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學麥娜絲》中小人物的悲歡離合

陳婕妤

(豫章師范學院文旅學院，江西 南昌 330103)

《我的同學麥娜絲》(以下簡稱《同學》)是臺灣導演黃信堯的第二部長篇電影作品。黃信堯的上一部作品《大佛普拉斯》(以下簡稱《大佛》)一面世便廣受好評，黃信堯以他獨特的底層視角和對人性敏銳的感知引起了觀眾的共鳴。如果說《大佛》黃信堯的目光聚焦在那些社會的“透明人”身上，《同學》則是更多關注社會中的不同階級的中青年們。《同學》中的人物直接來自導演早年的紀錄片《唬爛三小》。電影名字中的“麥娜絲”也是英文minus的音譯，同《大佛普拉斯》中的“plus”做呼應。筆者認為，“plus”或許不應該那樣一板一眼地去解釋，它只是和《大佛》一同構建起作者所關注的小人物困境的現實宇宙。《大佛》是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僅一部片子黃信堯就已經構建出了他電影宇宙的雛形；但《同學》是不一樣的松散結構，講述的是不同職業不同階級中青年的生活故事。看似在講述四個人的生活瑣事，實際也在表達他們的現實困境，就此分析，兩部電影的底層邏輯和內核并沒有太大出入，所以不必過多糾結“plus”的深刻意義。

一、可悲的虛偽與口號般的理想：精致的既得利益者吳銘添

影片中第一個出現的人物就是吳銘添，人稱“添仔”。在筆者看來，他或許是導演介紹的四個人物中表面上最風光的了。所謂的風光也代表了如今中產階級的一類現狀，看似威風，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所處位置的尷尬與艱難。添仔是一名懷揣著“偉大”電影夢想的導演，可惜他導演理想的實現只存在于夢里，拍過幾部劇情片的他，如今只能拍拍廣告片糊口度日。在他拍攝“大仙龍虎丸”(壯陽藥)廣告片的時候，他的好朋友罐頭參演了男一號。添仔像煞有介事地跟罐頭講戲，還拿歐洲電影做例子，結果被門外漢的罐頭反將一軍。罐頭問添仔是否采用了“日光夜景”的技術，添仔卻對這樣的理論一無所知。兩個人于是認真地對于“日光夜景”討論了兩分鐘。這個事情的荒誕在于，明明只是一個十幾秒鐘的廣告片，添仔卻要賣弄，這一幕十足說明了他只是一個空談理想的人罷了。一個堅持理想的人怎么會甘心拍廣告片而不奮進呢？

后來添仔被任命為競選委員，他也欣然接受了。有趣的一幕在于，市長跟他講需要文化藝術方面的代表，添仔回復的是：“我的人生目標就是電影，讓臺灣電影讓世界看見！”彼時連做夢都要堅持的理想，如今卻變為彰顯自己上進的口號。可是添仔又不是那樣油滑老練的性格，他只不過是千千萬萬個為了生活妥協的中青年之一罷了。試問遇到如此的機會，有多少人還會堅持自己所謂的理想，放棄名利雙收的偉大前途？添仔被任命為競選委員也不過是作為高委員的暫時傀儡，到后來添仔想自己設計宣傳照都不能夠如愿。他想要手指前方的姿勢，口號和自己的名字“吳銘添”相契合，叫作“明天會更好！”這時候的吳銘添已經進入到了要競選的狀態，他或許知道自己是個傀儡，卻還期待著有所收獲，真是一種可悲的期待。所以這就是吳銘添這個人的矛盾之處，他看似能夠適應各種環境和需求，只因為他本質上是既得利益者罷了。他接受機遇并把握機遇，可還是被這些高層玩弄，真不知道是應該為其感到可悲還是幸運。

關于添仔的感情生活，或許只是他生活的調味劑，不管是對一直跟著他的妻子，還是高委員的秘書。他和高委員秘書的婚外情，一切都發生得太自然了，要不是他私藏對方的內褲留作紀念，也不會被他的妻子發現。面對妻子的抱怨與發怒，他也是從容應對，死活不承認自己的錯誤還口口聲聲要找出陷害自己的人。電影中對于四個人的感情生活都有涉及，探討了不同階級個體中青年人對于感情的態度，可以說添仔是對待感情最為平淡的一個，或許是他自身條件的優渥導致他對感情的淡漠。這次出軌事件就是很好的證明，別人都在尋找真愛的路上苦苦掙扎，而結婚許久的他更迷戀偷情的激情和陌生女子的味道，所以才會把高委員秘書的內衣作為收藏。

吳銘添的最后一次出場，便是在同學閉結的葬禮上。葬禮上還在為自己拉票的他，仿佛已經陷入了競選的泥沼里無法自拔，也最終讓他的欲望和虛偽原形畢露。他忍不住對電風和罐頭說出的那句：“你們這種人有什么可忙的？”彰顯了他此階段的膨脹和對其他人的不屑，他確實一直享受著比其他人更好的資源、更好的工作、更高的聲譽。甚至更好的女人，但此刻他已經完全失去那個口口聲聲以拍電影為夢想的本真了。此刻真實的他有些丑陋但也很可悲，他所存在的階級就存在這樣的現狀，身為棋子的自己同時還在鄙視著底層的人們，發人深省。

二、看似木訥實則敏感：在失敗的泥濘中尋找希望的罐頭

罐頭是電影中出現的第二個人物，他一出場就是自殺未遂，即使作者戲謔地將自殺場景設計在桑拿房，也沒能掩飾這個角色的底層氣質。后來罐頭就去做了戶口普查員，我們也借罐頭的眼，見識到了很多底層人民，比如不說話的陳金龍，滿墻的文字就是他的話語，或許作者在只言片語中向我們傳達這個階層普遍失語的狀態。《同學》中的中產階層群體的日常生活，充斥著各種聲畫形式的言語權威符號，它們雖然來自不同的文化系統，卻都代言著資本社會規定的窒息的權力邏輯。時刻處于被降級的階層焦慮中，大部分時間里，這些人不用自己說話，或者張口說的也是“現成的”語言。后來罐頭查戶口查到了“麥娜絲”，他暗戀了快30年的校花，罐頭似乎重燃了生活的希望，甚至在他那張百年不變的喪臉上看到了滿含期待的眼睛。罐頭終于鼓足勇氣去找麥娜絲坦白一切，得到的卻是一句——“所以，你今天到底是來看我的，還是來消費的？”最終罐頭也沒有和校花上床，他哭著離開了麥娜絲的居所。也正如旁白所說，“失去了距離，也失去了幻想的美妙”。罐頭這個人物看似自己生活都打理不好，但卻是對一切存有希望的。當知道自己喜歡的人從事不良職業，他仍然鼓勵自己“愛她就去追啊，要帶給女神快樂”。與不同階層的添仔有明顯的不同，條件不太好的罐頭對心愛的人是要靠追求獲得的，而添仔無須做什么便可收獲穩定的感情和額外的激情。但他們對待感情的態度又大相徑庭，和薄情的添仔相比，罐頭多了份天真與深情。像罐頭這類底層人群的困境在于，生活在經濟與利益為主要話語的社會之中，他們享受的一切資源都有限，不存在更多的奇跡與變數，只有經濟基礎的改變。即使罐頭純情又善良，他也不能夠讓生活變好。罐頭和陳金龍，只是失語的方式不一樣而已。

三、社畜生活工作者：渴望簡單的生活卻不能如意的電風

電風其實是四個人里面最普通的一個，身為一名保險業務員的他和很多獨自一人在城市打拼的人一樣，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他辛辛苦苦工作，卻遲遲盼不來升職加薪。電風的上司還是曾經的中學同學，每提到調薪的話題時他便以“公司狀況不好，共克時艱”的借口搪塞電風。電風不像吳銘添那樣有拍電影的夢想，也不像罐頭那樣有心中的女神，他的愿望是那樣簡單：有一間小小的屋子，和他的母親住在一起。當電風買下一間三面墻壁的車庫的時候，并沒有露出半點抱怨的神色，反而調侃地說每天把車推進推出可以鍛煉身體。這時候的他已經擁有了一間面積不大的公寓，即使是大半部分靠他老爸的房產。有的人渴望愛情，卻總是愛而不得；有的人想要孤單，卻還是被感情負累。前者講的是罐頭，后者說的就是電風。他在漫畫店結識的女孩意外懷孕了，他們倉促邁進了婚姻的殿堂。只是期待著簡單生活的電風，遇到人生進度的大跨越表現出有些惶恐和無措。他不斷地問神父怎么辦，神父也只是告訴他趕快結婚，趕快把小孩生下來，電風自己的未來還一片渺茫，卻無奈被生活推著走。像電風這樣溫吞的中青年我們生活中也比比皆是，他們喜歡安逸的生活，不喜歡太多的變數與意外。他們人畜無害，在工作中兢兢業業，卻總也得不到領導的賞識。他們跟隨著自己本心去生活，他們并不是不上進沒追求，只是想要有自己的生活節奏。可在物欲橫流的經濟時代，這樣簡單的需求都很難被滿足。所以電風在他婚禮上才對鏡頭發問“我做任何事情都認真，但為什么任何事情都不如意？”旁白只是告訴他：“人生就是這樣，不要想太多。”電風的困惑、苦惱與迷茫，一句“人生就是這樣”便可以解釋。個體的困境在大環境面前到底算得了什么，你的此刻苦惱，在整個人生中又算得了什么。這是一種集體麻木，有了這樣一句萬能的道理，他的個體悲歡就要被忽略，導演讓我們重新審視每一個工作社畜的內心想法。

在一次和上司爭吵之后，電風獨自一人在公園閑逛，他縱身一躍跳進了公園的湖水中，這或許就是他表達憤怒無奈的方式，是隱蔽的、孤單的，甚至是寂靜的。成年人的世界里，最大的問題不過是如何緩解自己的情緒，如何再與自己和解。這公園里幽靜的一汪湖水，或許能洗滌掉電風積壓已久的負面情緒。

電風這樣的人物，看似家庭美滿、有漂亮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但我們永遠不能用一桿尺去定義他們，中年人波瀾不驚的外表下，可能是迥然不同的需求。這也是大多數男性中青年的困境，社會約定俗成的人生進度都變相地壓在他們身上，然而又有極少數人有抵抗的勇氣，他們背負的太多。給他們的答案，無非是一句“生活就是這樣啊”。

四、善良卻不得善終：無法開口卻內心干凈無暇的閉結

閉結在電影里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如果我們在其他三個人物身上都看到掙扎和困惑，在閉結身上是看不到的，他留給我們的電影印象一直都是笑嘻嘻的。他唯一苦惱的就是相依為命的奶奶的病情，所以閉結是很單純的人。閉結經營著一家“糊紙店”，就是為往生的人們做紙扎屋。因為照顧奶奶和職業的特殊，他錯過了適婚年齡。按照他自己的話說，“不敢妄想娶老婆生孩子”，他的時間全部貢獻給了工作和照顧家人，沒有留半點給自己。或許并不是他不想，他的個人意識還未萌芽就無條件服從給了現實。這才造就了閉結的性格，溫和、體貼、老好人。幸運的是，他在一次次的相親中認識了阿月，一位帶著女兒的媽媽。結巴的閉結話不用說完阿月就可以了解他的意思。他們同病相憐，一個是帶著女兒不敢找另一半，一個是照顧奶奶不敢找另一半，他們都同樣善良，為他人著想。那個泛著紫色燈光的夏夜，閉結和阿月還有她的女兒坐在路邊，第一次兩個人都找到了依靠。

看似閉結的生活有了轉機，他遇到了溫柔單純的阿月，紙糊屋的生意也還不錯。突然有一天閉結的奶奶病情好轉下床了，閉結說話也不再結巴。閉結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給好同學吳銘添搖旗吶喊幫助他競選成功。誰知這一切都是回光返照，不是奶奶而是閉結，隨后閉結在送貨的路上被黑道認錯人而打死。這一切讓人唏噓不已，旁白也表達了作者的真實情感：老一輩的臺灣人都是這樣的性格，憨直、重感情和體貼，換來的卻是上天的無情。閉結一生都在為別人完成愿望，為別人制作紙扎屋送終、完成奶奶愿望才去相親，那他自己的愿望到底是什么？我們不得而知。筆者認為，閉結代表的是一類看似年齡并不大，但思想很本土的中青年們。他們不是不為自己著想，而是生活所迫根本沒有意識覺醒。他們善良老實，且渺小不起眼。和吳銘添、電風相比，他們是活在更邊緣的一類人。閉結的人物特色和作者第一部長片《大佛》中的兩個人物有相像之處，都樂觀知足熱愛生活，卻一樣被邊緣化。青年與中青年一樣，到老年也一樣，都有一大部分的邊緣人得不到人們的關注，但卻像雜草一般頑強地活著。

《我的同學麥娜絲》中記錄了四個階級不同、性格迥異的男性中青年，各方面條件優渥但本人薄情的吳銘添、內心敏感期待愛情的罐頭以及想要保持自己生活節奏卻不斷受挫的電風和單純善良認真生活但英年早逝的閉結。我們在他們身上看到太多身邊人的影子，導演用寫實化的視覺語言表達他對于人生的思考。身處不同階級的他們，縱然悲歡喜樂來源不同，卻無一不受到年齡和男性群體大環境的困擾。我們通過《同學》感受到了普通中青年人豐富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