寯藻對經世致用說推崇備至,他認為“士不通經不足致用”,他認為追求學問,致知的根源在于‘格物’和‘致用’,強調學以致用,理論聯系實際”。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馬首農言》得以問世。
祁父還曾在《晉乘蒐略》中說道:余嘗欲采集舊典,勒為一書,憚其體大,弗敢自任。其欲為家鄉山西撰書紀實之情,溢于言表。祁父去世后,祁寯藻參與整理出版了其父的《萬里行程記》《西域釋地》《皇朝藩部要略》《己庚編》《平舒山莊六景詩》等多部作品,親自對這些作品整理、校對,不僅是對父親的懷念,亦是“經世”思想的保留。故《馬首農言》能夠匯集古代農書及農民生產經驗于一體,而呈現于世人面前,更是對祁父遺志的繼承。
祁寯藻于嘉慶十九年成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再到咸豐四年,正式走上仕途以來,在官場上兢兢業業,逐步獲得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四位皇帝的賞識,因其有在下層生活的經歷,故其在朝為官五十余年,深有一套自己的仕宦之道。
祁寯藻在道光十四年回家為母親守孝,遠離市鎮的喧囂,身在阡陌的他,親自參加農事勞動,與田間農人交談,獲得了大量的一手農業資料,為《馬首農言》的編撰奠定了知識基礎。身為一個朝廷命官,深感自己責任重大,立志為家鄉做貢獻。祁寯藻作為一個壽陽人,對家鄉有真誠的關愛之意,對祖先有尊敬之心,所以不管是他居京,還是住鄉,凡是族人或鄉人,不論是誰求他撰文,都熱誠奉寫,從不拒絕。也正是這份對家鄉濃濃的熱愛之情,為撰寫《馬首農言》提供了動力。
祁寯藻于道光十九年,受命偕侍郎黃爵滋視福建海防及禁煙事,連擢左都御史、兵部尚書。祁寯藻對鴉片一事深惡痛絕,故向道光帝提出五條建議,獲得了道光帝的認同。道光二十六年,又受命前往天津調查長蘆鹽運使陳鑒挪用鹽稅一案,最終嚴懲了陳鑒,整飭了鹽政。清朝的鹽政管理得到了有效地改善,清廷的財政收入也有所增加,被世人所稱贊。道光二十七年,主持海運期間,又籌辦恢復了海運,海運成為重要運輸方式。積極參與禁煙運動,是作為一個官員的使命感所驅使,更是對國家前途命運之擔憂,欲挽狂瀾之既倒。
“在其位,謀其政”成為其為官的信念。位于壽陽平舒鄉的祁寯藻故居臥室內,至今懸掛著其親筆書寫的“君舟民水,民貴君輕”的題詞。其間,也多次勸誡統治者要傾聽百姓的聲音。咸豐帝即位之始,祁寯藻奉詔多次召見,向他問詢治國之道,其對曰:言路,國家之氣脈,氣脈通,無論強弱,可以為國。之后穆宗繼位,其被任命為同治帝師,深感責任更加沉重的他,又上疏陳時政六事:曰保護圣躬以崇帝學;曰綏輯民心以清盜源;曰重守令以固民心;曰開制科以收人才;曰速剿山東、河南賊匪,嚴防山西、陜西要隘,以衛畿輔;曰敦崇節儉以培元氣。其中就提出了安定民心的重要性。
祁寯藻念念不忘“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屈原,百姓困苦時刻襲擾著他的內心,他能更深切更直觀更親身地感受到民生疾苦、百姓心聲。在《馬首農言》中,“備荒”一篇對于民生的關注更為突出。書中記錄了道光十一年發生的旱災,以及其弟宿藻與村民商討共同應對荒年的案例。祁寯藻痛恨那些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窮奢極欲、為富不仁的奸商。曾作《雀銜燭》寫了一群因饑餓而搶食的喜鵲,質問富豪之家“何不分余糧,使我喳喳繞檐急”。甘肅地方官員搞創收、補虧空,在豐收年大量出售谷物,出現谷賤傷農的現象,祁寯藻表示強烈反對,“民為馬,官為牧,不求芻秣反擇肉。比年崆峒小麥熟,郡縣無端糶倉谷”,認為這對農民有極大的傷害。這些思想,在《馬首農言》“糧價物價”等篇均有體現。祁寯藻直到同治五年于京師逝世,臨終前仍上書兩宮太后要崇儉戒奢,培養國家元氣,并遺疏同治帝以親賢納諫為急務,其將自己的一生都投入“為官為民”的實踐當中。
綜上所述,家國情懷的交互,使得《馬首農言》“這樣一部實用性的著作,在今天能夠呈現在我們面前。在咸豐五年發行版本中,祁寯藻好友彭蘊章曾為其題序,寫道:壽陽之獨瘠,此天與以向義之資而使之無過也。生斯土者,誠知稼穡之惟實,抑本技而重本圖,庶幾災禍不侵,人登仁壽也夫”。《馬首農言》的編撰,不僅是農業生產經驗的總結,更是一種作者對家鄉農業更好發展的美好愿望。祁寯藻《馬首農言》所傳達的家國情感和家國文化,是寶貴的財富,應更好地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