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博
1990 年,李佩甫發表中篇小說《黑蜻蜓》,以其表姐為原型,講述了豫中平原上一個苦難但堅韌的女子的一生。14 年后,李佩甫再次以表姐為原型創作《麻雀在開會》,講述表姐醒的一生。同《黑蜻蜓》中的二姐一樣,《麻雀在開會》中的表姐也遭遇著各種人生苦難,然而,經歷背景幾乎完全相同的兩個人,李佩甫卻在兩篇小說中分別賦予其不同的命運結局:《黑蜻蜓》中,二姐一生苦作,最終累死在豬圈里;《麻雀在開會》中,表姐以六十四歲高齡開著機動三輪,仍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相似的人物,不同的結局,更能展現出李佩甫筆下中原女性形象的變化,同時也反映出作者在不同時期對中原女性命運的思考。
《黑蜻蜓》中,二姐是個十分不幸的人,一歲沒爹,兩歲沒娘,三歲發高燒成了聾子,九歲因耳疾退學。然而,即便命運如此不公,二姐也沒有怨天尤人,而是選擇扛起養家的重擔。十八歲定親后,嫁給貧困潦倒的姐夫,婚后為還債、養家拼命勞作,四十七歲時終因積勞成疾而猝死在豬圈里。二姐的一生都在與苦難作斗爭,展現出勞動人民的堅韌、頑強。同時,二姐又是淳樸善良的:對無人問津的小臟孩,她給予母親般的關愛;對前來相親的小伙,她加以體諒,將錢悉數退回;出嫁當天,迎親馬車翻入河里,她不難為接親人,穿著濕衣服步行前往畫匠王村;姥姥去世前后,她重情重義,借錢給姥姥請一班響器,年年為姥姥上墳。二姐一生艱難,卻始終保有淳樸善良的本性,給予他人最大的善意和幫助,在苦難中堅韌不屈,綻放著人性的光輝。
在《黑蜻蜓》中,李佩甫幾乎以全部筆墨來展現二姐的淳樸善良、勤勞堅韌,而在《麻雀在開會》中,李佩甫雖然也寫了類似情節,但更偏向于凸顯二姐之“變”:她開始和“我”講客套;因工地拖欠工資而偷盜;開始反擊兩個整日謾罵的兒媳;開機動三輪車“拉腳”時,以“我投了個保,我買保險了,警察都怕我”的心態一路橫沖直撞;辦理保險時,頗有心機地讓兩個孫子作為保險的受益人。以前淳樸善良的表姐已在生活和時代的逼迫中變得狡詐起來,她的眼睛也隨之發生相應的變化:“目光清澈如水”—“兩眼像深潭一樣”—“目光很執,總是顯得呆怔怔的”—“兩眼渾濁,就像是陷下去的老井”,眼睛是心靈的窗口,李佩甫借眼睛之變凸顯表姐的人性之變。作家在小說中多次提到表姐曾經的話語——“別打,麻雀在開會呢”,更以“麻雀在開會”作為題目,借此表達對時代浪潮中人性異化的哀嘆以及對美好人性回歸的深切呼喚。
從《黑蜻蜓》到《麻雀在開會》,是人性善到人性惡的一個轉變,也是李佩甫創作態度發生變化的一個軌跡——從禮贊人性轉變為批判人性。在現代消費主義社會中,人逐漸發生轉變甚至迷失,李佩甫對此進行了深刻的思考,以深沉的筆觸創作出了《等等靈魂》《城市白皮書》《城的燈》《麻雀在開會》等作品來尋找那些在現代社會中失落的魂靈,期盼美好人性的回歸。
《黑蜻蜓》中,二姐一生都囿于物質苦難之中,結婚前,以幼小的身軀擔起生活的重擔,嫁人后,更是拼命苦作。成親不過三年,“從二姐身上已看不到年輕女子的影子了。聽畫匠王村人說,沒有見過這么能干的女人,也沒見過這么狠的女人”。二姐于苦難中出生,承受著物質的貧困,一生為生存忙碌,最終又死于苦作。物質苦難同樣也在《麻雀在開會》中的表姐身上延續著,她以殘疾的身體挑起整個家的重擔,靠著堅韌和頑強養育了四個孩子。然而,在孩子成家立業之后,本該享清福的她卻面臨著精神上的壓力:傳統與現代的沖突使得表姐無法適應新的生活方式,而兒媳婦也不能接受思想和行為守舊的表姐,婆媳之間矛盾不斷,在兩個兒媳婦的謾罵下承受著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同時,現代社會的發展致使中原鄉村的家庭制度發生改變,夫妻關系逐漸代替舊有的父子關系成為家庭關系的軸心,隨著表姐的衰老,以她為主的核心家庭也隨之衰落,而媳婦的核心家庭得以建立和鞏固,其優勢地位也愈發明顯,表姐在家庭結構中逐漸淪為邊緣人物。在中原農村地區,表姐并不是個例,她們出生于貧苦年代,艱難地支撐著整個家庭,但在本該享福的晚年卻逃不掉被子女家庭所拋棄的命運,李佩甫筆下的蟲嫂、坷垃奶奶等女性亦是如此。
在《黑蜻蜓》中,李佩甫注重表現二姐所經歷的物質苦難,從出生到死亡,二姐傾盡全力爭取物質上的富足,最終累死在豬圈,二姐的苦難幾乎全部來自生存壓力。而在《麻雀在開會》中,李佩甫更傾向于展現表姐從物質苦難到精神困境的轉變。晚年的表姐顯然已沒有較大的生存壓力,但她仍處于苦難之中,這苦難來自兩個媳婦的嫌棄和咒罵,是精神上的摧殘和折磨。從物質苦難到精神苦難的轉變是時代發展過程中的必要變化,也是李佩甫創作心理的一大轉變。李佩甫曾在采訪中說道:“我20 世紀80 年代認為金錢是萬惡之源,專門寫了一篇《金屋》,到21 世紀,就是寫三部曲之前我發現我錯了,貧窮才是萬惡之源,尤其是精神上的貧窮,貧窮對人的傷害超過了金錢對人的腐蝕。”從20 世紀80 年代到21 世紀,李佩甫從對外界物質的關注逐漸轉變為對內在精神的關注。在新的創作時期,李佩甫不再僅僅局限于對物質苦難的書寫,他深入中原人的靈魂深處,探究其精神上所承受的壓抑和痛楚。
《黑蜻蜓》中二姐看似一生都在與苦難作斗爭,但在這斗爭的背面,其實亦是對既定命運的屈從和忍耐。李佩甫在小說中發出這樣的思考:“我知道這是一個充滿怨言的時代,世界上到處都是怨言,人人都有怨言。可我不明白,二姐為什么就沒有怨言呢?”二姐經歷了幾乎所有的人生苦難,她是最應該抱怨的人,但是二姐總是默默勞作:“天下雨了,她承受著雨;天刮風了,她承受著風;那老日頭更是一日一日地背著……”二姐的一生,是堅韌的一生,亦是忍耐的一生,她似乎生來就承擔著生存的重擔,卻從未真正地為自我而活?!堵槿冈陂_會》中,表姐的前半生同二姐幾乎一模一樣,二姐在豬圈猝死,她苦難的一生得以結束,而表姐的生命卻延續至今。表姐的前半生也是在默默承受命運中度過的,但是晚年的表姐卻以自己的方式對命運做出了許多反抗,她遵從自己的內心去信主“拉腳”為自己買保險,最終在心靈上和行動上“達到了一種自由境界”。
從二姐到表姐,一個是默默承受苦難、缺少自我的無私奉獻者,一個是為自己而活、終達自由的英氣老人。在與學者孔會俠的一次訪談中,李佩甫談到其筆下的女性人物時說:“當年估計可能我認為這是最好的女子?!痹缒觊g,李佩甫心中最好的女子就是如二姐這般堅忍頑強,以一己之力撐起整個家庭,默默承受一切的女性。但在新世紀的創作中,李佩甫筆下的中原女性形象亦有了自己的意識,不再只是一味地付出,而有了內心的掙扎或是行為上的抗爭。這是李佩甫在中原女性形象的塑造上所做出的改變,一方面,改變了以往扁平化的女性形象,使之更加豐滿、生動;另一方面,順應了當代女性主義潮流,凸顯出女性的自我意識。
從《黑蜻蜓》到《麻雀在開會》,李佩甫對二姐這一形象進行了重塑,讓二姐的生命延續到新時代,向我們展現出老一輩中原傳統女性在時代潮流下真實的生存境況,探究她們在時代、生活的逼迫下將會發生怎樣的改變。從淳樸善良的二姐到狡詐世故的表姐,李佩甫展現出現代商品經濟社會對人性的摧殘和異化,同時也呼吁美好人性的回歸。在時代潮流面前,李佩甫并非故步自封,他緊跟時代,將筆觸深入中原女性的精神世界,探究其在新的時代環境中所遭遇的精神困境;在當代女性主義的高呼下,李佩甫亦順應時代潮流,賦予其筆下中原女性形象以自我意識和抗爭意識,努力改變以往在塑造女性形象時固有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