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敏
國際價值轉移問題是馬克思勞動價值理論以及生產價格理論在世界市場范圍內擴展的重要領域。其相關爭論主要集中在對世界市場中商品價值量與價格量決定,許多學者對不同國家、地區的國際價值轉移規模進行了具體測算。國際價值轉移問題研究較少關注國際價值形式,難以將國際價值轉移的內在邏輯與國際價值轉移規模有機地整合在同一理論框架內,從而來揭示國際價值轉移各種機制的產生機理和相互聯系。本文基于對國際價值形式的分析,將貨幣匯率、國際價值、國際價格等范疇納入同一理論框架內,構建解釋國際價值轉移邏輯和具體機制的理論,并在此基礎上以中國數據為例,分析中國國際價值轉移的內在機理和具體路徑。
價值能否跨國轉移所涉及的第一個問題是,國際價值是否存在以及如何形成。一種觀點認為只有通過勞動力跨國自由流動,世界勞動的概念才能成立,因而在由多個國家構成的世界市場中,不存在世界平均必要勞動,以及與此相關的平均必要勞動時間和統一的國際價值。另一種觀點認為,雖然因勞動力跨國轉移限制無法形成國際必要勞動時間和國際價值,但是在世界范圍內存在一個中等強度的勞動強度,據此可以得到各個國家的國別價值和國際價值。從馬克思的文本來看,后一種觀點更接近馬克思的本意,勞動力的自由流動并不是價值形成的必要條件。
盡管勞動力不能自由流動,但是資本可以跨國運動。以國際生產價格是否形成作為國際價值轉移條件,存在兩種價值轉移理論。一種理論將競爭性國際市場作為產生跨國價值轉移的關鍵。20世紀70年代引起廣泛關注的不平等交換理論是典型代表。該理論認為,參與國際交換的商品可以在世界市場中形成統一生產價格,因而,在世界市場上資本有機構成不同的國家之間會產生價值轉移。另一種理論以國際壟斷市場作為跨國價值轉移關鍵。由于資本、勞動不能跨國自由流動,世界市場的資本無法形成統一平均利潤率和國際生產價格,國際價值轉移本質是壟斷資本的壟斷租金。
兩種不同觀點都能夠在馬克思文本里找到依據。但馬克思對利潤率國別差異的分析以19世紀下半葉前的世界市場為對象。隨資本主義生產力發展,價值規律在世界市場中發揮作用的方式也必然隨之變化。盡管資本可以跨國流動,但這種運動不是“平滑”的,往往必須經歷不同貨幣形式的轉化。貨幣兌換涉及貨幣相對價值量變化,以及它所引起的價值轉移被一些學者所關注。盡管以不同方法計算的真實匯率有所區別,但是結論都非常相似。越不發達的國家,匯率越容易被低估。但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價值轉移量的研究,對于導致貨幣匯率扭曲的理論研究相對較少。
20世紀70年代后,美元承擔主要的世界貨幣職能。對于美國之外的國家來說,在本國市場內充當一般等價形式的貨幣在世界市場上并不發揮“貨幣”的作用,非美元貨幣有兩重價值形式,一重是等價形式,以其自身代表價值量表示本國商品價值,這一般局限于本國市場中;第二重是相對價值形式,它所代表的價值量由美元和美元所代表價值量表示,這往往產生于國際貨幣市場中。與貨幣雙重價值形式相對應,世界市場中非美元貨幣所代表價值量具有雙重決定體系:一重由本國勞動與世界范圍內總勞動的關系決定,另一重由美國勞動、本國勞動與世界范圍總勞動之間的關系決定。如果所有主權貨幣處于平等地位,任何國家貨幣都不會被固定在相對價值形式,此時的匯率為“平價”匯率。非美元本幣與美元的關系可以表示為:1單位本國貨幣=a單位的美元,或1單位美元=1/a單位的本國貨幣。
此時,a體現的是不同國家單位本幣在世界市場上所代表的世界必要勞動時間之間的關系。然而,在資本主義世界市場中,當美元取代黃金成為世界貨幣時,“平價”匯率僅是理論上的存在,現實中的非美元貨幣只能處于相對價值形式,表現為“現實”匯率。非美元本幣與美元的關系只能表示為:1單位本國貨幣=a單位的美元。
此時,a體現的是非美元國家單位本幣在世界市場上所代表的世界必要勞動時間與美元所代表美國世界必要勞動時間之間的關系。單位美元所代表的以世界勞動平均單位衡量的美國勞動時間,作為平均世界必要勞動時間發揮作用,即美元是以美國本國法幣的身份發揮世界貨幣職能,美元在世界市場上直接取得一般的或社會的等價形式。
但是,美元本質上不是直接世界社會勞動的真正代表,單位美元所代表的以世界勞動平均單位衡量的美國勞動時間等于平均世界必要勞動時間只是偶然,非美元貨幣國家本幣以美元計價存在“幣值扭曲”,扭曲程度由美國國別勞動條件與世界平均勞動條件的差別決定。對于國別平均勞動條件低于美國平均勞動條件的國家而言,本幣在世界市場中往往被低估,其商品在世界市場中以美元標價的相對價值將低于本幣標價的相對價值;反之亦然。
1.國際價值轉移“悖論”與世界競爭性部門的雙重“南北”結構
如果將馬克思的利潤平均化理論照搬到世界市場中會產生一個價值轉移的“悖論”。對于不發達國家有機構成相對較高或技術更先進的資本而言,它們在世界市場中不僅可以獲得本部門內的相對剩余價值,還可以獲得從資本有機構成相對較低的部門轉移來的剩余價值。破解這個悖論的關鍵在于世界競爭性部門地理分布具有雙重“南-北”結構性特征。
第一重“南-北特征”在于,世界競爭部門中不發達國家資本尤其是高技術部門資本很大比重來自發達國家。第二重“南-北特征”在于,不發達國家資本有機構成高的部門產品大多轉變為發達國家的不變資本或可變資本。對于發達國家產業資本而言,一方面不發達國家的高有機構成部門仍然屬于發達國家的資本,這種轉移不過是發達國家資本內部對剩余價值的再分配。另一方面,發達國家內部屬于世界競爭性部門的比例非常小,即使存在這種轉移,從剩余價值轉移的凈效應來看,這種轉移量也非常小。而且,考慮到不發達國家承擔了大部分生活資料的生產職能,大大降低了發達國家的可變資本,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發達國家競爭性部門資本有機構成下降的趨勢。
因而,世界市場中競爭性部門的國際價值轉移不僅僅是通過發達國家更高的資本有機構成實現的,即使發達國家生產部門的資本有機構成相對較低,也依然能通過國際投資、國際貿易占有不發達國家所生產的剩余價值。
2.非股權投資、實質壟斷與壟斷租金
在資本主義世界中往往存在一種矛盾現象:不發達國家在世界市場中也存在一定規模的壟斷企業,但是并不擁有發達國家壟斷企業的高利潤率。其根源在于前者是一種形式壟斷,而后者是實質壟斷。與列寧時代的壟斷部門不同,當代壟斷部門往往不是以托拉斯等企業集團的形式,通過上下游產業整合進行壟斷,而是通過在個別生產環節的投資控制整個或大部分生產過程,被控制的企業本身可能就是壟斷企業,甚至資產規模大于控制它的壟斷資本。壟斷資本與其控制的企業之間,合作關系往往大于競爭關系。只有真正獲得壟斷租金的壟斷資本才是實質壟斷資本。世界市場中的實質壟斷資本往往是擁有先進、排他性生產技術的發達國家的壟斷資本。
產生超額利潤的知識壟斷租金,其本質是勞動者生產的剩余價值的一部分,是全球化過程中承擔生產環節的工人剩余勞動的結果。發達國家壟斷資本的高額利潤很大部分來自對不發達國家剩余價值的“捕獲”。由于全球生產過程的碎片化和分層化,壟斷租金形式的剩余價值在世界市場上不一定直接地從不發達國家轉移到發達國家,而是通過發達國家之間的貿易、跨國公司業務往來、金融投資等形式,實現剩余價值在不同發達國家之間的分割。一些學者認為20世紀80年代后發達國家彼此間的直接投資在全球對外直接投資中所占的比重越來越高,意味著發達國家的利潤不再主要來自不發達國家。這種觀點的錯誤之處正在于忽視了發達國家彼此間投資高漲的現象與發達國家將生產業務向不發達國家進行非股權投資是同時發生的,前者只是利潤和剩余價值的實現,后者才是真正的利潤和剩余價值的來源和創造。正是不發達國家承擔了全球大部分生產業務,才使得發達國家能夠在全球化生產關系中共同占有不發達國家生產的剩余價值。
根據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各國商品包含的價值量是國別價值量,但是世界市場中所有的商品根據世界市場價格進行交換,二者的差額即為國際價值轉移規模。世界市場中各國商品價格總量可以從統計數據中直接獲得,價值總量需要根據已有數據進行估算。由于商品價值在商品市場中以一定貨幣計價的交換價值表現自身,所獲得的數據是交換價值形式,因而,對商品價值總量的測算實際是基于在世界市場中實現的交換價值量的估算。產品價值由不變資本價值量和勞動力新創造的價值量構成,不變資本價值量可以基于不變資本的交換價值量進行測算,而勞動力創造的價值量由于缺乏直接相關的數據,需要基于勞動時間、新增交換價值量等已有統計數據進行估算。為便于計算,需要做兩個符合現實的關鍵假定:一是同產業部門內的勞動可以看作同質勞動;二是將以世界勞動單位衡量的各產業部門勞動時間看作世界勞動單位衡量的世界總勞動時間在各產業部門的分配。
本文所用數據主要來自世界投入產出數據庫(the World Input-Output Database,WIOD)的社會經濟賬戶數據(Socio Economic Accounts,SEA),進出口數據和購買力平價匯率數據來自世界銀行數據庫的世界發展指標(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采取數據庫共同覆蓋的40個國家1995—2009年的相關數據。中國國際貿易在中國共產黨十四大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后開始快速發展,在2002年加入WTO后真正融入世界市場,考察數據時間段雖然較短,但基本能反映中國在世界市場中的整體表現。
根據本文構建的國際價值轉移模型,計算步驟如下:(1)利用WIOD的SEA數據計算世界總勞動時間和總價值增加量,以及世界各產業部門的勞動時間和價值增加量;(2)計算以世界一般勞動水平衡量的中國各產業勞動時間矩陣和價值增加量矩陣;(3)根據中國凈進口占總產出比重,以及步驟(1)(2)中所得的勞動時間矩陣、產業價值增加量矩陣等數據,計算單位勞動所轉移的價值量矩陣;(4)基于步驟(3)所得到的不變資本矩陣和其他相關數據,利用購買力平價匯率與名義匯率數據,計算中國在世界市場中,因人民幣匯率低估所產生的價值轉移量;(5)計算中國在世界市場中,因產業部門非匯率因素所產生的價值轉移量;(6)計算中國在世界市場中價值轉移總量。
在世界市場,中國國際價值轉移量占當年所生產商品總價值的比重在14%—24%之間。中國2002—2007年在世界市場中國際價值轉移額占當年價值總量的比重普遍高于加入WTO之前,在2006年金融危機爆發前一年達到巔峰。在此期間,中國國際價值轉移額相較于1995—2001年增長更快,年均增長率為27%,比1995—2001年年均增長率高14個百分點。2007年金融危機爆發后,中國國際價值轉移總額及其占價值總值的比重都有所下降。對于巴西等其他發展中國家而言,2007年同樣是一個比較顯著的轉折點,國際價值轉移總額及其占價值比重在2007年后有所下降。
匯率因素是中國國際價值轉移的主要方式。1995—2009年,匯率導致的中國國際價值轉移額占總轉移額的比重在78.6%—81.92%之間。2000—2006年匯率因素導致的國際價值轉移量年增長率普遍較高,比1995—1999年年均增長率高16個百分點。這一期間正是中國加快對外開放、國際出口高速增長時期。匯率因素導致國際價值轉移量比較大的產業部門主要集中在食品加工、輕紡、設備制造等產業部門。在此期間,這些部門恰好是出口額占總出口額比重最高的產業部門。中國產業增加值總量與國際價值轉移量、匯率低估導致國際價值轉移的曲線波動情況非常一致,契合中國外向型經濟模式。
非匯率因素導致的價值轉移對于不發達國家的影響差別較大。巴西、墨西哥等拉美國家在1995—2009年非匯率因素國際價值轉移比重顯著高于中國、印度等國家。中國在2000—2003年,非匯率因素國家價值轉移額年均增長率達26%,比1995—1999年的平均值高15.5個百分點。2004年后,非匯率因素國際價值轉移額年增長率開始下降,2007年金融危機后,中國非匯率因素導致的國際價值轉移額年增長率下降趨勢更為明顯,2009年增長率為負值。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中國企業在世界經濟部門中競爭力逐漸提高的趨勢。對非匯率因素導致的價值轉移量進一步分解的結果表明,非匯率因素導致的國際價值轉移既有產業勞動生產率較低的因素,也有發達國家產業部門壟斷的因素。
世界市場中不發達國家與發達國家之間存在著價值和財富的跨國轉移。這種轉移不是外在于資本主義競爭關系的“不等價交換”,而是包含在資本內在矛盾運動中的,是當代資本積累體制的一部分。
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他們越來越廣泛參與到社會分工過程中,在世界市場的商品交易、貿易投資過程中遭受發達國家的掠奪。最普遍的國際價值轉移機制是與黃金脫鉤的世界信用貨幣體系。盡管從數據上看,匯率因素是中國等發展中國家最主要的國際價值轉移機制,但這并不意味著發展中國家通過提高本幣直接匯率就可以解決國際價值轉移問題。恰恰相反,貨幣低估是資本主義世界積累體制下不發達國家的無奈之舉。人民幣等不發達國家貨幣不具有世界貨幣職能,必須通過出口貿易的方式獲得美元等國際貨幣。處于世界產業鏈條中低端的發展中國家產業部門在世界市場競爭中不得不依賴低估貨幣促進出口,意味著被迫產生較大規模的國際價值轉移。去黃金化的世界貨幣體系、后福特制生產方式以及全球結構化分工體系相互嵌套,共同支撐發達國家中心資本的彈性積累體制,將廣大的不發達國家越來越深入地卷入資本主義全球化生產過程中,要求世界所有國家的資本都不得不遵循中心資本的積累邏輯。
世界市場中的國際價值轉移在使不發達國家與發達國家間貧富鴻溝加深的同時,也使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貧富差距進一步擴大。壟斷資本控制的全球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既在積累資本,也在積累反抗它自身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被壟斷資本直接和間接控制的工人階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