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建光 編輯/張美思
近年來,中美貿易摩擦對于全球供應鏈穩定性的影響持續引發關注。自特朗普政府以來,美國通過對大量中國輸美商品征收高額關稅,吸引美國制造業企業回流本土,間接導致部分制造業產能外遷出中國,影響到全球制造業供應鏈格局。新冠肺炎疫情之前,受中美貿易關稅的影響,2019年中國對美出口出現兩位數下滑。然而,疫情改變了中國對美出口下滑的形勢,中國對美國出口表現強勁,再次成為美國最大的貿易伙伴國。截至今年7月,中國對美國出口同比增速36.9%,美國對華進口依賴度不降反升。那么,展望未來,該如何看待中美貿易摩擦以及疫情之后的中國對美出口?后疫情時代,其樂觀局面能否持續?以下是筆者的分析。
盡管自特朗普時期至今,中美貿易關稅不斷加碼,但新冠肺炎疫情以來,中國出口保持較強韌性,對美出口也在去年迎來顯著增長。2020年,中國重新成為美國進口最大來源地,占比達18.6%,反超歐盟的18%,也顯著領先墨西哥(13.9%)、加拿大(11.6%)、東盟(9.9%)等美國的主要貿易伙伴。盡管特朗普政府的種種措施給中美經貿關系造成了巨大影響,但美國對中國商品的依賴性不降反增。這表明,美國的消費者、工廠廠家、華爾街、硅谷對中國產品和中國市場的依賴程度仍非常高。其原因主要包括以下兩方面:
一方面,美國疫情后依靠刺激政策提振了需求,但生產受到較大沖擊,供需缺口推升自華進口需求。2020年疫情暴發后,美國以空前的財政刺激和寬松貨幣政策穩定經濟,支撐消費。在此背景下,美國零售同比增長于2020年6月即回正,今年1—7月的累計零售與去年同期相比增長了20%。但特朗普政府對抗疫情不力,致使美國陷入“停工停產-疫情緩解-復工復產-疫情復發”的困境,生產恢復大幅慢于需求恢復。美國工業生產指數同比于今年3月回正,7月同比增長僅為6%,供需缺口凸顯。同時,美國的救助措施主要是向居民發放現金和支票,美國個人收入在疫情期間反而大幅增長,帶動了居民消費與進口的增長。
另一方面,疫情后中國恢復生產的速度較快,迅速彌補了全球供應鏈的缺口。疫情以來,中國率先實現疫情控制,供給側迅速恢復,憑借超大產能和制造業門類齊全的優勢,有效填補了全球供需缺口。2020年,中國對美出口全年增長8.2%,從疫情早期的防疫物資、計算機到疫情中后期的家具、家電、汽車類和紡織類的出口增長均顯著提速。2021年1—7月,家具、家電、汽車類和紡織類對美出口分別累計同比增長82%,51%,52%,69%。這樣的出口增速建立在中國本已十分龐大、具有韌性的供給能力上,在全球供需缺口擴大的背景下,使得中國迅速增加了市場份額。
盡管從中國出口數據看,中國對美出口不斷增長,2020年年底已恢復至疫情前的水平,但與來自于美國口徑的自華進口數據形勢卻有很大差距。從貿易規模看,美國口徑的自華進口金額首次低于中國口徑的對美出口金額,出現歷史性的“倒掛”(見圖1);同時,美國口徑的自華進口整體上并未恢復到疫情前,2020年6月至2021年6月的數據較加征關稅前的2017年6月至2018年6月下降了10%左右。
圖1 美國自華進口一直高于中國對美出口,但疫情后這一關系翻轉
自2000年以來至疫情前,美國自華進口的統計數據一直高于中國對美國出口的統計數據。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轉口貿易的存在以及中美兩國統計方式的不同。對于中國內地繞道中國香港出口美國的貿易,中國海關記為中國內地對中國香港出口,但美國在統計時則通常追溯至貨物最初來源地,記為美國自中國進口。據中國香港政府統計處的數據,2017年,經中國香港轉口的中國對美國出口貿易規模達355.9億美元,相當于當年美國報告自華進口的7%、中國報告對美出口的8.2%,規模可觀。此外,企業多報出口以騙取出口退稅或隱蔽轉移資本,以及長途海運的時間差和中美換算匯率的不同,也曾在歷史上導致中美口徑出現差異,但總體凈影響都是美國口徑高于中國口徑。
中國口徑高于美國口徑這一偏離歷史規律的“倒掛”背后,中國口徑高估的可能性不大。其一,貿易數據倒掛現象僅發生在中國對美出口中,在中國對其他貿易伙伴出口上并未出現此類現象。其二,當前人民幣具有穩健的基本面基礎,資本市場雙向開放程度不斷提升,部分企業通過虛假出口灰色渠道向外進行資本轉移的必要性下降。
將其歸于轉口貿易或貨運延誤的擾動,也很難成立。作為影響中美口徑差異的重要因素,中國香港轉口貿易在疫情期間的12個月里較疫情前的12個月僅減少了17.7億美元(或下降6.4%),遠低于同期美中口徑差567.7億美元的變化,無法解釋數據“倒掛”。此外,雖然去年下半年以來港口擁堵、集裝箱“缺箱”以及船員不足等因素導致貨運延誤加劇、運費上漲,可能導致中美口徑的時滯延長;但將中國口徑數據進行領先一個月和領先兩個月的調整后,數據“倒掛”仍然明顯存在。這表明,貨運延誤似乎也不是主要因素。
筆者認為,美國進口商低報自華進口以規避關稅負擔,更可能是中美口徑數據“倒掛”的主要原因。由于特朗普政府加征的關稅是從價稅,即以進口商品貨值為稅基計算需繳納的關稅額,低報進口額就成為美國進口商降低關稅稅負的選擇。疫情期間,墨西哥、加拿大和歐盟等美國重要其他進口來源地生產能力下降,美國對中國進口依賴度上升,而特朗普政府并未全面豁免關稅,美國企業仍需為大部分商品支付關稅。在此背景下,進口企業規避關稅的需求只會繼續上升,低報進口貨值的動機會更強。
細項商品數據表明,關稅越高且疫情期間對華需求越高的商品,中美出口數據“倒掛”現象越嚴重。筆者構建了一個中美口徑差異指標,計算方式為美中口徑之差除以美中口徑的平均值,用以觀測美國自華主要進口品類(海關HS4編碼)在疫情前后的數據差異。結果發現,手機、計算機、玩具、視頻游戲機、打印機并未出現“倒掛”,它們的共性是下含子品類的大部分不在美國關稅清單中,受關稅影響較小。相比之下,家具、燈具、坐具、體育設備、機動車零部件,則出現了明顯的“倒掛”現象,它們的共性是受關稅影響較大,并且疫情期間美國需求升幅顯著(見圖2)。例如,家具全品類均位于美國2000億美元關稅的商品清單中,自2018年9月起需被征收25%的關稅,此后,疫情期間的超低利率和逆城鎮化趨勢推動美國房地產繁榮,進而使家具進口需求大增。
圖2 總體而言,受關稅影響越大的品類,數據“倒掛”越嚴重
如前所述,美國口徑自華進口金額大概率存在低估,相應地美國總進口金額也被低估。因此,我們使用替代口徑,選取占美國進口共計95%以上的前27大貿易伙伴,提取、加總這些貿易伙伴報告的對美出口,計算中國在其中的份額。結果顯示,當前美國對華進口依賴度達到歷史最高水平。使用替代口徑測算,中國份額在疫情期間的12個月(2020年6月至2021年5月)達到22.5%,較前12個月(2019年6月至2020年5月)的19.2%上升3.3個百分點,也高于之前歷史最高水平(2017年6月至2018年5月)的21.7%。同期,作為美國的第二、第三大進口國,墨西哥份額從16.7%下降至16.1%,加拿大份額從15.2%下降至13.9%(見圖3)。
圖3 以替代口徑測算,中國占美國進口比例達到歷史高點
基于這一形勢,在近期全球大宗商品價格上漲和通脹上行、中國對美國出口價格整體漲幅可控的背景下,中國出口商品成為美國通脹的穩定器。疫情后美國新貨幣理論悄然實踐,財政貨幣政策高度協同,流動性過剩疊加商品需求擴張,推動全球大宗商品價格上漲,美國通脹上行幅度超出預期。今年7月,美國消費者價格指數(CPI)環比上升0.5%,同比達到5.4%,為2008年6月以來的最高水平。同時,美國主要進口經濟體的通脹壓力或通過外貿傳導,加重了美國的通脹負擔。例如,以2020年1月為基準來看,拉美、歐盟、墨西哥的進口價格分別上漲8%、6%、5%,加拿大的進口價格更是上漲了20%。相較而言,中國去年價格較為平穩,基本沒有上漲,今年僅小幅抬升3%,但仍遠低于歐盟和墨西哥的漲幅,略高于東盟(見圖4)。疫情之后,中國再度成為美國第一大進口來源國,在疫情沖擊引起的供需失衡背景下,中國供給對平抑美國物價壓力起到了關鍵作用。
圖4 美國制成品進口價格指數(2020年1月=100)
與此同時,全球通脹背景下關稅負擔可能主要由美國企業和消費者來承擔。美國關稅收入去年5月觸底達到38.3億美元,之后逐月回升,至2021年4月已經達到71.3億美元,是2017年月均關稅收入的2.4倍。值得一提的是,美國關稅收入回升速度遠高于美國進口的復蘇速度。究其原因:一是特朗普政府應對疫情實施的大部分關稅豁免已經于去年年底到期,而拜登政府除將少數醫療產品的關稅豁免延長外,并未就對華關稅推出新的政策。二是在本輪全球通脹抬頭的背景下,關稅將加劇美國的企業負擔。由于進口漲價,成本壓力上行,企業對關稅負擔的感知度升高;同時由于關稅稅基隨價格上升,企業需要繳納更多關稅,導致企業要么自行吸收成本,要么轉嫁給下游企業或消費者。需要指出的是,美國對華關稅涉及的主要商品也恰恰是近期漲價壓力較大的商品,如家具、金屬制品等,而受關稅影響較小的電子類產品反而價格具有通縮性。這也意味著美國進口企業面臨的價格壓力高度不對稱。
當前,對于中國對美強勁出口能否持續,市場上存一些憂慮:受去年下半年的基數抬升,以及其他國家經濟復蘇的影響,我國出口增長已出現邊際放緩跡象,7月出口同比增長13.4%,較上月同比下降4.4%。此外,近期美國、日本、歐洲繼續試圖降低對中國產業鏈的依賴,仍有將產業鏈轉移出中國的訴求。不過,在筆者看來,對中國對美出口前景以及全球產業鏈重構不必過于擔憂。原因有以下幾方面;
首先,東南亞疫情形勢嚴峻,而我國國內疫情仍處于有效控制之下,或將利好我國出口。近期德爾塔病毒引發的疫情在東南亞地區較為嚴峻,越南、馬來西亞、印尼等國每日新增病例過萬,越南等部分國家生產受阻。而我國國內疫情再一次較快得到控制,生產活動并未受到影響。因此,東盟地區生產受阻帶來的出口替代效應將會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中國出口放緩的壓力。
其次,美國制造業的長期脆弱性將使其對中國的進口需求延續。筆者認為,美國經濟的未來修復程度將取決于德爾塔病毒引發的疫情控制程度和拜登財政刺激計劃的落地規模與執行情況。總體來看,盡管當前美國國內補貼退潮,疫情反彈導致消費動能減弱,但美國制造業的長期脆弱性使得生產恢復緩慢,導致供需缺口仍然存在。預計今年下半年美國經濟恢復的強度不會如預期般強勁,供需缺口對中國的進口依賴仍有一定的延續性。
再次,中國經濟基本面具有較強的韌性,基礎設施良好,產業鏈位置不易被替代。以“蘋果產業鏈”為例,盡管近年來其代工商在越南、印度等國紛紛設廠從事下游產品組裝,但中國在中上游供應鏈的地位不降反升。據2021年蘋果供應商的責任報告,中國(除中國臺灣地區外)2020年新增12家供應商,首次成為蘋果第一大供應商來源地;同時,越南等其他國家的供應商中也出現了“出海”中資企業的身影。
最后,發達經濟體重塑產業鏈同樣面臨著諸多挑戰。一是搬遷成本高昂。據美銀研究估算,僅是搬遷在華外企的出口業務就需要1萬億美元的資本開支,這還沒考慮搬遷產生的人員成本、重建供應鏈的成本。若沒有大規模的政府補貼,企業搬遷動力并不高。二是發達經濟體之間存在不同訴求。盡管美國拜登政府希望構建一個基于價值觀的聯盟,但當前歐盟對于自身戰略獨立性和數字主權的訴求愈發強烈,對中歐經貿關系的倚重程度日益上升。在產業鏈重塑問題上,歐盟預計不會與美國步伐一致。
當然,面對當前形勢,中國仍應積極做好內外部應對。對內重點是優化經濟結構,推進收入分配改革,真正培育起全球最大的消費市場,提高中國經濟的規模和韌性;對外仍應堅持擴大開放,繼續改善營商環境,穩住外資,同時鼓勵具有競爭力的中資企業“出海”投資,積極將以中國為樞紐的產業鏈向外延伸,進一步嵌入全球產業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