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
曹禺劇作基本上采用的是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同時也借鑒了現代主義常用的象征主義、表現主義等方法,無論是古希臘戲劇還是莎士比亞,易卜生、契訶夫,亦或是奧尼爾,都對他的創作有明顯的影響痕跡。比如易卜生的《群鬼》,使曹禺在塑造《雷雨》中受到了其命運觀的影響,《原野》借鑒了《瓊斯皇》中的鼓聲、幻覺幻象等表現手法,曹禺也說:“采用奧尼爾在《瓊斯皇》中所用的,原來我不覺得,寫完了,讀兩遍,忽然發現無意識中受到了他的影響。”而在《北京人》中,大家驚訝的發現,曹禺的劇作風格已經與《雷雨》時期大相徑庭,田本相認為《北京人》:“完全脫盡了那些所謂‘張牙舞爪’的痕跡。既沒有過分的技巧,也沒有那種‘太象戲’的感覺。它是這樣地平鋪直敘,一切都顯得自然、逼真、樊帖、和諧。”曹禺在其劇作《北京人》中,借鑒了契訶夫戲劇中的一些元素,比如“停頓”的運用與人物間不連續的對話,導致曹禺戲劇風格變化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本文就將對上述問題展開討論。
曹禺的戲劇基本上采用的是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但同時也借鑒了現代主義常用的象征方法。當曹禺站在時代浪潮下,他本能的認為戲劇創作的目的不是生活的再現。因此曹禺深入學習了現代主義的創作技巧,并將它們融入了現實主義的創作之中。隨著曹禺對于西方戲劇的深入研究,他在劇作中運用了象征主義、表現主義等手法,力圖在戲劇中揭示人物的深藏在內心的靈魂,以此表現人的內心真實。在曹禺的戲劇創作之路上,其戲劇風格是隨著對戲劇的審美變化而慢慢轉變的,曹禺接收并學習西方戲劇的道路是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這四部作品是象征主義、表現主義等戲劇流派與現實主義風格融合在一起的產物。曹禺能夠接連寫下這四部兼具文學性與美學價值的經典作品,同他從小就形成了對戲劇的審美基礎有關。曹禺從小接觸戲劇的機會非常多,曹禺回憶說:“我從小就有許多機會看戲,這給我影響很大。我記得家里有一套《戲考》,我讀《戲考》讀得很熟,一折一折的京戲,讀起來很有味道,但是,當時看得最多的還是文明戲。”曹禺上中學時參加了南開新劇團,指導者張彭春送給他一部英文版的《易卜生全集》,曹禺借助字典通讀了此書,這為他日后的戲劇創作奠定了一個基礎。曹禺進入了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學習后,陸續接觸了古希臘悲劇,以及莎士比亞、奧尼爾、契訶夫等人的戲劇作品,對外國戲劇進行了認真的鉆研與學習,這為他接下來的戲劇創作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是中國話劇劇壇永恒的經典,在對西方戲劇表現形式的借鑒方面,四部劇作中多處運用了象征主義的元素。《雷雨》中反復出現雷雨象征著人們心中的壓迫感與沉悶感;《日出》中太陽升起所隔絕開的黑暗與光明兩個世界;《原野》中沉郁的大地、幽黑的樹林;《北京人》里被曾文清命名為“孤獨”的鴿子、老太爺守了十五年的棺材;周沖對四風展望的“我們的世界”,方達生意識到的“新天新地”,仇虎對花金子說的“黃金子鋪的地”,瑞貞和愫方將要前往的“那樣一個地方”,這些意象都是曹禺從象征主義戲劇中學到的表達方式。易卜生的早期劇作《群鬼》對曹禺的影響很明顯,同樣都是混亂的人倫關系與個人命運悲劇的交織紐結,《雷雨》中家庭間混亂的人倫關系與奧尼爾《榆樹下的欲望》也頗有相似之處,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的回溯式結構也影響了《雷雨》戲劇結構的建構。從《日出》中可以看出受到了契訶夫《三姊妹》的影響,三姊妹盼望的莫斯科與陳白露期待的太陽都象征著對美好未來的希望,還有反復出現的意象。《三姊妹》中,“海岸上,生長著一棵橡樹,綠葉叢叢……樹上系著一條金鏈子,亮錚錚……”這一意象反復出現,在《日出》中“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太陽的起落同樣渲染著舞臺氛圍。
《原野》將奧尼爾受古希臘悲劇影響的“人與命運抗爭”這一主題一脈相承的繼承了下來,仇虎有著古希臘悲劇式的人物特征,堅持與命運進行抗爭,卻死在了自己內心的道德困境中,《瓊斯皇》中的鼓聲、幻覺幻象、無望的逃跑也出現在了《原野》中。而到了《北京人》,曹禺的戲劇風格已經變得平淡深邃,田本相就做出了如下評論:“完全脫盡了那些所謂‘張牙舞爪’的痕跡,既沒有過分的技巧,也沒有那種‘太象戲’的感覺,它是這樣地平鋪直敘,一切都顯得自然、逼真、樊帖、和諧,這里,再也聽不到作家捶胸頓足的聲音……的確到達了他長期來美學向往的一個理想的境界。”
由此可見,從《雷雨》到《北京人》,曹禺的戲劇風格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從《雷雨》緊張激烈的沖突、一環扣一環的巧合,到《北京人》的平鋪直敘、沉靜深邃,這種戲劇風格的變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曹禺在有意識去改變,那么他為何而改變,就要從他對契訶夫的學習說起了。
曹禺在《日出跋》中曾說道:“寫完《雷雨》,漸漸生出一種對《雷雨》的厭倦。我很討厭它的結構,我覺得有些‘太象戲’了,技巧上,我用得過分。我仿佛只顧貪婪地使用著那簡陋的‘招數’,不想胃里有點裝不下,過后我每讀一遍《雷雨》便有點要作嘔的感覺,我很想平鋪直敘地寫點東西,想敲碎了我從前拾得那一點點淺薄的技巧,老老實實重新學一點較為深刻的,我記得幾年前著了迷,沉醉于契訶夫深邃艱深的藝術里,一顆沉重的心怎樣為他的戲感動著。”對于這一點,曹禺其實早有想法,他說:“作為一個戲劇創作人員,多年來,我傾心于人物,我總覺得寫戲主要是寫‘人用心思就是用在如何刻畫人物這個問題。而刻畫人物,重要的又在于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思想和情感。人物的動作、發展、結局,都是來源于這一點。”曹禺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探索與契訶夫不謀而合,契訶夫的戲劇同樣從生活本身出發,“拋棄那種使人產生興趣與激動的傳統結構,不削動人的情節和驚人的事件,而把重點放到人物的動機上面,以此來探究瑣碎無謂的日常生活的本質。”被這樣的意識驅動著,曹禺寫下了《北京人》。曹禺曾談過,有一段時間他非常著迷契訶夫的戲劇:“我想再拜一個偉大的老師,低首下氣地做個低劣的學徒,也曾經發憤冒了幾次險,照貓畫虎也臨摹幾張丑惡的鬼影,但是這企圖不但是個顯然的失畋,更使我忸怩不安的是自命學徒的我摹出那些奇形怪狀的文章簡直是侮辱了這超卓的心靈,我舉起火,一字不留地燒成灰燼,我安慰著自己,這樣也好,即便寫得出來,勉強得到半分神味,我們現在的觀眾是否肯看仍是問題,他們要故事,要穿插,要緊張的場面,這些在我燒掉了的幾篇東西里是沒有的。”
曹禺認為契訶夫的戲與他在前期主要學習的易卜生很不一樣:“戲里沒有一點張牙舞爪的穿插,不見一段驚心動魄的場面,結構很平淡,劇情人物也沒有什么起伏生展,卻那樣抓牢了我的魂魄。”曹禺在《北京人》中,明顯學習了契訶夫在刻畫人物內心上的藝術特色,請看以下的這段臺詞:
“愫方:(眼里涌出了淚光)是啊,聽著是凄涼啊!(猛然熱烈地抓著瑞貞的手,低聲) 可瑞貞,我現在突然覺得真快樂呀!(撫摸自己的胸)這心好暖哪!真好像春天來了一樣。(興奮地)活著不就是這個調子么?我們活著就是這么一大段又凄涼又甜蜜的日子啊!(感動地流下淚)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瑞貞,多少年我沒說過這么多話了,今天我的心好像忽然打開了,又叫太陽照暖和了似的。瑞貞,你真好!不是你,我不會這么快活;不是你,我不會談起了他,談得這么多,又談得這么好!(忽然更興奮地)瑞貞,只要你覺得外邊快活,你就出去吧,出去吧!我在這兒也是一樣快活的,別哭了,瑞貞,你說這是牢嗎,這不是呀,這不是呀。”
這段對話的背景是瑞貞勸說愫方離開曾家,而愫方堅定的選擇留在這個地方,留在曾文清“愛的不愛的卻都親近過”的地方。瑞貞不明白愫方留在曾家吃苦、受氣是為了什么,然而愫方給予她的回答是笑著流下了眼淚,她感謝瑞貞給了她這個機會說出了真心話,她甚至感覺內心像被太陽照射一樣暖和。愫方和瑞貞的這段對話完全是契訶夫式的,愫方時不時的停頓、抽泣、笑中帶淚已經顯露出了契訶夫式詩意、深邃的戲劇風格。曹禺將戲劇的沖突主要集中在人物的內心,在瑣碎的日常生活的表象下,寫出的是每個人物內心的暗流涌動。如果說《日出》對契訶夫的學習是個嘗試,那么《北京人》則有了實質性的進展。
曹禺對契訶夫的戲劇表現方法都有深刻的領會和吸收,并且把這些手法用于對他筆下的戲劇人物心理世界的挖掘。正是因為曹禺不僅對國外的戲劇家進行深刻的學習,而且將汲取的營養運用于自己的作品中,《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才成為了具有獨特美學價值的經典作品。
曹禺之所以學習與借鑒外國戲劇后寫出了四部經典的作品,是因為他在創作中始終守住了自身的創作目的,使那些他所借鑒的作家的戲劇精髓與自己的創作緊密貼合。這些戲劇家帶給曹禺的意義不僅是技法上的,更是拓展了他的戲劇審美視野,使他形成了獨特的戲劇美學思想。曹禺曾說過:“要從中國和外國的好劇本學習技巧,讀一個好劇本,在最吸引我們的地方,要反復地讀。研究為什么吸引我們,是思想感情好?是人物好?是結構好?是文章好?為什么它給我們這樣美好的印象?作者用了什么辦法?在這種地方要反復地讀,才能看出‘竅’來。很奇怪,這個‘竅’時常只在這個劇本里能用,在另一個劇本里未必能用,所以‘抄’不得,‘搬’不得,但是任何‘竅’都有它的‘道理’,如果我們把那些‘道理找到了搬’不得,但是任何‘竅’都有它的‘道理’,如果我們把那些‘道理找到了,消化了,那些‘竅門’、‘招數’才成了自己的東西。”
這段話闡明了曹禺對于外國戲劇的態度。曹禺是在自己己經有某種創作沖動、想要表達的內容、想要塑造的人物的前提下去吸收西方戲劇的精華,他說:“我們需要學習,需要向古今中外的優秀作家和作品學習,但是學習不是生搬硬套,需要‘化’,生搬硬套永遠學不到東西,學習別人的東西,要善于‘化’,不能墨守成規,不要把別人學象了,那自己丟了,要學別人的‘似’,不要丟掉自己的‘真’,把自己的‘真’丟掉了,留下的也就只有‘似’了。”這是曹禺在向青年劇作家分享經驗,從這些話中可以看出,曹禺在創作中始終有意識的保留自己的特色,他從不以照搬西方劇作家的戲劇技巧為目的。曹禺的戲劇作品從來都不是拾人牙慧、偷梁換柱。他在戲劇創作中緊抓與時代內容緊密相關的主題、把握住他最熟知的人群。“一民族的文化對另一民族文化的接受、借鑒,無不出自自身價值的實際需要,從而選擇與承受影響;甚至他對文化輸出者的觀照態度、視角,也隨自身需要、特點而調整、變化。”所以,在以此為主體的基礎上,曹禺對西方戲劇家創作手法的借鑒己經化為他創作的一部分,與他筆下的人物的生命緊密貼合。
曹禺對西方戲劇的欣賞和學習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在他的作品中都能找到明顯的痕跡,但是曹禺的戲劇絕不是贗品,他學習到西方戲劇技巧在他的化用之下幫助他塑造了眾多有血有肉的戲劇人物,他們栩栩如生的站在中國話劇史的長廊上,直到一百年后,讀者們撫摸過文字,眼前仿佛還能看到熱烈美麗的繁漪;盼望著太陽升起的陳白露;像金子一樣擁有絢爛生命力的花金子;將鴿子命名為孤獨的曾文清。“曹禺劇作最重要的價值,不僅在于他的話劇中有沖突,更重要的在于這種沖突不是一般的戲劇舞臺沖突,而是命運沖突,是人類命運的沖突,是人類命運和宇宙關系的相互沖突,這才是曹禺最貼近外來話劇本源的地方,最貼近中國京劇的地方,最貼近西方戲劇與傳統戲劇契合點的地方。當我們以這樣的角度進入中國話劇的時候,才可能會意識到曹禺對于中國話劇、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的根本意義。”
正如曹禺先生說:“像田漢、夏衍、老舍、吳祖光,如果我們沒有傳統文化的根基,沒有中國戲劇文化的老底,是啃不動西洋話劇的。”所以,在曹禺的作品中,就算我們能看出契訶夫、奧尼爾等人的創作手法痕跡,但這完全不妨礙我們對曹禺作品的理解,因為曹禺正是立足于民族、立足于時代的作家,他所關注的始終是中國人的中國事,正是因為他借鑒、學習了西方戲劇技巧,其筆下人物的內心世界才得到了有力的挖掘,人物的心靈才得到了更為豐富的展現,這些外來的戲劇手法在他的筆下已經完全融入了自己的創作中,甚至形成了獨特的戲劇風格。
曹禺的戲劇作品為中國話劇的現代化和民族化提供了豐富的經驗和前行的方向,這也是他在中國話劇史上熠熠生輝的原因。他的戲劇作品所討論的中國現實社會的某些本質,直到今天仍舊被反復研究,正是因為曹禺對“人”的關注,對人性的探索,才使《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作品成為話劇史上的經典。曹禺的戲劇中蘊藏著中外諸多優秀的戲劇創作經驗,是我國話劇史上的寶貴財富。
注釋:
[1]曹禺:《原野》,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80頁。
[2] 田本相:《〈北京人〉的藝術風格》,《南開學報》,1980 年第3期。
[3]田本相:《曹禺劇作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268頁。
[4]田本相:《曹禺劇作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269頁。
[5]田本相、劉一軍主編:《曹禺全集·第一卷》河北: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387頁。
[6]曹禺:《看話劇〈丹心譜〉》,選自《曹禺論創作》,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255頁。
[7][英]斯泰恩:《現代戲劇的理論與實踐》,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6年,第125頁。
[8]田本相、劉一軍主編:《曹禺全集·第一卷》河北: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388頁。
[9]田本相、劉一軍主編:《曹禺全集·第一卷》河北: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389頁。
[10]田本相、劉一軍主編:《曹禺全集·第二卷》河北: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515頁。
[11]曹禺:《切忌‘淺嘗輒止’》,選自《曹禺論創作》,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
[12]曹禺:《讀劇一得——和青年劇作者的一次談話》,選自《曹禺論創作》,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
[13]劉海平,朱棟霖:《美文化在戲劇中交流——奧尼爾與中國》,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111頁。
[14]劉勇:《從戲劇沖突到命運沖突——曹禺劇作的詩性形成》中國文學批評,2020年第2期。
[15]田本相:《中國話劇藝術史·第一卷》,南京: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