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香環 孫浩琿
西部片是好萊塢電影中特殊的類型,它被賦予了美國白人拓荒西部史詩般的神話。安德烈·巴贊在1953年的《西部片:杰出的美國電影》一文中認為,“西部片是唯一一種起源與電影的起源幾乎同時的電影類型。”在西部片發展的長河中,形成了一種鮮明的特點,它的“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也成為了西部片的一個明顯標志,并且隨著時代的發展,不同導演對其賦予了新的主題,使這一類型電影歷久彌新。
2018年趙婷執導的《騎士》一經上映就在全球獲得了14個獎項,16 項提名,讓這位初出茅廬的中國女導演在業界收獲了頗高的口碑。影片《騎士》改編自男主角布雷迪的真實經歷,講述了一個年輕牛仔在競技中墜馬頭顱重傷從而無法繼續他的競技生涯,他在自我的矛盾和糾結中依然對他的夢想念念不忘,甚至不顧一切的再次嘗試,最終和自己和解的故事。與標準的西部片類型不同,該片無論是在視聽結構還是人物設定方面都是對傳統西部片的解構,更是對美國“英雄主義”的粉碎式瓦解。
真實的事件,真實的人物,真實的競技場,真實的感受,近乎一切的真實給影片賦予了近紀錄片的影像基調。巴贊的長鏡頭理論中指出:“電影的本性就是客觀世界的復原,應摒棄戲劇式的按因果關系的省略手法,應完整的自然的再現現實,不割斷事物發生的時間和空間。”這種再現現實的影像風格在影片中有了具體體現。從布雷迪被夢驚醒,他走到衛生間給頭部去釘子和紗布后裹了一層塑膜再去洗澡開始,開篇一連貫的事件沒有被打斷而是用紀實的手法記錄下來,這種手法在后面也得以延續。無論是布雷迪和幾個牛仔在篝火處唱歌聊天還是布雷迪的馴馬工作,又或是布雷迪幫他的好友萊恩做康復訓練,都使用了極為冷靜客觀的鏡頭語言。用近景和特寫的移動鏡頭,靜靜觀察布雷迪的病后狀態。
趙婷在接受采訪時曾提到她的影像風格深受泰倫斯·馬力克和賈樟柯的影響。通過自然光來呈現最真實的場景。“這種紀實手法形成的質樸,讓觀眾接近主人公的情感過程中更帶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靜思考,并把這種最原始的情感通過畫面毫無保留的傳達給觀眾。”相較于傳統西部片更偏好外部宏大場景的拍攝和人物外部動作的節奏把握,“緊緊抓住運動這個核心要素不放,來增強影片的視覺沖擊力和藝術感染力”,多使用遠景和全景來展現場面的廣闊荒蕪感。影片《騎士》一反常態,給了劇本和演員很大的空間,在紀實影像中專注人物情緒的發展。特寫和大遠景的使用,讓人物的情緒能夠最大程度的體現出來,以此來貫徹導演所想表達的內核。
在剪輯方面,摒棄了傳統西部片常用的“最后一分鐘營救”形式,在文本上整體解構了二元對立的基本模式后,沒有了所謂的外部矛盾,更多的矛盾來自于布雷迪的內心。在影片中,布雷迪的父親受他之托,在平原上槍殺了阿波羅,沒有特寫畫面,沒有動作剪輯,只有一聲清脆的槍響傳來,布雷迪、父親和阿波羅在天地一線之間變得無比渺小,最后只留下三個孤獨的身影。影片整體剪輯節奏緩慢,渲染一種失落失意的孤獨氛圍,具有客觀的敘事抒情意味,傳遞著布雷迪的情感或心理變化,專注人物內心的糾結與痛苦。
在傳統的西部片中,女性角色較少且作用不大,女性是作為男性的附屬品存在,這和當時的男權社會形態密不可分。無論是在生物學論據還是精神分析學中,亦或從歷史角度出發,女性的地位一直屬于“他者”,男性作為主體,擁有絕對的主導權。尤其是在科技,文化,觀念等各方面都發展停滯的西部,再加上自然災害對原住民的迫害,女性不得不退居到更低下的位置上。在男性主導的家庭結構中,女性除了身負日常的勞作之外還要面臨被當作商品交換的困境。例如在1956年出品的西部片《搜索者》中,印第安原住民就把女性當作物物交換、繁衍后代的工具,馬丁在搜索途中無意間竟然用一頂帽子換到了一位女人做妻子。到了90年代,西部片中的女性形象慢慢發生了變化:“《與狼共舞》中,女性的性別弱勢因種族身份的困惑而消減,但功能的賦予源于對男性需要的滿足;《阿帕魯瑟鎮》里,女性用妓女和淑女的雙重身份嘲笑西部片中對女性簡單化的呈現,但男性在道德上的高度并未撼動;《大地驚雷》中,女性雖承擔了講述者的角色,但她‘真正的勇敢’卻被忽視在男性的行為當中。”由此可見,即使女性人物在西部片中更加頻繁地出現甚至在人設上有了更多地變化,但是還是沒有從男權的本質上奪取屬于女性自己的話語權。
在影片《騎士》中,一個主要的女性角色莉莉,她是一個不那么聰明的女孩,雖然很符合傳統西部片中的女性定位,但是趙婷卻賦予了莉莉不同的作用和力量。每當布雷迪失落的時候,她都會唱歌給布雷迪聽。莉莉是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更像是他的救贖者,她用歌聲給予布雷迪陪伴和慰藉,用歌聲安撫布雷迪糾結矛盾的內心,使他平靜如水,進入夢鄉。在母親缺失的家庭中,同為女性的妹妹就成為了哥哥內心里最柔軟和最安全的地方,成為布雷迪最信任和最想保護的對象,布雷迪在好好照顧妹妹的同時,妹妹也在好好照顧他。莉莉的人物設置也體現了新時代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15歲的莉莉拒絕穿內衣,甚至剪碎了父親給她買回的內衣,她說:“我想不想吃水果由我自己決定,尊不尊重你們的喜好,也由我自己決定。”在本片中,女性形象有了獨立意識,不再依附男性存在,從男性的附屬品轉變為救贖者。
影片中的其他女性也跳脫出了傳統西部片類型中女性固有的形象。無論是幫助布雷迪介紹便利店收銀工作的服務人員,還是和布雷迪夜晚在車上抽煙聊天的年輕女孩,都是布雷迪處于迷茫時期時的引領者和幫助者。就算是已經離世的母親,在別人的口中都是堅韌勇敢的美好形象。趙婷通過女性人物的設置引導男性主角走出困境,使得女性在傳統西部片中的弱小,受壓迫受欺侮的形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堅定地擁有自我意識的新女性。
美國傳統的西部片往往以個人英雄主義為主題,西部牛仔作為英雄色彩的集大成者,是人們崇拜的偶像,更是一種精神的象征。他們是正義的化身,身懷絕技,策馬揚鞭,在無秩序無法律的地方同邪惡勢力作斗爭,“這種神話式的個人英雄既展現了美國精神,又契合了觀眾的英雄情結,而牛仔精神更是20世紀人類文化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影片《騎士》中的布雷迪是被家庭和社會邊緣化的存在,同過往西部片中的英雄形象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和處境。他脆弱且敏感,因為身體的傷病讓他對于自己的夢想產生了懷疑。在競技墜馬后他忍受著內心的矛盾和煎熬,不愿放棄夢想但是卻不得不放棄。這樣的人物設置,跳出了傳統西部片中主人公“偉光正”的人設,使人物從單一形象變得立體和多樣。通過這樣的人物對傳統的英雄主義模式進行了一次粉碎式瓦解。
1.消解的外在表現
家庭的不完整和母親的缺失增添了布雷迪的孤獨和落寞,酗酒賭博的父親更是無法給予布雷迪家的溫暖。雪上加霜的是他反而要考慮到父親欠債對自己的影響,也正是如此,為了維持家庭生計他只能在養傷的期間打短工糊口。他重新去賽馬,只是不想步父親的后塵,成為一個失去夢想的行尸走肉。家的意義對布雷迪來說似乎并有那么重要,反而是一種束縛,一個阻止他追求夢想的枷鎖。他身上有著牛仔的野性,卻成為了父親口中的頑固不化,這種得不到家人認同的孤獨更給布雷迪增添了一絲悲壯感。此外,牛仔形象更像是某種精神寄托,人們對其寄予期望和想象,他們依靠著牛仔精神來支撐自己鼓勵自己,是因為他們無法像牛仔一樣自由的奔馳。也正是如此,當布雷迪墜馬深受重傷,如同耶穌被冤枉之后的遭遇,布雷迪所代表的的牛仔形象被打破,使得他遭受了額外的責罵。在影片中,布雷迪帶莉莉去酒吧,酒吧里一個男人對他冷嘲熱諷,雖然布雷迪多次表示他不久還是會回到競技場上,但是人們對他的態度和馴馬技術已經充滿了勸退和懷疑。英雄在其無法成為普通人的精神象征之時,從神壇跌落,甚至成為眾人唾棄的對象。這種對英雄形象的消解,更加豐富了人物,使得人物在之后的成長變得更加的不易和令人感動。
2.消解的內在沖突
影片圍繞布雷迪墜馬后對競技夢想的糾結,不甘和遺憾展開,著力表現他的情緒波動,以及引發癲癇后不能騎馬的痛苦,急需找到一個出口釋放自己的壓抑。他總是看自己的競技視頻,總是擁抱自己的格斯,他和他的朋友一起為萊恩禱告,希望萊恩獲得力量,恢復健康。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就是萊恩,萊恩就是他們,西部土地上的牛仔都是一體的,也許萊恩就是他們的明天,他們為萊恩禱告,更大愿望是為自己禱告。正如影片中所說的那樣:對馬而言,是在草原上奔跑,對牛仔而言,是騎馬。他們希望上天能保佑牛仔永遠活在馬背上,永遠自由勇敢。
“英雄的本質就是當人類面對死亡、自然、社會的各種異己力量侵害、壓迫、扭曲時所產生的一種積極抗爭、勇于突破、永不退縮、絕不服輸的生命意志,個人英雄主義便是源于人們發自內心深處對于未知命運和自身生存危機的憂慮與畏懼。”在影片中,布雷迪買了一匹野馬阿波羅,他冒著危險馴服了它,但是當阿波羅的一只腿被柵欄刺破時,他又讓父親槍殺了它。阿波羅就是布雷迪自己,他優秀并且富有野心,但是身體的重創扼殺了他的夢想,失去夢想的人其實就和失去腿的烈馬相同,最后的出口都是死亡。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阿波羅身上,當把阿波羅打死時也暗示了布雷迪競技夢想的終結,他最終還是歸于平凡,和自己和解,和自己的失敗和解。這個結局無疑是對美國英雄主義的一次粉碎式瓦解,顛覆了大眾對牛仔的神話式崇拜。
布雷迪作為最后的莫希干人,有著印第安保留地人民的身份特征。在傳統的西部片中,印第安保留區是無秩序、無法律,是文明的對立,現代的對立。“印第安人則總是被貼上落后,愚昧,野蠻的標簽,先進的白人要用槍炮向原住居民展示文明的力量。”這也就是傳統西部片在文本上“二元對立”的重要依據,總是要有白人英雄與歹徒,警察與強盜,正邪兩股勢力通過暴力與對抗來一較高下,最終正義的一方經過重重困難戰勝邪惡,為西部地區重新建立秩序。
在本片中,趙婷以其特有的東方視角消解了傳統的二元對立,轉向了對印第安人內心的刻畫。西部不再是野蠻、暴力的標簽,而是用特有的元素(馬、廣闊的大地)給予人慰藉的天堂。印第安人不再是受迫害的群體,而是變成了擁有自我意識,勇于追求自我的騎士。在后殖民主義的影響中,導演用溫暖細膩的故事表達了對印第安原住民的關懷,一改美國白人拓荒西部、種族沖突、懲惡揚善等傳統主題,也放棄取材西部文學和民間傳說,而是轉向關注人與自然的關系和對人內心的探索,向觀眾展示了當代印第安年輕人的生活狀態和精神信仰。基于一個接近真實的故事,傳達一個很小同時又很重要的價值觀念,即“不要放棄你的夢想”,這是一次屬于布雷迪的自我救贖,是牛仔的一次重生。
《騎士》之所以能受到大家的青睞,正是由于它在西部片類型的元素基礎上進行拓展,對文本、視聽、人物以及主題上都有了新的詮釋,對西部神話和美式英雄主義進行了徹底的消解。導演趙婷作為一位女性,更致力于展示印第安人人性化的一面,跳脫出了傳統中老生常談的東西,把更真實和貼近人性的東西完整的呈現給觀眾,在傳統西部片的基礎上做出了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