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朧明
英國作家王爾德在《夜鶯與玫瑰》里塑造了一只在月光下用自己的心血造出玫瑰花的夜鶯,它整夜歌唱,用尖利的棘刺深深穿透胸膛,用鮮紅的血滋養玫瑰花的血管。玫瑰花盛放的過程則形象地展現了藝術家用自己的心血澆灌出偉大藝術作品的心路歷程。
當我在德國杜塞爾多夫的萊茵歌劇院欣賞《魔笛》時,腦海中總是縈繞著王爾德筆下的那只夜鶯。歌劇《魔笛》是音樂家莫扎特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即他35歲時譜寫的,也是莫扎特的最后一部歌劇,是他一生創作的歌劇作品中集大成的高峰。
在寫這部作品時,莫扎特處于生活窘迫、貧病交加的境況,他正在一天天地接近死亡,走向生命的終章。這情景和那只夜鶯何其相似,它歌唱著由死亡完成的藝術,歌唱著在墳墓中也不朽的作品。它把刺深深地扎進自己的心臟,在劇烈的痛楚中,玫瑰花瓣一片片綻放。起初,花兒是乳白色的;漸漸地,被作曲家的心血染紅的淡淡的一層紅暈爬上了玫瑰花瓣;最后,這朵非凡的玫瑰變成了深紅色,就像東方天際的紅霞,花心更紅得好似一塊晶瑩的紅寶石。一部偉大的作品借著藝術家的心血滋潤由此誕生。
第一次現場欣賞《魔笛》,從中聽到了年輕的男女主人公如美酒般醇美的為愛而怦然心動、捕鳥人如鳥鳴般明媚輕快的世俗歡樂、堅守正義力量的祭司如陽光透過教堂彩繪玻璃般的神秘圣潔,以及執迷于私利權欲的夜里如晦暗不明的天空般難以言說的復雜心緒……我唯一聽不到的是莫扎特本人在創作這部作品時,自己身體上不適、生活上不如意、心靈上的陰影,一絲一毫都沒有。這真的很神奇。
在莫扎特這部最后的歌劇作品里,你找不到一點他對生活的抱怨,對痛苦的咀嚼,或對世界故作深沉的哲學思考。他的作品既不出于對不公命運的奮起抗擊,也不出于對苦痛視而不見的頹然逃避。他的優美、典雅、歡樂、輕松、純粹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渾然天成,如同清澈的溪流從天性的山谷里汩汩流淌而出。
傅雷曾說,莫扎特的作品“反映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的靈魂。他從不把藝術作為反抗的工具、受難的證人,只借來表現他的忍耐和天使般的溫柔。沒有一個作曲家的音樂比莫扎特更接近于天籟了”。
傅雷還寫道,“他得不到撫慰,卻永遠撫慰別人。他在現實中得不到的幸福,能在精神上創造出來,甚至可以說他是先天就獲得了這種幸福,所以他反復傳達給我們”,“如果說貝多芬給了我們戰斗的勇氣,那么莫扎特給我們的是無限的信心。”
從古至今,在時間的長河里,生活的洪流從來都不是風平浪靜的,充滿了各式各樣湍急的激流和潛藏的漩渦。人們需要直掛云帆、越過險灘的信心。就在《魔笛》這部歌劇里,盡管有光明與黑暗的決斗,盡管有重重考驗需要克服,但莫扎特始終能通過藝術的感染力把這種強烈的信心帶給觀眾,照亮著在黑暗中摸索的人,溫暖在寒夜中風雨兼程的人。我相信,這就是這部歌劇從1791年誕生以來,兩百多年里深受一代又一代觀眾喜愛,并在世界各地長盛不衰的秘訣所在。
大師級電影導演卡梅隆是個講故事的高手,他深信:故事模型越原始越可以直指人心,越簡單越可以影響更多人。
對于大多數觀眾而言,好故事就是要提供最原始、最簡單的沖擊點。這種沖擊會讓觀眾產生強烈的代入感,進入忘我的境界。
《魔笛》講述的是一位叫Tamino的王子受夜后委托,帶著一支魔笛和一位捕鳥人去神廟解救夜后的女兒Pamina。大祭司幫助王子認清了夜后的丑惡面目,并讓王子和公主在通過了幾道考驗后獲得了愛情。
《魔笛》講故事的模式原始而簡單,雖略顯俗套,但卻行之有效、對觀眾的心靈富有沖擊力。
但是光有“破冰成長、屠龍少年、萌動愛情、正邪較量、奇特魔幻”等元素還遠遠不夠,莫扎特用他高超的音樂藝術,讓這些元素變得鮮活、具體、真實、可信、感人,賦予這部充滿傳統故事模式的歌劇令人眼前一亮的新意。
首先,莫扎特的歌劇創作突破了格魯克提出的歌劇音樂要絕對服從戲劇、只是起加強劇詞表現力的創作原則,進而提出應發揮音樂在刻畫人物心理、性格、感情等方面的作用,賦予劇中每個角色以強烈的個性,并隨著劇情的發展以及人物所處環境的變遷賦予其不同的音樂表現,使其形象生動、栩栩如生。莫扎特認為音樂可以在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中,在塑造人物形象中發揮巨大的作用。他在歌劇《魔笛》創作中實踐了他的歌劇美學觀,用不同的音樂塑造不同的人物,創造出無比生動迷人的人物形象:活潑快樂、貪圖世俗享受的捕鳥人Papagino,將心機的一面隱藏至深的夜后,起初讓人誤解為反面人物的神圣莊重的大祭司,對愛情堅貞、在考驗面前執著堅定的Tamino和Pamina。
其次是具有鮮明的德語民族特色。莫扎特從德國民間音樂、新教圣詠中汲取音樂素材,在劇中采用德語對白,用德文演唱,蘊含著德語文化傳統的哲理性,為德語民族歌劇樹立了不朽的豐碑。
再次是他的歌劇善于把重唱形式作為表現戲劇性沖突制造高潮的重要手段,加強了序曲的預示以及戲劇氛圍和劇情的渲染作用。
最后是博采眾長。從人物性格出發,莫扎特成功地借鑒了意大利喜歌劇的某些形式。如《魔笛》中夜后所唱的復仇詠嘆調就采取了意大利閹人歌手所具備的炫耀花腔絕技的演唱風格。
有評論家把《魔笛》列為有史以來最完美的歌劇。這部歌劇既嚴肅又幽默,把豐富的音樂想象力與誰都能理解的通俗體裁結合到一起,造就了一部莊嚴和世俗完美融合的歌劇集大成者,充分展示了莫扎特非凡的音樂才能。
《魔笛》是萊茵歌劇院在2021年秋冬演出季推出的首部歌劇。
這部歌劇的導演是來自澳大利亞的Barrie Kosky,由來自英國的“1927團隊”制作完成。與常見的歌劇舞臺背景不同,這次的舞臺背景被制作成了美輪美奐的動畫形式,色彩繽紛絢爛,營造出強烈的童話氣息。
制作團隊將電影院中的大銀幕搭建到了歌劇舞臺上,奇思妙想的是,大銀幕看似一塊白色的整體平面,但實際上在不同的高度隱藏了若干旋轉門。演員出場方式是站在旋轉門的位置,以門旋轉的方式出現在銀幕當中,并完美地與銀幕上的動畫布景融為一體。
值得一提的,還有演員的形象設計,夜后被設計成了一個有著驚人長度和眾多觸角的蜘蛛女王。尤其是當被譽為歌劇史上最難演唱的花腔女高音源源不斷地流瀉而出的時候,長長的觸角伴隨著夜后的唱詞和聲音的節奏開始張牙舞爪,劇烈地起伏,營造出驚悚不安的氛圍,完美地詮釋夜后起伏不定的心緒和情感波動。
還有很多的細節體現出導演和制作的巧妙構思,比如,為了表現男女主人公因考驗而產生情感上的誤會時,有一段男女對唱,布景上出現了一只左右搖擺的鐘橫亙在王子和公主之間,特別形象地表現出他們想彼此靠近但又因誤解和猜疑而無法靠近的苦悶,令人拍手稱絕。

德國杜塞爾多夫電視塔上俯瞰萊茵河 (新華社圖片)
動畫形式的布景,給這部歌劇加分不少,但這對演奏的樂隊卻提出了很大的挑戰。這次的演奏是由杜塞爾多夫交響樂團擔綱,不僅演奏水平十分出色,而且與整個演出的動畫節奏配合得十分巧妙,對于王子手中的魔笛和捕鳥人的魔鈴都有惟妙惟肖的表現,而動畫的布景在此時此刻也用形象化的方式,用仙子般的舞蹈和浩瀚如辰星般的閃亮五線譜音符在銀幕上表現著魔笛的奇妙魔力,多方位增加了藝術的感染力。
演出結束后,我上網查看了網友對這場演出的評價,看到有一名觀眾留言挺有意思:“這場歌劇的編排顛覆了我曾經覺得歌劇過時、陳舊的固有印象。經過這次重新導演和編排,劇中的對白采用動畫和默劇的形式,不再按傳統方式由演員念出來,而是在屏幕上打出動畫字幕,增強了輕快的感覺,也加快了整個劇目的節奏。觀眾獲得了視覺和聽覺的雙重享受。”
看到這個評論,我不禁感慨:西洋歌劇傳入中國的時間不長,在很多剛開始接觸歌劇的中國觀眾看來,這是一項時下流行的高雅藝術。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在一些西方觀眾看來已經過時的元素,在中國觀眾這里還沒有那么強烈的感受。而在歌劇傳統已經長達數百年的歐洲,這個藝術品類對于長期浸淫其中的部分西方觀眾,特別是生活節奏較快的年輕觀眾看來,它的某些表現方式會顯得“過時”“陳舊”。
于是,歌劇的導演會對一些經典的老劇目進行時代的創新,使它更符合當下西方觀眾的藝術品位,更能吸引年青一代的愛好者走進劇院。這和我們中國一些傳統的藝術種類的處境有些類似,比如昆曲、京劇等,藝術家們也在不斷努力,保留傳統藝術精華的同時進行符合時代需要的新的創造。看來,在保持一些傳統藝術的旺盛生命力、時代活力這件事情上,中外概莫能外。