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宏云
【學科探源】 DOI:10.14182/j.cnki.j.anu.2021.06.001
關鍵詞:九一八事變;中日關系;中國政治學會
摘 要:九一八事變后,各種研究國際問題尤其是中日關系的團體次第成立,相關的政論學術期刊也紛紛創辦。中國政治學會成立后召開的前兩屆年會均就中日關系與外交政策進行討論,并將研究結果秘密提供給蔣介石和國民政府作為決策參考。與此同時,周鯁生、錢端升、徐淑希、張忠紱等中國政治學會的重要成員也在《外交評論》等刊物上發表對日言論。無論是秘密建言還是公開議論,都告誡國民政府在對日交涉問題上不要一味妥協,應明確解決條件,同時要注意聯絡蘇聯,盡可能地利用國聯的力量,以形成對日牽制的局面,并致力于發展自身的實力。學者們基于維護民族國家利益的學術立場,運用國際先進的學術理論和方法,對事關本國的重要問題展開研究。這樣的研究取向和方法路徑,在王化成、徐淑希等學者的學術實踐中有顯著的體現。
中圖分類號:K26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1)06-0001-14
The Reaction of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Circles to Sino-Japanese Relations after the September 18th Incident—Centered on Chinese Association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Its Important Members
SUN Hong-yun(Department of History,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China)
Key words:September 18th Incident; Sino-Japanese relations; Chinese Association of Political Science
Abstract:After the September 18th Incident,various groups to study international issues,especially Sino-Japanese relations,were established,and journals on similar topics were also founded one after another. The first two annual meetings were held after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hinese Association of Political Science(CAPS)discussed Sino-Japanese relations and foreign policies and secretly provided the research results to Chiang Kai-shek and the National Government as a reference for decision-making. At the same time,important members of CAPS,including Zhou Gengsheng,Qian Duansheng,Xu Shuxi,and Zhang Zhongfu,also made comments on Sino-Japanese relations in journals such as Revue Diplomatique. Whether it is secret advice or public discussion,they all warned the National Government to dare to resist the Japaneses on the issue of negotiations with Japan and should clearly identify the conditions of resolving the issues. At the same time,it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contacting the Soviet Union and using the power of the League of Nations as much as possible to form a situation of containment against Japan,and must commit to developing Chinas national strength. Based on the academic standpoint of safeguarding national interests,scholars used international advanced academic theories and methods to conduct research on important issues related to China. This kind of research orientation was prominently manifested in the academic practice of scholars such as Wang Huacheng and Xu Shuxi.
九一八事變對當時正處于大蕭條的資本主義世界的刺激是不言而喻的,對中國的沖擊尤為強烈。從此,隨著日本對中國侵略的加深,中日關系日益成為中國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國難危機不僅成為黨派政治的重心,也牽動著學界的視線,影響了學術共同體對于學術發展的取向。從九一八事變到七七事變,中國現代學術逐漸步入軌道,成績可觀。與此同時,在日本侵略的氣氛籠罩之下,戰爭的陰影與國難危亡的意識不斷加重,政治宣傳和局部的軍事沖突此起彼伏。在這種看似悖論的表象之下,政治外交與學術發展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內在張力抑或相互誘導的因素?九一八事變及此后的中日關系對這一時期的中國政治學界產生了怎樣的沖擊?又如何影響了中國政治學的發展?可以說是研究中國政治學史的一個重要課題。由于對此課題的全面分析與整體把握尚需時日,本文暫以中國政治學會作為研究的主軸,初步探討中國政治學會及其重要成員對九一八事變至七七事變期間中日關系的反應與對策主張,以及中國政治學研究在中日戰爭危機日趨嚴重的時局下所受到的影響。
一
九一八事變對于中國知識界特別是政治學界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有人說:“‘五四時代國人之興趣似側重于哲學與文學。‘北伐前后,國人之興趣漸移向于社會學與經濟學。‘九一八后,國際外交學似已引起一般人之注意。”1此種印象或嫌籠統,但九一八事變以后,知識界確實對國際問題尤其是中日關系非常關注。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會、東北問題研究會、日本研究會等各種研究團體次第成立,專門討論國際問題的期刊如北平的《外交月報》、南京的《外交評論》《日本評論》等紛紛創辦,學者對于國際法和國際關系所發表的評論與著述激增,各大學政治系也加重對國際法與國際關系的教學與研究。
作為全國政治學界最高學術團體的中國政治學會即成立于“九一八”和“一·二八”事變后的國難危機之際。1932年9月1日,由杭立武、高一涵等45人發起的中國政治學會在中央大學禮堂舉行成立大會,到會者有盧錫榮、時昭瀛等數十人,推杭立武為主席。遂由主席報告該會之宗旨:(一)促進政治科學之發展;(二)謀貢獻于現實政治;(三)幫助后學示以研究方法。會議通過了會章、組織國際政治研究委員會及發行有關政治之各種刊物等議案。[1]關于中國政治學會籌備成立的經過,杭立武有如下之記述:
中國政治學會之發起,始于去夏。時愚在中央大學,初與政治系同事陶希圣、吳頌皋、劉師舜、梅思平、楊公達諸君言,皆表贊同。會暑期各地友人過京者,如張奚若、周鯁生、高一涵、皮皓白諸君等,與談此事,感樂觀速成,促即正式發起。經即通函各地,征求發起人,未匝月而京滬平津武漢青島廣州各校絡繹贊同者,五十余人。足征研究政治學者之組織學會,實久具此需要,偶經提倡,竟群謀僉同也。惟以同志散居各地,召集非易,當與高一涵君等先擬會章草案,即以通信方法,征詢各同志同意,并請推選籌備委員,共策進行。乃以東北事起,繼以滬案發生,遲滯數月,至本年三月底,選舉始告竣事。當選定周鯁生、高一涵、張奚若、梅思平、蕭公權、劉師舜諸君及愚等七人,繼續進行。遂于七月十三日在京舉行第一次籌備會議,決議于九月一日召集全體發起人,開成立大會于南京,此本會籌備成立之經過也。[2]15
中國政治學會的成立,較大程度上歸功于杭立武的籌劃與組織。21930年,杭立武受聘擔任中央大學政治系主任,其時,他結束了在英美師從政治學名家拉斯基(H. J. Laski)和阿格(F. A. Ogg)的留學后返國不久,“詧于國內學術團體正如雨后春筍,惟獨缺政治學學術團體,因而立意成立一純政治學術團體”。[3]而國外方面如英國的費邊社和美國的政治學會對于各自國家的實際政治,皆有重大的貢獻。受其影響,杭立武認為:“蓋政治之良窳,必由其歷史之背景,與社會之環境所造成。倘能得專家若干人,先從事實上之研究入手,然后根據學術上之原理,參照本國之實情,對癥發藥,籌思切實計劃而倡導之,則政治上之利弊,非不可藉以興革也。”[1]15
從杭立武關于籌劃成立中國政治學會的動機與過程的陳述來看,他們在九一八事變之前就已經發起了中國政治學會的籌備工作。是故,中國政治學會并非“九一八”和“一·二八”事變的產物,但是這兩起事變對于中國政治學會的成立及其宗旨與活動,無疑是有影響的。首先,盡管“以東北事起,繼以滬案發生,遲滯數月”,但這可能反而激發了中國政治學界凝聚共識、加強合作研究的要求,從而加速了中國政治學會的成立。其次,中國政治學會會章所列宗旨第二條為“謀貢獻于現實政治”,以及成立大會上通過的組織國際政治研究委員會,均體現了對于現實政治外交的關切,中日關系問題為其關注重點。為達到其宗旨所揭橥之目的,該會擬進行的事業分為以下幾類(會章第4條):(一)闡明政治原理,(二)討論政治問題,(三)設立分科研究會以進行政治科學范圍內多種專門研究,(四)刊行政治學雜志,(五)編譯政治學書籍。[4]
政治為一較為寬泛的概念,因而所謂“政治學界”也易流于籠統,但是中國政治學會是一個學科專業性較強的學術團體。它在成立初期對入會的規定尚為簡略,但1933年8月2日臨時干事會決議通過的《審查新會員資格暫行標準》,對于入會資格的規定就相當嚴格了,具體如下:(一)現任大學教授;(二)曾在大學或同等學校教授政治學或其相關學科兩年以上而有專門著述;(三)在國內研究機關從事政治學或其相關學科之研究工作而有研究成績發表者;(四)對于政治學有特殊貢獻者。其中第一項之“現任大學教授”規定,于1936年7月1日經第四次理事會決議修正為“現任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由于標準過高,見之于會議記錄者,初期入會人數較少。1936年7月,第四次理事會僅通過黃正銘、裴復恒二人。1937年5月,第六次理事會也只通過黃廷英、蔣廷黻等8人。
期刊最能反映九一八事變后中國知識界的思想動向,“九一八”和“一·二八”事變后,出現了期刊創辦熱潮,具有專業外交知識背景的《外交月報》《外交評論》等期刊的創辦,均與日本的侵略相關。《外交月報》于1932年7月1日在北平創刊,其辦刊動機和目的顯而易見。“現在的時局,真是嚴重極了,內憂,外患,天災,人禍,一齊逼來!我們這中華民族,究竟能不能生存?祖宗數千年的遺產,子孫億萬世的生機,是不是都由會我們這一代的手里斷送了去?!這匹夫有責的責任,是何等重大;這危機一發的局面,是何等緊張!……那么,人人都要具備軍事和外交的常識;時時都要明了國際的大勢,集中力量去維持民族的獨立自由和平等。不然內政的改革和進步,會容易受外來暴力的干涉,阻止和破壞,很難得到‘安全建設和‘順序發展的機會。”“那討論內政和研究軍事的定期刊物也不少了,外交呢?雖然各報和政治刊物上有過許些名言讜論,但是專門的外交刊物很缺乏,我們愿意補充這一部分的工作,尤其希望大家的提倡和指導。”[5]其主編先后由燕京大學政治學系主任徐淑希、北京大學政治系主任張忠紱,以及后來接替徐淑希任燕大政治系主任的吳其玉擔任。其中,張忠紱擔任主編的時間較長,自第2卷第4期(1933年4月)至第7卷第5期(1935年11月)。從第1卷第3期起,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王化成列名為特約編輯,同時列名的還有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蔣廷黻。他們都是中國政治學會的重要成員。
比《外交月報》早一個月創刊于南京的《外交評論》,也是國難危機下的產物。“本刊發行于‘九一八‘一二八兩次事變以后,正合著古人一句話,所謂:‘生于憂患。在當時,不論南北,國民怵于國難的萬分嚴重,各自蘊蓄著悲憤不平的強烈情緒,紛紛發行刊物,發揮他們的政治主張,一時言論界如荼如火,頓然呈現活氣。本刊也在這種情形之下,呱呱產生。”[6]該刊由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主辦,與外交部聯系緊密并受其影響。1其作者隊伍中有不少是南京、上海和武漢等地的政治學者,如吳頌皋、樓桐孫、吳昆吾、周鯁生、楊公達、袁道豐、劉師舜,他們當中有幾位就是中國政治學會的發起人。
當時作為討論社會政治問題的“公共刊物”,《時代公論》與《獨立評論》也是因為九一八事變和一·二八事變的刺激,分別于1932年4月和5月創刊。胡適在《丁文江的傳記》中談到創辦《獨立評論》的緣由:“大火已燒起來了,國難已臨頭了。我們平時夢想的‘學術救國、‘科學建國、‘文藝復興,等等工作,眼看見都要被毀滅了……《獨立評論》是我們幾個朋友在那個無可如何的局勢里認為還可以為國家盡一點點力的一件工作。當時北平城里和清華園的一些朋友常常在我家里或在歐美同學會里聚會,常常討論國家和世界的形勢,就有人發起要辦一個刊物來說說一般人不肯說或不敢說的老實話。”[7]501據阮毅成回憶,“淞滬抗日戰爭之后,中大教授張曉峰(其昀)兄與楊公達兄,發起創辦時代公論周刊。……當時約定創刊宗旨,為‘對內鼓吹國家統一,對外號召全民抗戰。”[8]兩刊均以政論為主,而政論的作者又以政治學者占較大比例。《時代公論》的創辦人為張其昀、楊公達、梅思平、何浩若與薩孟武,主要撰稿人有楊公達、薩孟武、梅思平、阮毅成、樓桐孫、雷震、田炯錦等,其中楊公達、梅思平、薩孟武、雷震、田炯錦均為中國政治學會發起人。[9]59而在《獨立評論》上發表過文章的政治學者有陶希圣、蕭公權、張奚若、陳之邁、張忠紱、張佛泉、王化成、錢端升、吳其玉、王贛愚、池世英、何魯成、何會源、宋士英、李樸生、杜光塤、沈惟泰、邱昌渭、杭立武、胡道維、徐敦璋、徐道鄰、高青山、崔書琴、張弘伯、張純明、張銳、陳受康、羅隆基等,如果再考慮到胡適、陳序經、蔣廷黻在留學期間曾經以政治學為主修或副修專業的情形,則有專業政治學背景的作者在《獨立評論》作者群中所占的地位更為重要。他們主要來自北大、清華兩校政治學系。1他們關注的問題雖非僅著眼于中日關系,也大量涉及內政改革,但是中日關系作為現實政治的焦點,自然也是他們談論內政問題的影響因素。
刊行政治學雜志本是中國政治學會擬進行的事業之一,但至少在抗戰全面爆發之前并未發現該會創辦有屬于自己的刊物,原因不詳。不過我們也可以發現,中國政治學會的成員主要是由南京與北平兩地大學的政治學者構成,兩地的政治學者大體上各據《時代公論》和《獨立評論》發表政論,前者多任教于中央大學法學院,且為國民黨員,因而被胡適等人視為“政府派”的人,兩刊之間也就憲政、民主與獨裁等問題發生論爭。此點是否意味著中國政治學會內部尚有地域與派系分歧,從而影響到該會各項事業的開展?盡管缺乏中國政治學會本身所屬的政治學刊物作為我們研究中國政治學界對日反應的依據,但是以上四種刊物,尤其是兩種較具專業性的外交期刊對于我們分析認識中國政治學會以及中國政治學界的對日主張,甚有價值。
二
中國政治學會成立后的具體活動,因資料所限,已難窺全豹,但成立后所召開的幾屆年會,尚有記錄可循。按章程,年會應每年召開一次,但事實上,中國政治學會自成立至抗戰結束,僅開過三次年會。在全面抗戰前召開的兩屆年會上,中日關系與外交政策均是重要議題。
第一屆年會于1935年6月26日在南京中山門外交部郊球場舉行,會期4天。當天下午舉行第一次大會,出席會員有王世杰、錢端升、程天放、杭立武、馬洗繁、張奚若、浦薛鳳、陶希圣、張忠紱、徐淑希、劉迺誠等50多人,王世杰擔任會議主席。會議討論吏治、改進政治學系課程標準等問題。[10]27日上午9時,舉行第二次大會,出席會員30余人,討論吏治改進問題。下午2時,舉行外交策略組、政治學系課程標準組及吏治改進組各分組會議。[11]28日,舉行第三次大會,討論政治系課程標準問題。[12]29日,第四次大會先由各分組會負責召集人周鯁生、梅思平、浦薛鳳、時昭瀛等分別報告外交策略、吏治改進、及政治學系課程標準的審查結果,經大會修正通過。[13]
會議討論的外交策略案議題及結果如下:[4]
(甲)一般問題
(一)如何利用國聯?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
(二)如何發達中國與歐美之經濟上利害關系?
(三)如何完成不平等條約的取消?
(四)如何實現華盛頓九國公約的效用?
(五)如何造成遠東互助及不侵犯條約?
(乙)中國外交的出路
(一)日內瓦?
(二)華盛頓與倫敦?
(三)莫斯科?
(四)東京?
(丙)中日親善問題
(一)中日親善之意義與形式如何?
(二)中日親善之理由如何?
1、根本的價值
2、暫時的作用
(三)中日親善之實在性如何?
(丁)中國外交方策的根本問題
(一)籠統的以夷制夷策或有計劃的聯結及牽制策。
(二)拖延主義或消極抵抗。
(三)不得要領的應付或負責任的有限度的退讓。
(四)多方的獨立的出動或交互的連線。
討論結果:
(一)多方的統一的積極的外交活動(特別注意與蘇聯的聯絡)
(二)公開的交涉
(三)退讓有限度
(四)限度要確定
(五)堅決的抵抗
第二屆年會于1936年7月3日在南京中山門外交部郊球場舉行,會期3天,議題包括:(一)憲法草案;(二)地方行政;(三)外交策略;(四)非常時期之國民政治教育。7月3日,舉行第一次大會,到會會員有王世杰、周鯁生、錢昌照、梅思平、杭立武等,及市黨部社會局代表,共約50余人。由王世杰擔任會議主席,當日舉行憲法草案組、外交策略組、非常時期國民政治教育組等三個分組會議。[14]4日,在大高同學會舉行外交策略及憲法草案兩小組會議,出席者有周鯁生、梅思平、浦薛鳳、杭立武、陶希圣、陳之邁、王化成、李圣五等約30人,下午4時赴勵志會參加行政院長蔣介石茶會,晚7時赴外交部參加張群部長之宴。[15]5日,在教育部舉行第二次大會,出席會員王世杰、周鯁生、蔣廷黻、彭學沛、梅思平、杭立武、時昭瀛、浦薛鳳、陳之邁、劉師舜、張匯文、王季高等47人,主席王世杰宣告開會后,首由外交策略組召集人周鯁生、憲法草案組記錄人陳之邁、地方行政組召集人梅思平、非常時期國民政治教育組記錄人王季高等,先后報告審查結果。次由杭立武報告會務,經討論決定編行年刊,并由政治學系課程標準研究委員會繼續研究政治學系課程標準,俾提出報告送備各大學參考。旋即投票選舉理事。[16]結果,王世杰、周鯁生、杭立武、錢端升、梅思平、浦薛鳳、吳頌皋、劉師舜、徐淑希、馬洗繁、張慰慈等11人當選。8日,理事會舉行會議,選定各部職員及常務理事和總干事。[17]
這次會議最重要的成果應該就是討論通過了外交策略組的審查報告,其內容如下:1
壹 外交策略組審查報告
一、調整中日國交
(一)中日問題外交解決的可能性甚小,但也未必完全絕望,在和平之宗旨下,自應盡力試為之。不過此處所謂外交解決系廣義的意思,涉及多方面的準備與活動。
(二)依調整會議謀全部的解決不失為打開外交局面之一好方法。
(三)開調整會議不妨提出先決條件,如華北撤兵等。
(四)在調整會議中,下列問題應決定適當的解決條件:
1、東北現局應于保全中國政治的主權之條件下解決。
2、中日間條約懸案可以直接談判解決者則早解決之,其不能以談判解決者應一律交付國際仲裁。
3、中日兩國安全保障中日間可依不侵犯及互助協定謀相互安全保障,但此項協定當事國必須包含在遠東有密切利害關系之俄美乃至英法在內。
4、中日經濟合作此可作為解決中日問題之讓步條件,但中日經濟合作應以不妨害中國國民經濟發展或排斥第三國為條件。
二、聯俄政策
(一)聯俄有相當的可能性。
(二)聯俄與中國無大危險,只要出之以迅速機密之手段,而有抗日之充分決心與準備。
(三)聯俄必須成立軍事協定。
(四)關于聯俄之兩個附帶問題,可作如下之解決:
1、外蒙古問題作為懸案,但以最后保全中國主權而承認外蒙以相當自治地位為默契。
2、赤化運動當作內政問題處理。
(五)萬一在聯俄實行以前,日俄先開戰,中國終究必站在俄國方面參戰,但可斟酌情勢,暫時守中立。
三、甲、中國對國際聯盟之一般政策
(一)促進一切國際合作及國際組織之發展。
(二)擁護盟約。
(三)在國聯機構內,維持小國獨立、平等及自主之地位,使其日趨民主化。
(四)參加國聯主辦之人道及社會事業。
(五)運用國聯之技術組以建設新中國。
(六)運用國聯機構以增進中國之國際地位,修改不平等條約及解決中外紛爭。
乙、中國對國聯改造應有之態度
(一)擁護一切強化國聯之改造方案。
(二)經濟制裁必須輔以軍事制裁,庶不致重蹈國聯對意制裁失敗之覆轍,此兩種制裁之實施方法必須有機械化之嚴密規定。
(三)國聯現有之普遍性不僅予以維持,且須力謀促進。
(四)在國聯范圍內樹立遠東區域安全保障條約,以充實制裁之功效。
(五)中國應積極參加任何足以促進集體安全制度之行動與方法。
另外,非常時期國民政治教育案也與應對不斷惡化的中日關系有關,由王季高報告,討論結果如下:
甲、目標
(一)培育民族意識。
(二)發揚愛國情意。
(三)養成非常時期必需之政治知能。
乙、方法
(一)舉行非常時期國民政治教育講演會,指定會員分赴各地循環講演,其詳細辦法,由理事會規定之。
(二)刊行非常時期國民政治教育小叢書。
(三)建議主管機關實施下列各項:
1.各教育機關各學術團體應舉行“非常時期政治教育公開講演”,聘請專家講演國內情勢、國際情形、東亞現勢、列強在華之利害沖突、邊疆問題等等,并刊發小冊廣為傳布。
2.各大學應設“戰時政治講座”,聘請專家講演歐戰期中各種政治問題。
3.各學校應隨時舉行講演會,講演古今中外之有名政治家,處非常時期之模范言行。
4.各校應訓練學生,俾有訓練民眾、實行地方自治,如完成地方警察、擴張地方教育、發達地方產業(非常時期需用之物品)、改良地方土木(適合戰時環境)、改善地方衛生狀態等等知識與能力。
5.各校應訓練學生,俾有組織民眾應付非常事變之能力。
6.各校應訓練學生,俾有對國內外宣傳之知能。
7.對于一般民眾之訓練,應使軍事訓練與政治教育同時并重。
8.新聞只為政治教育最重要之工具,政府關于新聞之記載,不應偏重消極取締,應注重積極指導,使一般國民對于政治情況,有深切之認識,俾增加其對于政府之信賴。
中國政治學會此次會議決議案經整理齊備后遂密呈行政院,內稱:“查本會第二屆年會,前于本月三日至五日在京舉行,出席會員計共四十七人,俱為國內各大學政治系教授,及研究政治學之知名學者,所有各種議案,當經決議分別呈送各主管機關以供參考,現此種議案,業經整理齊備,理合備文密呈。”呈文附有“外交策略組審查報告”“憲法草案組報告”和“地方行政組審查報告”。該呈文以中國政治學會理事會名義,署名的理事有:杭立武、王世杰、周鯁生、吳頌皋、梅思平、劉師舜、張慰慈、浦薛鳳、徐淑希、馬洗繁、錢端升。落款日期是“中華民國二十五年七月廿六日”,并加蓋了“中國政治學會圖記”印。行政院于7月31日收到該報告,并作如下批注:“查所送各組議案頗多可供參考之處,惟原件據□已分呈主管機關,無庸再行分制交部,擬寄京分交本院主管組科及行政效率會參考。”此密件上還有蔣介石的批文和“廬山移送”字樣,估計是由行政院送交蔣介石審閱。1
綜觀兩屆年會所討論的主題,多與當時政府的內政外交所面臨的緊迫問題密切相關,具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為政府的重要施政提供決策參考,而會議的研討也得到了政府相關部門與高層官員的支持。但會議研討的結論是否在事實上影響到政府的決策?如果是,那么又在什么問題上和多大程度上影響了政府的決策活動?等等問題,則有待繼續探討。1
三
中國政治學會集中了當時中國政治學界的精英,以研究國際法與國際政治著稱的學者就有周鯁生、王世杰、徐淑希、錢端升、吳頌皋、劉師舜、張忠紱、王化成等。可以說,中國政治學會前兩屆年會討論通過的外交策略議案基本上代表了中國政治學界對于外交政策的共識。如果國民黨中央及南京國民政府在一定程度上采納了中國政治學會外交策略議案,那么分析當時中國政府外交政策的形成,就很有必要關注這些政治學者的學術研究及其政策主張。而以往的研究較多注目于胡適以及《獨立評論》《大公報》《國聞周報》等所謂“公共政治刊物”的言論及其影響,2較為忽略上述政治學者及《外交月報》和《外交評論》等較為專業性的期刊。事實上,在周鯁生、王世杰、徐淑希、錢端升等專業政治學者與蔣介石之間有比較直接的意見傳達渠道。3因此,通過《外交評論》和《外交月報》等刊物了解周鯁生、徐淑希、錢端升、張忠紱等人的對日主張,有助于間接認識中國政治學會的外交政策主張之淵源。
《外交評論》自稱提倡“積極的外交政策”,即“是以現時的國際環境為根據,并以適當的,有效的方法來適應這種現實的國際環境”。“我們認為在外交上,‘理智的分析與‘常識的判斷,是最可靠的南針。所以本刊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供給國人比較正確的材料,使國人對于今后外交,能夠加以‘理智的分析與‘常識的判斷。因為想做到這層功夫,所以本刊對于外交的理論與實際,同樣的注意。于解剖錯綜復雜的國際形勢之外,尤注重于外交政策之如何確定,以及外交問題之如何解決。”[18]
1933年10月,周鯁生在該刊上撰文檢討中國對日政策的歷史與出路問題。他在文中首先回顧中國對日政策的歷史:“從朝鮮事件以來,……親日政策和排日政策,在中日關系上都有過相當的試驗,然而直接間接的效果,終歸是喪權辱國,則是歷史上不可否認的教訓。”接著指出:“九一八事變以后,抗日救國之聲喧騰國內。及至本年二月國聯大會報告通過而不能執行,日軍進逼平津,訂成塘沽協定之后,對日妥協之說忽然甚囂塵上。同時而英美借款援助的傳說,國聯對華技術合作的決定,在日方認為又是中國以夷制夷之故伎,構成一種新的排日運動,因之,排日或親日,似乎又成了中國對外政策上的大爭點。”但是,“妥協是雙方讓步的事,中國對日妥協是否含有多大意義,先要看日方有無讓步的誠意。如果是中國一方的讓步,則只是‘降伏或是‘受騙,而決不能說是‘妥協,現在日本有對華讓步的誠意嗎?無論從日本大陸政策全部的精神上看,或從日本現今堅持承認滿洲國一點上看,可以斷言日本絕沒有絲毫妥協的誠意。日人得尺進尺,貪欲無饜。”“至于排日的外交,又似乎犯了太露骨而空虛的毛病。徒靠第三者的助力,虛張聲勢以抗強敵,不但徒張國人虛驕之氣,抑且受敵方以先發制人之口實。一旦敵人采取決然的手段,我們徒恃外援,將有遠水不能救近火之勢,而受禍或且更大,亦未可知。”其結論是,“對日妥協,現今固尚非其時,而排日的外交,也不可以太露骨,我們一方面當繼續抗日的方針,而決不簽字承認既成的事實,同時則當少說空話,埋頭去作抗日的實力的準備。我們固當繼續喚起國際的同情與助力,但不可以盲目的倚靠第三者的援助,而忘卻自己對于救國的責任!”[19]
此文引起一位叫叔友的讀者來信商榷,編輯將此函寄請周鯁生作復。兩函一并刊登于《外交評論》。周鯁生一面堅持自己的立場,一面進一步解釋其觀點:“我們所以不贊成現在對日妥協,也就是從國家實際利益上著想。固為圖一時的茍安,而直接間接承認國家領土權的放棄,根本的犧牲已太大。況且在大陸政策活動之下,日人得寸進寸,我們雖妥協亦不見得能茍安。……現在主張繼續抗日的人,并不一定是唱即時出兵東北收復失地的高調。繼續抗日的主旨,仍是節節抵抗,不降服,不簽承認失地的協定。中國現在的武力誠不足以與日本抗衡,但是至少一種消極的抵抗,究竟不能說不是國民可能的最小限度的努力。”[20]
稍后,復旦大學教授袁道豐亦撰文探討如何打破中日外交之僵局。他首先指出:“試一檢討二年余來我國之對日外交,則主持外交者之昧于大勢,措置欠當,要亦為無可諱言之事實。而缺乏國際眼光,輕視外交學識,尤為我國一般執政者之痛病。”隨之總結五條外交失誤的教訓,并以史為鑒,提出對日外交的七項原則:(一)準備進行對日直接交涉,但須由日方表示誠意,并須先由日方停止在華一切侵犯主權的行動。(二)談判時我國應提出“滿洲國”問題,以為解決一切懸案之前提。(三)對日談判須由中央主持宜棄絕任何局部交涉之方式。(四)中日間一切懸案宜全部予以解決。(五)日方一切新要求,凡屬有損害我國獨立主權者,須一概予以拒絕。(六)日方之對華投資,無論其目的為建造鐵路,或為發展實業,宜妥為防止。(七)國聯技術合作,須繼續維持,中國對外借款,不容外國干涉。進而指出:“居今之世,我國既當努力建設,以謀復興民族,則除一面利用外交以保障建設,一面利用各種建設以作外交后盾外,別無途徑可循。惟對外交涉首宜全國一致,陣容整齊,交涉自易措手。過去以內部意見分裂,予敵國以挑撥離間之機會者不知凡幾。”[21]
1934年底,《外交評論》刊發了“中國對于未來世界戰爭之方針”征文專號,其中匯輯了包括錢端升、浦薛鳳、陳之邁、雷震、崔宗塤等政治學者在內共94人的“各界人士意見”。錢端升認為世界大戰尚不會即刻爆發,“既然如此,我們在這數年內特別有奮發有為的必要。足以危及我們的生存的敵人仍為無饜的日本。這是無可諱言的事實。幸而日本內部此時尚有許多問題待決,軍閥尚未能完全無視政黨及財閥的意旨。到了軍閥完全得勢的那一天,恐怕他們會毫無忌憚地來干涉我們的內政,并禁止我們的自衛及國防工作。我們須趁他們沒有能這樣做的以前,統一內部的意志,增加我們的實力。這固然是內政,這也是外交的第一要義”。“我們的敵人既是日本,然則凡是日本的敵人,而不蓄意謀我者,我們皆可引為友人。我們與美俄兩國固應表示親善,如果英法等國不積極的袒護日本,我們也應與之接近。我們萬不應怕日本,而躊躇不敢與日本所憎惡的美俄做朋友。我們如能與俄美聯得好好的,同時又不對日本采截然的態度,或者我們可以使日本不敢輕于一戰。如果因此而可使大戰爆發之期延緩下去,則我國的地位當然益可有些進步”。“政府年來對日所采的緩和政策,從上述的許多前提而論,應該不是不合理的政策。但這是消極方面的工作,親美親俄的積極工作,亦萬不容緩。而且我們更不能使國人一時一刻忘了日本是我們最大的敵人。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在執行和緩政策時,尤有注意的必要”。[22]
一年之后,錢端升又應《日本評論》“就中日邦交問題,征集中日名士意見”而作一文。錢端升在該文中明確表示對于中日問題他向來不存和平解決的奢望,向來不主張親善。“我向來主張:一、不破裂土地與主權的完整,不放棄國聯及九國公約的立場,亦不斷送民族經濟的命脈,以買得日本虛假的好感;二、為維持獨立國家的格位起見,對于日本任何的越軌及侵略行動,必須分別作外交的抗議及武力抵抗;三、須準備和日本作一殊死戰;四、我固然也主張和日本周旋交涉,甚至于在經濟上多少遷就一些,以助日本文治派的抬頭;但這是不重要的主張。”[23]
楊玉清、袁道豐、薩孟武等亦應邀發表了意見。楊玉清既抨擊日本的對華認識與政策,又指出中國方面對于日本的錯誤認識:一是“以日本必不為已甚”,二是“以最大犧牲尚非其時”。同時,他也批評中國在對日外交上“始而依賴國聯”“繼而地方解決”的錯誤方法。因此,在他看來,“中國之生路,惟有孤身鏖戰之一途”。而袁道豐則著眼于從多邊外交和集體安全中來尋求中日關系的解決。“中國的國際關系是多邊的,日本不過是多邊中的最要之一邊而已,所以要維持和平,不僅須調整中日關系,而且須調整中國和歐美列強的關系,集體安全已成為國際政治的主要思潮,遠東而須和平,或中日而須樹立健全邦交,只有在集體安全的方式中求之。”薩孟武主張中日邦交要注意下列兩點:一是態度上須由絕對屈服改為相當的抵抗。“日本的軍隊固然比我國強,但是日本的軍隊非預備與我國作戰,乃預備與美俄作戰。日本對華政策以不折一矢而能蠶食中國為其根本原則。倘使我國有抵抗的決心,日本不敢放縱。因為一旦中日開戰,日本亦須受到相當的損失。日本胃口已經不能消化其所侵略的土地,戰事一生,日本財政中將更感困難。強敵在側,日本何肯自損元氣,使漁夫得到利益。”二是政府在用人方面“漢奸固不可用,而半漢奸亦不可借重”。[24]
就“中日邦交問題”,張忠紱分析指出 兩國間的不安局面,主要因為日本的大陸政策和中國之軟弱不安。“此二者又互為因果。中國之軟弱不安使日本決計進行其大陸政策,其理由為:(一)中國無抵抗能力,日本之政策易于實現;(二)避免中國淪亡于列強手中,因而不利于日本。日本之大陸政策亦加強中國之軟弱不安,其理由為:(一)日本對華之政治經濟等侵略使中國不易安定;(二)日本因欲實行其大陸政策,往往策動中國政治與經濟之不安狀況。”因此,他認為“中日兩國欲求長期妥協,真誠合作,必須日本放棄其大陸政策,而中國須力求安定自強”。[25]
《外交評論》和《日本評論》為南京、武漢等地政治學者討論國際政治與外交問題的重要刊物,而《外交月報》則為北平學界研究國際問題的主要發表陣地,“以記載國際情報,闡明國際法理,研究國際條約,討論外交政策,考證外交史實,便利外交研究為主旨”。[26]中日關系是《外交月報》初期關注的重點。總體而言,聚集在《外交月報》周圍的政治學者,對中日關系的看法,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從國際法的角度揭露日本的種種不合法行為。如滌愆(吳瀚濤)在《由國際法立場駁所謂滿洲國承認問題》中擺出十一條事實,證明“所謂滿洲國之建立,純由日本之助力,而非由全東北民眾之公意;日本對滿蒙政策之本旨,即在將亡韓故智,施于東北”,“假借‘民族自決之美名,一手制成所謂滿洲國,而實行操縱之”。進而呼吁各國在法律上與事實上均不應承認所謂“滿洲國”。[27]又如涂允檀的《釋自衛權》指出,“就國際法原則言,就非戰公約之規定言,日本在東三省之行動,絕對不能藉口自衛權,以解除其對非戰公約之義務,掩飾其破壞非戰公約之罪名”。[28]二是評論中國外交得失并提出對策建議。如蕭純錦批評政府以“弱國無外交”為借口推卸外交失敗之責。[29]張忠紱在《再論中國外交政策》中指出:“中國未來之外交策略應分為四個時期,循序漸近,以底于成。第一期,與各國妥協——尤以與日本為最,藉以排除外力之障礙,以求組成強有力之統一政府。第二期,繼續與各國妥協,務求集中全力努力建設,充備實力,以達到能有單獨戰勝日本之把握。第三期,運用外交手腕孤立日本,務使在未來之中日戰爭期中,他國不致援助日本。第四期,驅逐日本勢力于我國境外,必需時,當訴諸武力,以恢復我四萬萬中華民族在東亞與世界上應得之地位。”[30]
燕京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徐淑希是研究滿洲問題及中日關系的權威,其博士論文《滿洲問題》(Manchurian Problem),以及《評日人五十四案》(Japans Fifty four Cases)、《遼事背景》(Background of the Manchurian Situation)和《民四條約效力問題》(The Treaties and Notes of 1915)等論著,運用中國資料兼采西方第一手資料,從法理與事實上駁斥日人的侵略主張并揭露其侵略事實。九一八事變后,外交部長顧維鈞提議將錦州附近地區劃為中立區,以隔開中日雙方的軍隊。蔣廷黻贊同顧維鈞的意見,而徐淑希表示反對。[31]1421935年以后,據說因為日本軍部對徐淑希關于東北問題的意見很不滿,將其列入黑名單,他只有離開北平,去南京任外交部高級顧問。[32]89據徐淑希的學生吳其玉說,九一八事變后,徐淑希向蔣介石和張學良提了一些重要原則,如他反對“弱國無外交”的錯誤論調,認為弱國在武力上敵不過強國,只有憑藉外交,以理服人,盡量爭取挽回一些權益,決不能以“弱國無外交”為借口而無所作為。又如,他認為當時列強對華侵略,以日本為最危險,其目的是吞并中國。因此,在我國尚未強大起來以前,應善于利用列強之間利害關系的不同所產生的矛盾,爭取盡可能多的同情以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對于日本的侵略,他主張努力抵抗,寸土必爭,爭取國際同情,堅決反對不抵抗主義。當時張學良傾向于接受徐淑希的主張,而蔣介石則奉行“攘外必先安內”政策。[33]31此時,徐淑希對蔣介石的外交政策一定比較失望。1936年7月,國民黨五屆二中全會召開,蔣介石在報告中宣示,對外為領土主權之維護,對內為和平統一之進行。這反映國民黨的外交政策有了較大的調整。徐淑希對此感到欣慰,特撰文表示贊許:“七月中之二中全會乃為兩廣異動而召集。然于處置異動而外,不得不對于兩廣所用以號召,而全國人士所日夕縈心之對日問題有所表示。卒使五全代會以來之對日政策,倍放光彩。此為九一八以來所僅見之事,不可以不論。”“綜觀現階段之對日政策,堅決具體,先急后緩,努力和平而不忘抵抗與犧牲,排除危害而崇尚合作與協調,可謂得其道矣。茍能按步而行,務求貫徹,則行見民族興復,豈獨國土不削而已。”[34]
從上述周鯁生、錢端升、徐淑希等幾位政治學者關于對日外交的立場和主張來看,他們對日本侵略中國的實質具有相當深刻的認識。關于中國對日外交應采取的態度及措施,他們的主張也相當一致,告誡國民黨政府當局對日本不要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敢于抵抗,同時也要積極利用國際政治外交關系,爭取時間發展本國的實力,以備應對日本更大的侵略。
四
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對中國政治學界的學術研究的側重點和方法路徑,無疑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筆者在此主要以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王化成作為個案,試作初步探討。
王化成1928年被聘為清華政治學系教授,自此直到抗戰全面爆發期間,發表的論文只有7篇,其中除了一篇是關于國際法理的1,其余都討論國際政治,當中有2篇專論中日關系。 九一八事變后,國人掀起抵制日貨運動,日本人遂借口自衛,要求中國政府取締抵貨運動。針對此種情勢,王化成發表了《國際公法與抵制日貨》,他在文中援引國際法理論義正辭嚴地逐層駁斥了日本人的無理要挾,指出:“抵貨不但是不為國際公法,或國際條約所禁止并且還是國際間常用的一種方法。無論在什么時候,兩個國家,傷了感情,彼此人民,互相仇視,不買仇貨,是一種自然的現象。”“抵貨的目的,是要藉經濟的力量,制裁對方。這種的原則,久為國際法所認可。”“中國人不買日貨,并非由政府主使,乃是中國人,反對日本侵略,不約而同的表示。……無論是根據于國內法,或國際法,政府決無強迫人民購貨之規定!”[35]《國際公法與滿洲國之承認問題》一文專門討論滿洲國承認問題的國際法理依據。該文首先敘述國際法中關于國家承認問題的若干理論,及國家承認的方式等,然后從事實層面分析滿洲國承認問題的實質,最后分析當時被日、滿利用來宣稱滿洲國得到承認的兩個事件——關內外通車,薩爾瓦多承認滿洲國——在國際法上的意義。文中指出,通車問題純屬日人的狡詐與詭辯,“在國際法不能遽視為承認”。薩爾瓦多的行為雖不得以“非法”責之,但國聯應對其進行制裁,以免開同類事件的惡劣先例。同時也提示國人:“國際法效力之多寡有無,完全視各國之實力如何以為衡。”[36]
王化成注重從國際法上觀察現實國際政治,特別是中日關系,代表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國際法的發展方向。王鐵崖后來說,“在二三十年代,在一些著名學者的倡導下,兼采英美和歐洲大陸各學者的學說有著明顯的趨勢”。[37]4這種趨勢也體現在王鐵崖本人的留學經歷中。王鐵崖考取了第四屆留美公費生(研究方向是國際公法[注重法理])后,其國內指導員周鯁生、王化成建議他先赴哈佛大學或倫敦大學留學兩年,再赴巴黎大學作進一步研究。但王鐵崖決定不去哈佛,其理由是:哈佛國際公法名教授“G.G.Wilson聞已退休,所余之副教授助教授在國際學界上均不甚聞名,是以此時哈佛政治學系中政治制度或思想似優于國際法而其國際法課程與其他美國著名大學相較似不及哥倫比亞芝加哥或約翰霍布斯金也。鐵崖所應攻讀為國際法并特定注重法理研究,言法理論本以法德等大陸國家為主,美國除個案分析外多從事國際法則之事實證明,而英國學界似尚能兼采大陸之長處,從其新起之國際法學家之思想,更見大陸方法之傾向,且英國倫敦大學除了Smith之外主教國際法者尚有Lauterpacht。渠早年求學于奧京維也納受大陸所謂維也納學派之熏陶,但亦不盡脫傳統英國思想如Hall,Oppenheim等之氣味,為英國新起學者之特出者”。1校方在征得其國內指導員的同意后,決定允許其赴倫敦大學師從Lauterpacht研究國際法。
這種注重法理與事實相結合,既非純粹從法理演繹、也非遷就政治事實,符合中國當時的現實處境。純粹演繹法理于解決中國現實問題未必有利,因為國際法的理論主要是基于歐洲的背景與經驗產生的,但如果忽視國際法只講政治現實和國家利益,那么就有可能滑向國際政治學中的“現實主義學說”,這對于弱國外交也是相當不利的。中國在國際關系中的現實處境不可能不影響到中國國際法學者對于國際法的立場和方法的選擇。
王化成在教學中也特別注重本國利益,如他講授的“國際聯盟”,對于中日滿洲問題處理的經過尤其詳加研究。2王化成的學術取向也反映在他所指導的學生論文選題上。從抗戰前王化成指導的清華政治學系學士論文的選題來看,中日關系也是被關注的重點,如《巴黎和會之山東問題》(陳元屏,1931年5月)、《日本委任統治地與國聯》(王炳文,1934年6月)、《中國與國際聯盟》(陳耀庭,1936年6月)。王鐵崖和邵循恪是王化成指導的兩位杰出的國際法學者,從他們的研究經歷中,也可以看到王化成的影子。鄧正來在評述王鐵崖的學術生平時說:“中國自五四運動以降的30年間,中國國際法學的發展在此一階段就是以研究條約為重點的,這是因為在這一期間中國的對外關系中,最重要的國際法問題就是廢除不平等條約以及因此而牽涉到的有關法律問題。王鐵崖先生的相關研究不僅體現了那個時代的研究方向,最重要的還是他的研究凸現了隱含于這種選擇背后的他關于國際法研究的中國立場和世界立場。”“從1933年在《清華周刊》發表《最惠國條款的解釋》一文起,直到1948年解放前夕,王鐵崖的研究重點主要集中在有關條約理論中的諸問題上。”3邵循恪是抗戰前清華政治學系培養出來的唯一的畢業研究生。抗戰期間,他曾有一項關于“國際法與中日事件”的研究計劃。在邵循恪擬定的計劃書中,關于研究目的是這樣寫的:“自盧溝橋事變以來,中日戰事中發生不少國際法問題,日本國際法名家東京帝大教授立作氏,已就日本觀點上寫成《國際法與支那事件》;國人除少數宣傳品外,毫無系統的學術著作;現擬搜集材料,整理成書,并擬借鑒以往國際法上名著,例如Garner氏之《國際法與歐戰》,Hersbey氏之《國際法及外交與日俄戰爭》,Padeltord氏之《國際法與西班牙內戰》,于中日戰爭中國際法問題,作一詳細探討。”[38]555-556
與法理研究并重的是中國外交史地的研究,這也是當時中國國際政治研究的一種趨向。曾在巴黎大學法學院受過教育的吳頌皋說:“國際政治之在今日的中國,已因時代的要求漸漸引起智識界與學術界的重視。我們以為要想研究國際政治,最重要者,就是歷史的與地理的基本智識,所以政治史外交史和政治地理,都是應該加以研究。”[39]事實上,當時燕京大學政治學系在徐淑希的領導下,非常重視中國邊疆史地的研究,經他指導的研究生多選擇該領域的問題進行研究,如吳其玉以“新疆歸化史”作為畢業論文選題,卿汝楫的畢業論文選題是“西藏外交問題”,陳芳芝對我國東北史進行研究,佘貽澤(楊公素)研究西南土司以及中印西藏邊界問題。[40]306-308
據陶希圣說,自1931年至1937年,“當時,外交史顯學,在北方者,一是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蔣廷黻先生,一是北大政治系主任張忠紱先生。他們二人不僅名滿平津,并且馳譽京滬”。[41]蔣廷黻留學哥倫比亞大學期間,先修新聞,后改修政治科學,不久又覺得政治科學講的是抽象理論與計劃,從中不能獲得真正實際的政治知識,于是又改學歷史,但仍然選修政治研究所的課程。確切地說,蔣廷黻在哥大學習和研究的仍是政治,只是不同于抽象的政治哲學和形式主義的政治制度而已。1張忠紱留美期間,曾入密歇根大學政治系專攻歷史及政治學,后入哈佛大學專修國際法及政治學,之后又入約翰霍布金斯大學師從威洛比(W. W. Willoughby)研究遠東國際關系,以“英日同盟”為其博士論文選題。他們的研究方法雖然都受到美國政治學的影響,但是對于研究對象的選擇則與中日關系的現狀不無關系。蔣廷黻在哥大本是研究英國有關勞工立法的問題,但是回國后則轉向中國近代外交史研究。蔣廷黻和張忠紱對于中國近代外交史的研究均有宏偉的計劃,但又不乏合作分工。2
五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對華侵略步步緊逼,不斷地蠶食中國的領土主權和國家利益。在民族危機日益嚴重的局勢之下,中國政治學界也像其他社會各界一樣展現了救國救亡的熱情,在自身的專業領域里進行應對并作出貢獻,主要表現為如上所述之四個方面。其一,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會等各種研究團體次第成立,中國政治學會亦因九一八事變和一·二八事變而加速成立。與此同時,《外交月報》《日本評論》等專門討論國際問題的期刊也紛紛創辦,學者對國際外交和中日關系更為關注。其二,中國政治學會成立后至全面抗戰爆發前召開的兩屆年會,均以中日關系與外交政策作為重要議題,并將研究與討論的結論報告秘密提供給蔣介石和國民政府作為決策參考。其基本觀點是對日交涉要有限度,應明確解決條件,同時要注意聯絡蘇聯,盡可能地利用國聯的力量,以形成對日牽制的局面,從而為本國的建設贏得時間。其三,從周鯁生、錢端升、徐淑希、張忠紱等中國政治學會的重要成員,也是當時國內第一流的政治學者在《外交評論》《外交月報》等刊物發表的言論主張來看,他們對中日關系的認識基本一致,忠告國民黨政府當局對日本要敢于抵抗,要注意建構和利用國際集體安全機制,并致力于發展自身的實力。最后,通過對王化成、徐淑希和張忠紱等人的學術研究的取向和方法路徑的概要分析,可以看出他們研究的問題主要是本國的,研究方法則是世界性的,而將二者結合起來的關鍵因素則是基于民族國家利益的學術立場。
學術與政治的關系本是復雜的,在學術發展史上,我們既要看到政治斗爭與軍事沖突對于學術的破壞與危害,也要注意分析國家間的軍事沖突與外交對立帶給學術界的政治議題,以及針對新的議題所選擇的研究路徑(Approaches)和方法(Methods)。正如美國學者奧倫就美國政治學史所揭示的——“美國的政治學是一種具有歷史和國家根系的意識形態”,但并不是那種“帶有‘主義(ism)的意識形態……而是經常改頭換面;不是僵硬和一以貫之,而是隨著爭論和分歧搖擺。但是,在反反復復的變幻中暗藏著一個永恒的潛流:美國”。[42]20研究中國政治學史,也可以從這樣的視角來進行思考。
參考文獻:
[1] 中國政治學會昨在京開成立會[N].中央日報,1932-09-02.
[2] 杭立武.中國政治學會成立芻言[J].時代公論,1932(23):15.
[3] 杭立武.政治學會五十年感言[J].政治學報(臺北),1982(10).
[4] 魏鏞.中國政治學會之成立及其初期學術活動[J].政治學報(臺北),1992(20).
[5] 發刊詞[J].外交月報,1932,1(1).
[6] 卷頭語[J].外交評論,1937,9(1).
[7] 胡適.丁文江的傳記[M]//胡適文集(7).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8] 阮毅成.悼念薩孟武兄[J].傳記文學,1984,44(5):47.
[9] 薩孟武.中年時代[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10] 中國政治學會昨舉行會員大會[N].中央日報,1935-06-27.
[11] 中國政治學會昨繼續舉行會員大會[N].中央日報,1935-06-28.
[12] 中國政治學會年會昨開第三次大會[N].中央日報,1935-06-29.
[13] 中國政治學會昨舉行四次大會[N].中央日報,1935-06-30.
[14] 中國政治學會第二屆年會開幕[N].中央日報,1936-07-04.
[15] 中國政治學會昨開小組會議[N].中央日報,1936-07-05.
[16] 中國政治學會第二屆年會昨閉幕[N].中央日報,1936-07-06.
[17] 中國政治學會 王世杰等當選理事[N].中央日報,1936-07-09.
[18] 發刊詞[J].外交評論,1932,1(1).
[19] 周鯁生.對日政策之批判[J].外交評論,1933,2(10):1-6.
[20] 叔友,周鯁生.關于對日政策之討論[J].外交評論,1934,3(1):379-385.
[21] 袁道豐.如何打破中日外交之局勢[J].外交評論,1934,3(6):9-16.
[22] 各界人士意見特輯[J].外交評論,1934,3(11、12):241-246.
[23] 錢端升.論中日邦交告日本人[J].日本評論,1936,8(1):40.
[24] 周鯁生,楊玉清,羅敦偉.論中日邦交[J].日本評論,1936,8(1):7-12+21-22.
[25] 張忠紱.論中日邦交[J].日本評論,1936,8(2):5.
[26] 本報稿例[J].外交月報,1932,1(1).
[27] 滌愆.由國際法立場駁所謂滿洲國承認問題[J].外交月報,1932,1(1):1-19.
[28] 涂允檀.釋自衛權[J].外交月報,1933,3(3):14.
[29] 叔絅.弱國外交論[J].外交月報,1932,1(1):1-10.
[30] 張忠紱.再論中國外交政策[J].外交月報,1932,1(5):1-6.
[31] 蔣廷黻.蔣廷黻回憶錄[M].長沙:岳麓書社,2003.
[32] 楊公素.滄桑九十年——一個外交特使的回憶[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
[33] 吳其玉.徐淑希先生和燕大政治學系[M]//燕大文史資料(第5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
[34] 徐淑希.現階段之對日政策[J].外交月報,1936,9(4):1-4.
[35] 王化成.國際公法與抵制日貨[J].政治學報(清華大學),1932,2:168-178.
[36] 王化成.國際公法與滿洲國之承認問題[J].清華學報,1934,9(4):941-951.
[37] 王鐵崖.憲法與國際法——為紀念錢端升100年冥誕而作[M]//趙寶煦,等.錢端升先生紀念文集.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
[38] 北京大學,等.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 三[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
[39] 書報介紹與批評[J].外交評論,1932,1(1).
[40] 燕京大學校友校史編寫委員會.燕京大學史稿[M].北京:人民中國出版社,1999.
[41] 陶希圣.記張子纓先生一二事[J].傳記文學,1977,30(6):51.
[42] 伊多·奧倫.美國和美國的敵人:美國的對手與美國政治學的形成[M].唐小松,王義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馬陵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