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風門響的時候,是有人回來了。
這個夜晚真熱鬧,風門響了十幾次,這是多少人回來了?
奶奶摸著我的頭說,快好起來吧,老祖宗都回來看你了。奶奶敲門栓,喊他們名字的時候,我看見他們在空中飛翔。
那些照片里的人是灰白的。那些出入的鄰里,是紅潤的。而那些雀躍的孩子,卻是分裂的,他們歡呼,渾濁,散發著柿子的光。
而柿子燉在藥鍋里,發出木頭的香;還有山楂,蒼術,黃芹,山藥,還有白霧里叼著煙桿,被爐火映紅的臉龐。
在鄉村,鬼魂和人是住在一起的。人有三盞燈,鬼有一盞燈。病死的孩子活過來,鬼才知道他是被哪盞燈照亮?
世上從此多了一只九條命的老虎,他翻過身喊:濁世呵,我來也!
搖搖晃晃的病大蟲,還需要多少條劈面而來的哨棒?
用木桶打水,比用竹籃打水,獲得的安慰多一些,靠這,可以度過一個嚴冬。井臺在村口,亂石堆成一個臺地,轆轤磨得黑亮,井口里冒出的寒氣,是一縷白霧。
每當它深夜響起,我知道,艱難而緩慢的生活就開始了。泡在水底的芝麻,谷粒,黑豆,正在連夜發芽,這是另一個季節的警報響起。
我為此而激動,荒涼的歲月,沒有人能改變繼續活下去的信心。每個人的親人,都飛蛾一樣,撲在油燈下讀書。他們怪異,堅韌,像古人一樣刻苦;記錄本猩紅,鼻孔熏黑,臉被生活刻成碎石。
我被美好的事物搖醒的時候,總是看見一彎新月,在水桶里,輕輕搖動。
把盛開的金蓮花擺在窗邊,這些花來自深山。
把紫荊,百合,柳蘭插入罐頭瓶,擺在講臺上,你白袖口翻卷,兩腮涂得彤紅,模仿戲里的青年。
我知道你正陷入初戀。你迷戀的人,是冰川深處的一個探險者。
你發呆的時候,他一個人正在翻越雪山。
我看見你緊張驚詫,心里酸酸的;教室里的笑聲,故意響成一片;你低聲抽泣,和自己抱成一團……
而孩子們的視角里,你是雪崩中逆行的雪人,像雕塑一樣站在風中。
黑板上,突然涌出一座雪山的時候,你覺得世界在旋轉,一枚黑釘子,穿過了冰大坂……
四十年后,我聽說某座雪峰的山頂。
你像一朵枯萎的雪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