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惠
(蘇州大學文正學院,江蘇蘇州 215000)
梁實秋受到美國學者歐文?白璧德的影響,經常在自己的文章中抨擊以盧梭為代表的浪漫主義文藝思想,推崇古典主義文藝觀。梁實秋還曾以古典主義文藝觀的立場審視五四新文學,寫就了《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五四”與文藝》等文章。其對五四新文學的指摘雖然在某些方面具有合理性,但也存在著諸多不足。
梁實秋批評五四文學不加理性選擇地接受了外國文學的影響,認為其存在完全否定中國文學傳統、變成外國式文學、隨意翻譯國外文學作品等問題,導致其呈現出缺乏理性節制的浪漫主義混亂。五四文學確實受到外國文學的影響,但是梁實秋對該影響的具體認知存在偏頗。
首先,五四新文學雖然具有反傳統傾向,但并未完全排拒中國的文學傳統。《小說月報》就曾在改革宣言中坦言:“中國舊有文學不僅在過去時代有相當之地位而已,即對于將來亦有幾分之貢獻,此則同人所敢確信者”,積極肯定了中國傳統文學的地位及作用。王元化先生談及五四文學時,認為其否定的是“貴族文學”,但對包括山歌等在內的中國傳統民間文化是持推崇態度的。
其次,五四新文學汲取西洋文學影響因子的同時也打上了中國烙印,因而沒有變成外國式文學。如《孔乙己》《阿Q正傳》等小說的創作毫無疑問受到了果戈理等作家的影響,但這些作品寓于形象建構中的依然是中國科舉、禮教等封建制度戕害人性的深層意蘊。
再次,梁實秋認為五四時期翻譯外國文學采用無目的態度全憑個人喜好的論斷,可能針對個別譯者對某些作品的翻譯具有適用性,但以此抨擊五四時期所有的文學翻譯陷入任性縱情的“浪漫混亂”不免有失偏頗,因為許多的五四文學翻譯是較有目標有標準的,即是較有梁實秋所推崇的“理性”的。譬如五四期間易卜生的《國民公敵》《玩偶之家》等劇作被率先翻譯介紹到國內,主要是譯者因為反封建的考量而進行的理性選擇。文學研究會推崇“為人生”的文學作品,因而基于此標準精心譯介了莫泊桑、安特列夫、高爾基等作家的作品。
梁實秋在《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中以古典主義文藝觀之立場,批評五四新文學呈現情感泛濫的浪漫主義特征,認為其充斥著缺乏理性節制的“抒情主義”,從而導致了文體種類混雜、充斥情感及欲望的頹廢主義文學的產生。若置于五四文學實踐中進行觀照,上述觀點明顯有失偏頗。
首先,梁實秋以古典之有色眼光較為偏激地為五四新文學貼上“抒情主義”的標簽,卻忽視了五四文學作品中的理性思維特征及議論、敘事等藝術表現特征。就詩歌而言,五四期間的確有《鳳凰涅槃》等抒發情感的佳作,但也不乏偏于理性的作品。沈從文評價聞一多的詩集《死水》是“理智的靜觀的”,就在于其中的許多作品在結構安排、情感把握上顯現出了一種理性節制的美。談及五四時期的小說,其的確有《沉淪》為代表的側重情感表達的作品,但也不乏理性思考人性、社會的“為人生”小說、“問題小說”等。另外,從藝術表現特征層面看,五四文學作品不僅有“抒情”,還有議論、敘事等。梁實秋曾經將康白情的《草兒》詩集中的詩歌分為抒情詩、敘事詩。由此我們可以窺見梁實秋觀點的矛盾性,更可以發現五四詩歌不只有抒情的藝術表現特征。因而梁實秋對五四文學充斥著“抒情主義”的判斷并不是客觀、全面的。
其次,梁實秋較為狹隘地認為“抒情主義”導致的文體種類的混雜,破壞了各種文體之間的界限,卻忽略其豐富五四文學文體的可能性。梁實秋基于古典主義文藝觀的立場,認為不同文學體裁的界限是分明的,各自具有獨特鮮明的特征,即詩歌創作應該以抒發情感為正則,小說應該側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及故事情節的編織等。以此為依據,梁實秋認為五四文學中彌漫的“抒情主義”使小說創作充斥著不加節制的情感,模糊了小說與詩歌的界限,并對五四文體種類的混雜進行了批評。梁實秋的這種觀點明顯存在局限性,因為基于文學體裁發展的考量,五四時期出現的抒情性小說擴展了新小說的創作空間。周作人關于小說創作可以抒情的相關觀點,以及《沉淪》等顯現強烈主觀抒情性的小說作品的成功創作,就是最好的例證。
再次,梁實秋抨擊五四時期的“抒情主義”導致文學陷入了缺乏道德的“頹廢主義”,卻忽略了這些作品的深層意蘊及價值意義。受古典主義文藝觀的影響,梁實秋認為優秀的文學作品能夠彰顯出情感、欲望受到理性制約的道德性,由此批評五四文學放縱情感、欲望的“頹廢主義”。從其《文人有行》等批評文字可以看出,他所講的“頹廢主義”文學主要指郁達夫發表的《沉淪》《南遷》等“墮落”“不道德”的作品。梁實秋對郁達夫的這些作品的評價顯然并不是中肯的,因為雖然從表面看這些作品包含著赤裸裸的情欲甚至變態心理的描寫,但透過表層深挖其意蘊,我們發現它們并非純粹肉欲的低級趣味的展示,而是以嚴肅態度借助暴露情欲反映社會、人生,在表達五四青年個性解放后內心苦悶的同時,對殘酷現實、黑暗社會進行了控訴。因而郭沫若、周作人等人才對這些抒情小說給予了高度評價。
梁實秋在《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等文章中,以古典主義文藝觀之視野,認為五四時期的印象主義批評完全根據的是批評者的性情、印象,因而抨擊其是極端的浪漫主義并徹底否定這種文學批評方法的價值。梁實秋對印象主義批評的認識及評價顯然是有失偏頗的,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梁實秋未能注意到印象主義批評的多元視野。梁實秋基于古典主義文藝觀的視野,認為應該以健康倫理化的人性作為文學批評的唯一的判斷標準,從而抨擊了五四時期缺乏固定標準而進行主觀鑒賞的印象主義批評。但是梁實秋囿于古典主義立場,指出的缺乏客觀評判標準等弊端,其實恰恰顯現出了印象主義批評的寬廣視野。印象主義批評的代表人物周作人就認為文學批評需具有“寬容”視野,沒有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性衡量依據,應該側重于文學批評的自由個性,強調只堅持自己的衡量依據為唯一判斷標準而視其他為異端是文學批評視野不“寬容”的表現。正是基于此文藝寬容觀,周作人才力排眾議,為在當時遭到許多人批評的《蕙的風》《沉淪》等作品辯護,有力地保護了新生力量的成長。反觀梁實秋,其堅守的古典主義文藝觀使他形成了不“寬容”的文藝批評視野,因而有時會對文學作品的價值難以作出客觀正確的評價,比如對郁達夫的《沉淪》做出了“頹廢主義”的論斷。
其次,梁實秋忽視了印象主義批評能夠彌補當時盛行的科學式批評的不足。五四時期的社會批評等科學式批評,因為契合了社會改革、思想啟蒙等時代主潮,而受到當時許多人的推崇。具有理性特征的科學式批評雖然能夠對文學作品進行邏輯性較強的分析、判斷,但卻往往未能立足文學文本展開研究。而印象主義批評能夠將文學本體放在首要位置并使其成為批評的落腳點,通過直觀感悟從整體上對文學文本進行審美把握,品味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及審美風格,顯然形成了對科學式批評之弊端的有力糾偏。因而,印象主義批評彌補了科學式批評的不足,也豐富了五四文學批評的園地,但是梁實秋卻忽略了此點。
再次,梁實秋簡單地將印象主義批評視為浪漫主義變種的觀點,實質上陷入了對五四文學思潮的認識狹隘化的境地。梁實秋以其古典主義文藝觀認為文學批評的主要方法和文學的主要類型無非分為古典的與浪漫的兩種,因而將與古典主義相背離的印象主義批評納入浪漫主義,并視其為浪漫主義的變種。梁實秋的這種劃分方法,其實顯現出了其對西方文學思潮尤其是五四時期文學思潮的狹隘化認識。縱觀西方文學思潮,主要有古典主義、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等,梁實秋提及的“主要”有古典、浪漫兩種文學思潮顯然是錯誤,或者說是不全面的。再來看五四文學思潮,西方的各種文學思潮在五四期間如潮水般涌入中國,而且歷來許多學者就五四的主導文學思潮是現實主義還是浪漫主義等問題爭論不休,這些都足以表明五四時期的文學思潮是多元的。梁實秋認為五四文學整體上呈現浪漫主義的傾向,并進而簡單地將印象主義批評劃為浪漫主義的觀點,顯然是有悖于五四文學實際情況的。
綜上所述,梁實秋對五四文學的接受外國文學的影響、“抒情主義”、印象主義批評的抨擊,存在著諸多不足。究其原因,梁實秋對古典主義文藝思想的偏愛,使其一葉障目,將與強調主觀情感、個性自由的浪漫主義有某些相似處的印象主義批評等都納入浪漫主義進行批判,認為五四文學彌漫著“抒情主義”、五四時期的印象主義批評是極端的浪漫主義等,從而忽視了印象主義批評在豐富五四文學批評及彌補科學式批評的不足等方面的作用,也忽視了五四文學并未全盤否定中國文學傳統、其所認為的五四文體種類混雜的意義等。晚年梁實秋漸漸意識到對古典主義的偏執限制了其思維,并進行了真誠“自省”,“我對于一切事物的衡量難免不有成見……在大體上我一向是被拘囿在理智的范疇之內……不過我近年來的態度有一點改變了……有許多事靠了理智恐怕永久也不能了解……藝術品的格調原不必統一劃齊,其中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格調”,在“自我檢討”中想必他也意識到了其對五四時期接受外國文學影響等方面的批評是有失偏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