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晶棟
從《小武》到《江湖兒女》,賈樟柯的電影背景基本都以故鄉山西展開,從初期的“故鄉三部曲”中山西小城之中人的迷茫困惑,到后期《三峽好人》《江湖兒女》跨越山河的追尋與回返都是圍繞城鎮展開敘事,從而形成了在“小城江湖”背景下情與義的書寫。為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寫傳似乎成為賈樟柯電影的恒定主題,無論是小武、斌斌、任逍遙還是巧巧,在時代的洪流之中,每個人身處無奈與困惑,這看似是小城鎮青年的迷茫,更是中國底色下大多數人的迷茫。
賈樟柯電影,敘事并不是他的創作目的。在較長的時間跨度中,個體生活遭遇的變化自然離不開時代背景下城市的變遷。“故鄉三部曲”中的《小武》,人物塑造非常直接,小城中的“問題青年”,在他的生活中并沒有天翻地覆的轉折,也沒有離奇曲折的情節,就是最平靜的每一個刺痛內心的瞬間,每一個不得志不得愛的剎那,時代在不斷地改變,周遭的人也會隨之改變。小武能夠做到的僅僅是在變遷的城市中與恒定的規則中摸索自己的生存,盡管沒有人會在乎這種人的感受,但這一類型小城人正是中國大多數沒有話語權的平民最真實的縮影。同樣變遷與恒定的交替在賈樟柯的電影小城空間書寫中也一直出現。在以山西大同為背景的《任逍遙》(2002)中,大同這個小城由于煤炭而聞名,但就是這樣的資源與人們的生活緊密相連,運煤車往來于礦山和市區之間,整個城市因為煤礦而顯得頗為骯臟和老舊。而隨著資源的逐漸枯竭,小城的經濟不可避免地出現問題,國企職工面臨著下崗的危機,小城的破敗也就越來越明顯,因此不得不出現新舊的交替。在后來的《山河故人》(2015)中,山西小城與上海、澳大利亞大都市的外部形象對比更是將新舊環境一以貫之地呈現;到最近的《江湖兒女》(2018),在山西大同小城之中,將時間跨度延長到20年,時代更替在這個小城中更加完整地表現了新舊交替。影片一開頭的公交車、煤礦工人的生活,以及舊式的歌舞廳,在看似毫無關聯的連續鏡頭中呈現,到后來斌哥再次回到大同,這座曾經自己“叱咤江湖”的小城已變得高樓大廈,一座又一座的高架橋讓城市更加疏通,卻使他的內心更加擁堵,也因此他選擇再次離開他最熟悉的城市遠走他鄉。
新舊交替的時代給城市帶來新的景象,但在快速發展的社會之中,人的無所適從會變得尤為明顯,這種無所適從與流離感在賈樟柯的電影中不斷呈現。《小武》中,人物的設定看似已經注定了他的一生,小武在家庭、愛情、朋友之間感到無比的無奈與困惑,最終被公安機關逮捕,他的生活最終走向何處沒有人知道答案。《站臺》中的年輕人,生活周遭鋪天蓋地的新聞來自世界各地,而面對當下自己的生活卻無法邁出第一步,在改革開放的洪流之下裹挾著每一個迷茫的年輕個體。《任逍遙》中彬彬本人和母親、小濟的父親都失去了工作,成為改革陣痛中被社會拋棄的對象,經濟的拮據是他們萌生搶銀行念頭的直接原因。小濟在結識漂亮的舞蹈演員趙巧巧和喬三后,這兩個人又為小濟等人展現了另一種生活方式,進一步動搖著小濟原本維系安穩生活的道德根基。他們的人生在小城中無所適從,但是他們又難以找到突破小城的辦法。小濟曾試圖用當兵來改變命運,然而體檢檢出他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從而宣告了這一計劃的失敗。“歸鄉”是《山河故人》的主題。到樂在2025年早已經離開了小城,童年時他跟父親晉生住在上海,后來又隨父親移民到了澳大利亞,他實現了小桃等人去大城市尋找價值的理想,但生活周遭的變化使得到樂發現他是被故鄉拋棄的人。
在賈樟柯的電影中,人物的迷茫失守與盼望回返成為有延續的脈絡與風格,但這對二元關系不僅僅只是離開家鄉后的回歸。之所以會離開和回歸皆是社會發展大背景下,人難以面對新的事物帶來的沖擊,因此離開與回歸之下隱匿的中心則是“逃離”,逃離舊的一切后仍是難以適從新的規則,選擇回歸后是否是一種最好的歸宿,在賈樟柯的電影中依然沒有給出明確的回復。從小武的入獄,小濟想要改變卻遭遇病痛,到斌哥離開回來又離開,這些主人公雖然沒有在電影中得以明確的歸宿,而這恰恰正是人物漂離在社會之中難以尋找自身歸處的最好結局,也是大時代下每一個小人物最真切的關照。
江湖這個概念在中國傳統文化之中遺留至今,在古代武俠之中江湖的概念就是忠孝仁義、肝膽相照等一系列的象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正是因為有情有義的個體存在,才得以真正稱之為江湖。在賈樟柯的電影里,似乎一切都缺失了某種關懷與溫度,但每一個人追求個人情義的道路又充滿了光芒。賈樟柯的江湖其實就是在中國最普通也最多數的小城市中真實人物的生活寫照。
在《小武》中,雖然主人公是小偷,最終的結局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小武在底層社會尋找自己生活的同時也堅守著自己所堅信的東西。在無數次往返澡堂、歌廳的途中,他的目光飄逸、內心無法安定地享受生活帶給他的一切,在尋找與失去中行走,在迷茫與困惑中行走。同樣在《任逍遙》中一群問題青年似乎改變不了任何事物,夢想著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但小城江湖是他們永遠邁不出的第一步。無論是斌斌對大哥的仰慕和嫉妒,還是他對女主人公的愛意,他們的情感在時代變化的洪流下渺小得不值一提,但正是這種不被人問津的真實情感才是小城人最真實的書寫。時代的快速發展使得整個社會群體給予人的關注減少,商業、市場的話題席卷而來,賈樟柯認識到了這一點。在后來的《三峽好人》《天注定》到最近的《江湖兒女》,在融入商業元素的前提下,更是將有情有義的人物形象在一個隱忍堅強的女性身上得以彰顯,趙巧巧從大哥的女人變成普普通通的百姓的過程。影片的開始巧巧雖然是大哥的女人,出入混雜社會人的場所,性格之中也帶有年輕人的自由不羈。而她回到家里時,對待鄰居、對待父親就是普通女人的做派,不張狂不擺譜。她也有著最普通不過的理想——為父親置辦一處房子,以及和斌哥去新疆過簡單的生活。年輕人圍堵斌哥時她開了槍,其實也只是為了她面前的那個男人,甚至因為對斌哥的愛愿意為他坐牢。此時的巧巧對于江湖的理解還是情大于義。出獄之后她獨自闖蕩經歷了被偷包后的無助以及斌哥的欺騙與背叛。幾經周折踏上火車后的無助與彷徨,她漸漸明白了江湖真實的含義。十七年過后,斌哥回到家鄉,她收留了,卻不是因為情,正如斌哥問她為什么要救他時,她說:“因為江湖講的就是個義字,你不在江湖了,所以你不懂。”對于斌哥的感情她認為沒有愛,也就沒有恨了。當斌哥被羞辱時,她毫不猶豫地拿起瓶子砸了出去,就像當年開的那兩槍,只是情感不同。此時巧巧對江湖的理解已經是有情有義。時代在變,周圍的人都在變,相比斌哥在恐慌與慌亂中后撤不敢向前,巧巧在經歷了人生變故之后還在堅守著江湖,表現出瀟灑果敢決斷,她的江湖更有魅力。江湖的概念演變成一種人的內心變化。在電影中,曾經的江湖已不再,生活卻拖著人們向前不停地走。這是一個注定塑造的輪回,也是一種必然的消逝。巧巧是對既往時光的回看,對希望未來的獻禮。在物欲橫流的今天,真正江湖的道義,即使是一個女性也能堅守它并綻放它的光芒。
通過賈樟柯電影文本當中小城形象可見,在城墻、街道、生活空間等城內空間里,小城鎮生活顯露出一種緩慢而沉靜的氣質。通過大量的空間敘事表現出創作者對傳統生活和人情關系的懷念和不舍,但是現代生產及其價值觀的沖擊粗暴而徹底,顛覆了傳統小城鎮空間秩序以及人們無所適從的飄離感。小城鎮電影不僅僅是為了讓觀眾緬懷過去留戀于歷史的鏡像,而且讓中國電影能將目光轉向以往不被重視的當代小城鎮,使它不為人所見、不為人講述的一面呈現在我們面前。從某種角度來說,北上廣深只是中國的幻象,而正是這些小城鎮建構的江湖景象,才是真正中國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