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達 程萬昕
“面向未來,我們要把滿足國內需求作為發展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加快構建完整的內需體系,大力推進科技創新及其他各方面創新,加快推進數字經濟、智能制造、生命健康、新材料等戰略性新興產業,形成更多新的增長點、增長極,著力打通生產、分配、流通、消費各個環節,逐步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培育新形勢下我國參與國際合作和競爭新優勢。”從對“雙循環”這一全面表述可以看出,我國是依據世界經濟趨勢性發展規律,對國內經濟體制和對外開放戰略進行調整,從而形成內外部相互融合、相互促進的國民經濟發展新格局。
自該戰略提出以來,經濟學界已至少從兩個層面對其進行了研究和闡述:其一是對“雙循環”所涉及的國內國際循環內容進行細化,并以此來論證以國內循環為主的“雙循環”模式實現的可行性,以及其對今后國民經濟增長的促進作用;其二是從“雙循環”新格局重大現實意義的角度,強調以“以內促外”格局替代傳統“以外促外”和“以外促內”的發展模式,既是立足對世界格局變化的判斷,也是對中國經濟的全新定位,以此說明“雙循環”思路是中國發展戰略“新”的出發點和落腳點。
我們認為,對“雙循環”新格局的深刻理解,還可從二戰后世界經濟歷史發展的縱向角度來研究,結合理論界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歷史視角判斷,來認識“雙循環”在學理層面的合理性和現實層面的可行性,這有利于避免我們在認識上對“雙循環”思想的誤讀和政策執行上的失措與搖擺。
從二戰之后世界經濟發展的歷史來看,20世紀70年代國際貿易和投資的快速增長以及國際資本的自由流動,對當時美國國內以凱恩斯主義宏觀經濟政策刺激為主要手段的增長模式提出了挑戰。一方面,在貿易自由化程度日益提高的國際經濟環境中,以往封閉條件下的需求刺激政策會通過貿易渠道漏出,刺激貿易伙伴國的出口,降低本國的投資乘數;與此同時,擴張性的貨幣政策也會導致資本外流,從而影響國內投資水平。這導致美國經濟學出現了兩個變化:在國內層面,新古典經濟學開始對凱恩斯主義經濟理論進行再度“革命”,認為將大量資源運用于政府的經濟干預違反了市場效率原則,不可能長期維持美國經濟增長;在國際層面,新凱恩斯主義者則通過在封閉的國民收入均等式中加入凈出口項來解釋開放條件下一國國民收入的決定因素和經濟增長的因素。這就是20世紀80年代開放宏觀經濟學產生的現實背景,由國民收入的國內吸收部分和國民經濟的外部吸收部分共同構成開放經濟國民收入的主要內容。如果我們將國民收入均等式的兩個部分對應地通過國民收入循環圖來表示的話,那么從漏出口到注入口就形成了兩個循環過程,而這兩個循環最終都會流入一國國民經濟的總循環過程中。實際上,“雙循環”概念是基于一國國民經濟的外部環境變化而提出的,“雙循環”都是國民經濟運行的有機組成部分。
西方發達國家的歷史經驗對理解“雙循環”新格局思想是有意義的。
首先,“雙循環”概念是基于國際體系和國內制度體系之間的沖突而提出的。20世紀70年代,貿易和金融自由化程度已發展到一個很高的程度,國際領域自由主義的現實沖擊了美國國內的凱恩斯政策體系之后,美國國內體制開始轉向放松管制的新古典經濟主義。此外,在國際層面,美國放棄了美元和黃金掛鉤的體系,并在國際范圍內推行浮動匯率制度;建立“七國集團”的宏觀經濟政策協調機制,用以彌補現有國際經濟秩序中缺乏反周期性危機的功能。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雙循環”格局的出現,是以國內和國際層面的制度調整為主要內容,至于以“內”為主還是以“外”為主,主要由一國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決定。從這一點出發,“雙循環”概念中并不存在“封閉”和“開放”之爭,理解問題的核心應該放在以“內”為主和兩個循環的相互促進方面。
其次,并不是所有國家都能通過“以國內大循環為主”形成“國內國際兩個循環相互促進”的格局。在開放的宏觀經濟學中,通常抽象地將國家區分為大國和小國。對小國而言,外部平衡項(或凈出口項)是外生的,即小國不可能通過國內政策調整影響進出口項,國民收入均等式的均衡依賴于國內吸收部分對外部吸收部分的調整,這就造成了外圍國家“雙循環”只能是以“外”促“內”的格局。另外,“雙循環”之間的內外關系也不必然是相互促進的,在很多情況下外圍國家的內外部關系是相互約束和制衡的。最為明顯的是開放宏觀模型中的“不可能三角”,即開放條件下資本流動、固定匯率政策和貨幣政策的獨立性三項制度安排不能同時成立。盡管從抽象意義上講,“不可能三角”并不區分大國還是小國,但在現實選擇上,“不可能三角”對外圍國家的約束遠遠大于對中心國家的約束。外圍國家參與世界經濟的前提是要解決經濟發展的“兩缺口”(即資本缺口和外匯缺口)約束,對外商直接投資(FDI)的流入有著天然的依賴性,因此資本流動是必選項;而在余下貨幣政策獨立性和固定匯率的選項中,如果外圍國家的經濟增長依賴于凈出口項,那么與中心國家的匯率保持穩定就是必要的選項,這意味著外圍國家要參與國際循環,就必須放棄國內循環中貨幣政策的獨立性。中心國家并不擔心匯率變動的風險,在“不可能三角”的選項中很容易選擇資本流動和貨幣政策的獨立性,因此兩個循環的相互促進對中心國家而言才是有可能實現的。由此可見,中國提出的以內為主的“雙循環”互相促進,實際上是要突破國際經濟秩序的制度性歧視,及其對發展中新興經濟體的發展約束。
最后,以內為主的“雙循環”互相促進,意味著一國的國內吸收部分能夠影響國外吸收部分。從世界經濟發展的歷史來看,影響的渠道主要在于中心國家的國內經濟結構能夠對全球的分工格局產生影響,另外,中心國家對于國際經濟秩序具有重要的影響力和話語權。由此可見,目前中國提出以內為主的“雙循環”相互促進,并不是根據世界經濟周期性變化因素而提出的政策性調整,而是根據世界經濟趨勢性發展因素變化而進行的戰略性調整。這種新格局思想是一種長期的制度完善和開放深化的指導性思想,它意味著中國經濟對外部結構性依賴的發展和增長模式將會發生根本的改變。
實際上,我們所經歷的全球化增長是一種經濟失衡的增長模式,它最明顯地反映在20世紀90年代以美國新經濟為起點的歷史中。這一模式到2008年達到極限,無論是貿易順差方還是逆差方都開始進行調整,再平衡成為世界經濟調整的方向。
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美國首先提出了再平衡或再工業化,美國的這種調整有三點原因。第一,消費一直是拉動美國經濟增長的主要因素,2008年至今似乎沒有新的金融工具能夠替代華爾街金融衍生品的財富效應。此外,自20世紀70年代之后,美國收入分配差距不斷加大。因此,美國經濟增長只能依賴于再工業化。第二,面對發展中國家全體崛起的現象,美國出于制度、文化和意識形態差異的考慮,將經濟安全納入其全球戰略,這就提出了通過再平衡改變美國對新興經濟體的貿易依存關系和結構。第三,出于對美元地位的考慮,美國的逆差必須有所控制,否則“失衡”規模的無限擴大必然導致美元地位的下降,并最終退出國際貨幣體系。作為中心國家的美國在2008年進行的再平衡和再工業化的調整,導致了外圍新興國家對應的再平衡過程,這是明顯的大國國內循環調整對國際外部循環的影響。
當然,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中,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經濟體對以再平衡為主要內容的內循環調整也存在著內生愿望:(1)美國的對華逆差在2007年已經達到7000億美元以上,失衡規模在2008年前后已經達到極限;(2)全球的制造業向某些國家的過度集中必然導致這些國家的人口、資源、環境壓力;(3)在以外促內的全球經濟格局中,外圍國家在除了對中心國家的外部需求依賴之外,還存在著產業和技術依賴。
基于再平衡的內生性愿望,包括中國在內的外圍國家在國內政策上也進行了調整和嘗試,主要包括如下幾方面內容:
其一,對產業結構進行了調整,2008年之后,中國服務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占比明顯提高,2014年已經達到48%,而同期新加坡、韓國、墨西哥、南非、泰國等新興國家的服務業占比也在明顯提高。然而,我們必須認識到,2008年之后的這種再平衡調整具有明顯的以外促內的特點,外圍國家是以制造業遇到了全球經濟衰退困難為背景的產業結構被動調整。
其二,外圍國家在高科技領域加快了研發投入的力度,力爭通過新興戰略產業的發展來擺脫在產業結構上對中心國家的依賴,這種努力在新興國家的國內層面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面對新興經濟體高科技行業快速發展的現實,現有國際經濟秩序的中心國家以意識形態的差異為借口,用“國家安全”概念替代了以往國際競爭市場的“效率”原則,與新興經濟大國在高科技領域的沖突和紛爭日趨激烈。
其三,由于2008年之后全球貿易增長減速,新興經濟體為了維持貿易利得都采取了延長本國產業鏈的策略。從國別經濟的角度看,這種策略無疑是應對全球最終消費品需求下降的一種有效經濟手段。但是,對于經濟全球化時代所形成的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和全球網絡生產而言,這種國別的內循環并不會產生內外部循環相互促進的結果,相反在2008年之后新興經濟體國內產業鏈的延長造成了新興經濟體之間產業內貿易規模的下降,拖累了國際貿易復蘇的步伐。
從2008年以來的經驗看,盡管新興經濟體有內生的再平衡愿望,但是由于新興國家的再平衡過程仍然是在現有的國際經濟秩序中進行的,這種再平衡的調整并沒有擺脫美國再平衡調整的框架,最終必然顯現出小國開放模型的特征,也就是以外促內的內循環模式,即內循環的調整是以外循環的世界格局為背景的。
盡管“雙循環”新格局戰略思路是在2020年提出的,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這種戰略思路并不是針對2020年世界經濟所出現的嚴峻問題和短期因素,而是在總結2008年以來新興經濟體以外促內的再平衡經驗的基礎上提出的關乎全局和長遠發展的整體構想。因此,它是“十四五”規劃甚至更長時期中經濟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從2008年以來新興經濟體再平衡的實踐過程看,目前國際經濟秩序所存在的問題主要在于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建立的國際經濟秩序已越來越不能適應經濟全球化的要求,進一步的制度調整也已經失去了方向和潛力。無論中心國家還是外圍國家,或主動或被動地都在采取行動,來防范現存國際經濟秩序失靈的風險。
從目前世界經濟的混亂局面和歷史發展的脈絡來看,國際經濟秩序在制度安排上不適合全球化發展,其主要缺陷在于:(1)全球化帶來的世界經濟參與國經濟周期的同步性,要求反危機成為國際社會的共同使命,而在最初的國際經濟體系中,并沒有賦予國際經濟三大組織——世界貿易組織(WTO)、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世界銀行集團(WBC)反危機的職能;(2)全球化之后所出現的全球外部性問題在現有的國際經濟秩序中也缺乏相應的處理機制,其彌補手段主要是各成員國之間的協商機制,如制定《京都議定書》《巴黎氣候協定》等;(3)經濟全球化進程中所形成的價值鏈分工體系的出現,使外圍發展中國家也能通過價值鏈底端的分工環節,參與涉及軍事等敏感性行業的高技術產品生產,這使全球化過程中市場競爭的效率原則與民話國家經濟安全的政治要求之間產生了沖突,而在解決這一沖突時,中心國家通常使用國內法律,與國際經濟秩序無任何關聯;(4)現行國際經濟秩序產生初期主要是從發達國家戰后經濟恢復的角度入手來構建制度的,因此發展問題始終沒有很好地被納入國際經濟秩序的制度框架中。
其二,世界經濟的中心國家美國的政策行為產生了變化。美國已經從一個現行國際經濟秩序的主導者、維護者演變成了脫離現行制度規制的積極嘗試者。現行的國際經濟秩序是美國主導創立的,在20世紀60年代全球資本自由流動、浮動匯率的變革中,美國是積極推動者。而21世紀以來,從小布什政府選擇用單邊主義的先發制人手段來處理國際事務開始,這種保護主義已經從貿易延伸到生產,并具體化到高科技領域,保護手段也從關稅發展到財政的稅收和補貼手段,再到直接的行政干預。美國不斷升級的逆全球化調整同樣反映在對國際經濟秩序的態度上,從退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到退出巴黎氣候協定,再到在聯合國下屬組織中“退群”,表明美國已經不在乎它在現行國際經濟秩序中的任何國際形象。最令人擔憂的是,面對疫情沖擊導致的全球經濟衰退,特朗普政府也置“二十國集團”的反危機職能而不顧,任由疫情蔓延和經濟下滑,與此同時,美國國內社會政治的分裂已經成為影響國際經濟組織發揮應有作用的主要障礙之一。
因此,理解“雙循環”的思路,首先應該是在面臨日趨嚴峻和復雜的國際環境背景下,通過以內循環為主來規避中心國家政策試錯風險,避免國際經濟秩序在協調功能上的失靈給中國經濟增長所帶來的外生沖擊。這種沖擊,不同于以往周期性的經濟波動沖擊,很可能是長期的趨勢性變化。以內循環為主,必須是以國內生產力發展水平為基準來規劃我們的產業結構。同樣的思路,在協調中心國家與新興經濟體大國之間在高科技領域的競爭時,現有的國際經濟秩序缺乏協調機制和處理原則,因此,中美在高科技領域的摩擦和競爭就不是一種短期現象。防范技術“脫鉤”和突破“卡脖子”技術要以內循環為主建立高效的國家科技創新體系。
其次,“雙循環”的發展新格局必須是立足長遠的全球經濟格局的變動。從過去百年的歷史發展規律來看,全球、多邊、合作、開放是人類發展的趨勢所向,而區域、單邊、霸凌、脫鉤只是世界格局變動過程的政策試錯行為,我們在避免試錯政策溢出風險的同時,必須堅持順應世界經濟發展趨勢。因此,以國內循環為主,并不是脫離世界經濟的循環體系,而是通過國內在生產、分配、流通、消費各個環節的完善來提升中國在全球的綜合實力,為現行國際經濟秩序中尚未解決的外部性問題以及公共產品的供給提供更加有效的支撐。
最后,“雙循環”的發展新格局,就世界意義而言,必須是國內體制高質量的完善。未來國際經濟秩序的變革,必須將發展問題納入全球發展的總體框架,而發展中國家在未來國際經濟秩序變革中的話語權,既取決于發展中國家在全球經濟中的總量占比,也取決于新興發展中國家國內制度的先進程度。正因為如此,在世界格局大變動的復雜局勢下,中國以“內循環”為主的“雙循環”,必然會對發展中國家產生積極影響,即在產業鏈上有帶動,在戰略選擇和制度調整上有上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