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珍帆
伴隨著解釋學在新聞學中的發展,現今合法的偏見觀在新聞學及新聞實踐中也有了一定的滲透。新聞傳播是一個以客觀、公正為專業精神的行業,客觀性是必須的,但同時新聞傳播是由“人”來進行采訪、編輯和報道的,而且新聞傳播的內容也是離不開“人”的,和人完全無關的事情沒有報道傳播的價值,而人是有個人價值觀、個人價值規范體系的,所以傾向性是不可避免。以客觀性作為職業要求的新聞人也同理,因此新聞人經常通過“寓論斷于事實之中”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傾向,統一客觀性與傾向性。新聞人的這種傾向性就是其本身的立場和觀念,與新聞的客觀性看似矛盾,但實際上如果兩者是可以統一且平衡的,那這種新聞人的傾向性就是合理合法的,即是一種合法的偏見。
傳統的新聞學理論認為,新聞報道要做到絕對客觀,這種理論建立在主客二元對立的主體性哲學基礎上,認為在主體“我”之外還存在一個獨立而異己的客體,主體可以不著情感、超然客觀地摹畫、復制。但是,現代哲學解釋學則認為,無論是去解釋一部作品還是去解讀一段歷史,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前理解”或“前見”的左右,也正是這種“前理解”或“前見”,才使理解和解釋成為可能。在新聞報道中也是同理,無論新聞人如何公正客觀地采訪和報道事實,事實的呈現總是很明顯地表現出新聞人的立場、角度和愛憎。這并非是因為新聞人不夠專業,而恰恰是因為新聞人專業地將事實完整地呈現在觀眾面前,事實勝于雄辯,通過完整事實的報道記者的思想傾向不言自明。這種新聞人的思想傾向便是新聞中的“前理解”或“前見”,也就是新聞中不可避免的“偏見”。
解釋學問題一向與歷史問題密切相關,在海德格爾看來,解釋學的歷史性,或者說理解的歷史性首先體現在理解的前結構。這種前結構包括:一是“前有”,即理解文本之前人們已經對理解之物有所領會了;二是“前見”,即領會文本前人們所具有的先行的理解取向;三是“前把握”,即在理解進行之前對基本概念的先行把握。前有、前見和前把握構成所謂的理解的前結構,即“合法的偏見”,它是理解的基礎和條件,表明人們存在的歷史性。
在新聞中也同樣存在這種前理解。新聞工作者在接觸一個新的新聞事件之前,或許會對這個新聞事件所牽涉的人事物有所見解,在全面認識與了解這個新聞事件之前,人們會對這個新聞事件有所定位,在做出最終結論之前,人們會對新聞事件做出預判。作為新聞的受眾,人們進入對這個新聞事件的了解的任何一個階段之前,都必定在心中做出自己的預設與先見,這種預設與先見甚至是無意識的,是自然出現的。它說明新聞中的前理解是一個不可規避的存在。
如果一個概念是不可規避的存在,那人們就必須思考這個概念的存在是否有益以及如何讓其有益。新聞是新近發生事實的報道,但新聞也是在無數舊聞的前提下持續進行著的歷史的記載和傳承,因而新聞也是極具歷史性的一個領域。記者抓住的每個新聞點都是歷史性的瞬間,因此新聞工作者必須具備歷史性思維,必須對社會歷史有正確的把握。歷史性思維決定了新聞作品的思想定位,奠定了新聞作品的歷史價值。同樣地,作為新聞作品的受眾也必然具備一定的歷史性思維,且這種歷史性思維是不斷與時俱進的。生活在當下年代的人必然與生活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人,在看待很多事情、很多新聞事件時,具有不同的角度和視域,這是時間上的偏差帶來的基礎思維的不同。
改革開放40年多來,我國的新聞傳播業經歷了歷史性變革。從技術的變革到媒體組織結構的全面提升,再到新聞觀念的變革,在改革開放后,中國新聞界經歷了第一次觀念革命——承認新聞的商品性,這就形成了改革開放后的一個新的新聞“偏見”。而后人們在面對新聞產業和行業的經營與發展問題時便有了新的視域,重新在這個“偏見”的基礎上,看待中國新聞理論的實踐與發展。
由此可見,無論是新聞的理論還是新聞的實踐活動,無論是新聞行業工作者還是新聞的受眾,都離不開新聞領域在歷史長河中的傳承與發展所奠定下來的各種“偏見”。這種新聞的頑強歷史性,通過迂回、違反與擅越以及突然的推動使歷史視域與偏見在新聞理論與新聞實踐間摸索前進,并將新聞工作者與受眾的視域及偏見也融合參與進來。
在伽達默爾的哲學中,偏見是一種敞開的狀態,其敞開性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文本的意義敞開,另一方面是對過去歷史的敞開與未來的籌劃。
偏見對文本意義的敞開指偏見處于與文本的意義不斷交流之中,它接納文本并在這種交流之中形成一種新的見解。新聞偏見也同樣是敞開的,無論是對于新聞工作者還是受眾,甚至是整個新聞行業,新聞偏見都處于一種敞開的狀態。新聞偏見與新聞本身的事實乃至價值意義都是不斷交流的,新聞偏見接納新的新聞事件與其不斷更新的新聞事實,新聞事實參考及融合新聞偏見,從而在這種接納與交融中形成更正確的結論及新的新聞偏見。這個過程發生在新聞理論的變革中,也發生在新聞實踐的與時俱進中,且無論是新聞工作者還是受眾,都不可避免甚至是無意識地參與其中。
事實上,這種敞開性還有助于引領新聞事實趨近新聞真實。新聞真實是新聞傳播的根本目標追求,但在具體的新聞傳播中,并不是所有的新聞信息都能夠準確地確定其真假性,甚至連事實的面貌描述都只能是盡可能準確地還原,因此在新聞傳播中存在一個概念是無真實判斷現象。所謂新聞傳播中的無真實判斷現象,就是指在新聞傳播過程中,記者和新聞傳播機構在對一些新聞信息的客觀真實性無法判斷的情況下,就將該信息的客觀真實性懸置而進行傳播。這種新聞信息的無真實判斷現象是新聞傳播的一種重要方式及對新聞事實的更好還原,它通過記錄新聞源、陳述各方觀點來呈現新聞事實,屬于新聞信息客觀真實性的非肯定式表達方式。雖然無真實判斷現象并不違背新聞的客觀真實性,但也從某種程度上說明了新聞事實不完全等同于新聞真實。新聞事實是新聞工作者理應盡可能完整挖掘并呈現在受眾面前的,但新聞真實是一個理想性的追求目標,它不一定能理想地達到,只能無限地被趨近,而新聞偏見是引領新聞事實趨近新聞真實的有效途徑之一。
對于還未有最終結論的報道,新聞工作者不僅要呈現新聞事實,還要聽取多方聲音,受眾跟隨報道游走于不同立場,從已有事實中探求真相得出自己的結論。對于受眾而言,新聞也是一種需要理解的文本,有理解必然有偏見,有偏見必然要與文本的視野相交融,這是由新聞事實獲取新聞真實的過程。從某種程度而言,多方聲音便代表事件中的各種“偏見”,而受眾最終得出自己的判斷,便是選擇其中一種“偏見”,這種“偏見”是受眾反饋,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受眾自身的媒介素養。受眾反饋具有一定的監督效用,媒介生態形成,新聞的傳播完成。雖然事件還尚未有結論,但“偏見”引領著整個傳播過程,讓新聞事實更接近新聞真實。
在解釋學的歷史上,偏見總是恰好與理解何以可能糾纏在一起的,因此也進一步啟示我們,借助新聞“偏見”的力量去解答真理何以可能的問題。
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先理清“偏見”與“真理”的關系。在解釋學中,偏見與真理并非總是相互矛盾的。真理是歷史的、具體的,而偏見是由理解所固有的歷史性構成的,“真理”是當下所具有的并不斷發展中的真理,真理發展的過程就是同謬誤作斗爭并戰勝謬誤的過程。在某種程度上,這里的“謬誤”可以理解為“偏見”。真理通過與“偏見”的斗爭戰勝偏見并得到發展,得出新的真理,也即得到新的“偏見”。因此在一定意義上,“真理”本身就是特定歷史、特定場合下的“偏見”。哲學解釋學認為,“偏見”是一種對“真理”的詮釋方式,真理只能無限趨近,而不能窮盡,否則真理便不能稱其為真理。而“偏見”在這種無限趨近真理的過程中,就成為解答真理何以可能的有效途徑之一。
偏見敞開性的另一方面體現在對過去歷史的敞開與未來的籌劃,這種敞開性指的是偏見不僅對過去開放,還在不斷地籌劃未來,過去與未來實際上是作用于現在的兩極,對于過去的敞開也即是對未來狀態的籌劃。將解釋學的偏見概念應用于新聞領域中,新聞偏見也同樣具有敞開性的這種連結過去與未來的表現。過去的“新聞”雖已成為“舊聞”,但歷史是永恒的,歷史的真相也是備受關注的,“舊聞”依舊有其意義。歷史鑄造今日種種,今日也將成為未來的歷史。過去與未來,“舊聞”與“新聞”,兩者的碰撞交流、相互作用體現了新聞“偏見”的敞開性。這種敞開性既體現在對“舊聞”意義的追溯,也體現在對明日“新聞”意義的預期。新聞“偏見”不僅對“舊聞”開放,還在不斷地籌劃“新聞”,對于“舊聞”的敞開也即是對明日“新聞”的前鑒和籌劃。這種前鑒與籌劃就是一種將前理解參與進來的理解活動,作為理解對象的文本。在這里指的就是“新聞”,向人們呈現時,人們便通過前鑒與籌劃將自己的前結構,也就是“舊聞”投射過去,從而在比較參照之中獲得新聞作品的意義。
伽達默爾承認偏見是有限的,且它的有限性決定了它的敞開性,反過來說,正是由于具有開放的品格,所以才得以將“有限”無止境地趨近“無限”,因此敞開性也進一步驗證了它的有限性。從敞開性的對過去歷史的敞開與未來的籌劃的表現中也可以看出其將“有限”無止境地趨近“無限”,無論是過去的“舊聞”,還是當下的“新聞”,亦或是未來的歷史長河中的新聞,沒有任何一則獨立的新聞是無限的、是真理的。但這是否意味著真理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追求的?答案是否定的。正是因為任何一則獨立的新聞都是有限的,所以我們才需要在理解“新聞”文本時,將“舊聞”投射參與進來。通過這種對過去歷史的敞開與未來的籌劃的過程讓每一則新聞的“有限”無止境地趨近“無限”,這個過程也是一種追求真理,讓真理變得可能的過程。
偏見是由理解所固有的歷史性構成的,“它是在一切對于事情具有決定性作用的要素被最后考察之前被給予的”。新聞偏見也是由新聞工作者、受眾及新聞本身所固有的歷史性構成的,“舊聞”在這些歷史性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些舊聞也即新聞“偏見”引領人們更好地追求新聞真理,詮釋真理,解答真理何以可能。
新聞是追求客觀公正的,但新聞“偏見”是必不可少的。人們生活在一個不斷追求真理的世界中,更是生活在一個充滿“偏見”的世界中,人們要做的從不是消除偏見,而是讓每一部分的“偏見”都更合理化、合法化。
筆者認為,新聞“偏見”的更合理化,唯有通過伽達默爾的視域融合之路可達到。其一,視域融合讓人們達成與確立價值共識;其二,視域融合之后更深層次的是要達到“視域契合”,即“審美體驗”,也就是審美價值的契合。
視域即處境,視域融合即是將理解者的處境與被理解者的處境相結合,這種融合既不可能完全相同,也不追求合為一體,而僅僅是作為一種更好地呈現真理的途徑。“如果人們對同一事物給出的價值判斷是相同的,那么他們之間形成的就是價值共識?!边@種價值判斷是以各自的視域為基礎的,價值共識的形成就是視域融合的過程。價值共識的存在意味著價值差異的存在,視域融合是一個求同存異的過程,無價值差異為基礎的價值共識是沒有追求意義的。以視域融合的方法達成與確立價值共識,并將這種途徑應用于新聞闡釋。將新聞“偏見”視作價值差異,“偏見”的存在是不可忽視的,就如同價值差異是不可消除的。通過視域融合,價值共識得以達成與確立,新聞“偏見”進一步實現合理化。
視域融合不僅是歷時性的,也是共時性的。融合是在視域中找到共同點,達成共識,而“契合”則是在融合的基礎上,與人腦中歷時與共時的信息共鳴并產生審美體驗。這種審美價值的契合必須歷經文化的構建過程,歷經藝術的創造過程。在文化與藝術的發展中,在人類對審美價值的闡釋與再闡釋中,在“偏見”與“偏見”的不斷疊加、舍棄與融合中,審美價值被不斷挖掘,不斷豐富。豐富意味著多元化,意味著更多“偏見”,但同時也只有足夠多元才能找到共同的“一元”。因此,審美價值的豐富也意味著離契合點更近,離平衡狀態更近,這種平衡狀態就是通過視域融合達到的。視域融合是一種理解上的同步,視域融合之后達到視域契合,這是一種共同的審美體驗。新聞的審美價值也是在新聞傳媒的歷史長河中,在人們的“偏見”融合中螺旋式上升地豐富起來的,沒有新聞“偏見”的視域融合,就不會有新聞審美價值的豐富,也就不能達到新聞傳媒中共同的審美體驗。這是一個由“多”到“一”的過程,也是“偏見”的更合理化過程。
只有讓“合法的偏見”成為價值尺度,人們才能更好地引領新聞事實趨近新聞真實,更好地解答真理何以可能。如何讓人們的“偏見”更合理,如何去與世界的“合法的偏見”進行視域融合,這不僅是“偏見”給人們提出的課題,更是真理給新聞領域提出的課題。在這個課題中,伽達默爾的視域融合之路給人們指出了明確的前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